从小,大人总是教育我们要讲道理,但是,还没等我长大,就发现讲道理实在是太难了。那是“文革”初期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成分好,贫农出身,跟我们讲话,张口闭口,把他的出身挂在嘴边。有一次,训我也是这样。当时那件事,错不在我,于是我脱口而出:“你别以为你是贫农就可以吃老本!”没想到他说:“你敢说贫下中农吃老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说你一个人。”没用,此后所有人都知道我说了反动话——“贫下中农吃老本”。过了没多久,我父母都被揪了出来,我也被班主任(此时已经是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了)给开除了。这一次,我没有跟他去理论,我明白,没法跟他讲道理。
再后来,我们农场改成生产建设兵团,我们家被赶出场部,下到连队。搬家时,只给了一辆汽车,所以,我们平时砍的柴火拉不走,只能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原来的房子,分给了前来接管农场的现役军人。等过了半年,我们来拉柴火的时候,发现已经被那家现役军人给用了大半。我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们不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人家给了一句:“你们不是群众。”
中学结束了,我被分到一个连队做农活。发现跟连长指导员是不能讲道理的,连表(时間)都是他的准,他说没到点,哪怕天都黑了,也不能下班。说你错,你就是错了,不错也错。这期间,场部的一个公安人员到我们连队去讲一个什么东西,估计是个条例。通篇讲下来,我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不管你犯没犯错,只要他想抓你,就可以抓你。不用说,这又是个没法讲道理的主儿。
上大学乘火车,我上车主动补票,但出示学生证说我可以买半票,没想到人家不认账,看都不看我的学生证,就要罚款。我说我主动来补票,而且有证件可以享受半票。没用,人家就是要罚。我突然明白了,这又碰上一个不能讲道理的人。
我们这一代,社会化完成得比任何一代人都早,社会上的牛人,早早地就告诉你一个书本上没有告诉你的道理。这个道理是:跟强者,跟有权的人,没法讲道理。要讲的话,只能他有心情,才能讲,没心情,道理就成了灰。这个社会,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铁锤,一部分是铁砧。或者按中国古代文绉绉的话来说,一部分是刀俎,一部分是鱼肉。非常不幸,我始终处于铁砧和鱼肉这部分,所以,老是只能被宰割,而且闭嘴。
当然,如果社会就是这样一副德行,是怎样就怎样不就行了吗?我们是铁砧,我们认。但是,这个社会的书面文字,教室的说教,却偏偏反过来,一茬接一茬地告诉孩子们要讲道理。然后再用铁的事实告诉他们:教你们的,全都不作数。
所以,所谓要讲真话这种道理,根本没有这回事。因此,从小就没有人说过真话。苏联时代,真话是在私家的小厨房里才会有几句的。也就是几句,多了,隔墙有耳。
(摘自“张鸣微信公众号” 图/黄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