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宪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会议,开场前几分钟,闹哄哄的会场突然自动静下来,人们收起玩笑,装起手机,一个个把表情调整到最虔诚的状态。主席台旁的侧门人影闪动,气氛一时有些紧张,好像大明星出场前的一瞬。这时台上突然跳上来一个黑衣人,这人很有亲和力,他温柔地要求全场几百个人站起来,练习鼓掌。
那一刻我觉得挺滑稽,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卖力鼓掌,还真考验我们的演技。黑衣人告诉我们,等一下领导登台,掌声要有爆发力,还要有耐力,理想的掌声应该是持续不断,并且越来越强烈。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练习很有必要,当领导亮相、我们开始“实拍”时,掌声派上了用场,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觉得滑稽,掌声四起的一刻,我甚至油然升起一种神圣感,似乎自己也是这神圣事物的一部分。我佩服那位黑衣人,他是这场仪式的幕后总导演,是会场规则的深刻理解者与忠实执行者。他未必相信这仪式,但他用温柔的眼神与不容置疑的手势,让台下几百个观众相信了。这不仅是黑衣导演或台上领导的魅力,这是仪式的魅力。
我后来也有机会坐上主席台,成为“被鼓掌”的那一小撮人之一。我发现主席台是考验人品的地方,众目睽睽下,台上人很难掩藏自己,如果你干过坏事,哪怕多年前动过一点歪脑筋而至今未遂,此时怕也难逃人们的法眼。主席台其实是审判席,我每次一坐上去就觉得自己衣服不够得体,眼神不够诚恳,像小丑。明知自己正被台下成百双眼睛挑剔和质疑,却没机会辩白,这是一种促动,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而且下一次一定要换一件庄重点的外套。
这大概就是仪式的威慑力。从这个意义上讲,位高权重的人们,应该多到主席台上去晾一晾。
但最让我吃惊的事还在后面。有一次我参加大学里的学生会活动,整场活动的流程设计,主持人的腔调,以及每一位参与者脸上油然泛起的那种光芒,几乎全盘复制了某次高规格的政治会议。唯一不同的是,这仪式的主角,是一张张仍然年轻的脸庞。
这让我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好像京剧节目里看到小朋友在扮老生。那些平日课堂上松松垮垮的青年,此時穿上了统一的黑色职业装。主席台两侧还各有两位脚穿高跟鞋、身穿旗袍的女生,那旗袍是从校团委借来的,女生单薄的身板尚不足以将它撑起。这时候,一位学生干部——可能是旗袍女生的同班同学——要上台,旗袍女生彬彬有礼地将他引导上台,彼此相视的一瞬,他们并没有笑场,眼神中反而充满庄严。那眼神告诉我:他们正全力向体制与规则靠拢,他们已做好一切准备,随时成为下一任接班人。
他们将主持词事先打印好,捧在手里,一字一句读得声情并茂,“在某某的领导下,在某某的帮助下,在某某和某某的大力支持下……”开场白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介绍到场领导嘉宾时,他们将介绍的顺序与相应的语气拿捏得十分精准,做工作汇报的时候,报告的小标题无不工整、对称,富有韵律,“打造典型项目品牌化,构建日常工作常态化……”他们读着这些文字,像在读一首诗,属于他们这个时代的独有的诗。高档的话筒和音响掩盖了他们嗓音的青涩,闭上眼睛,我会以为正身处一个满是成年人的会场,我对这一切都太熟悉了。但是睁开眼,一张张清白的脸,年轻得不容置疑。
我悄悄问辅导员:“这场活动有老师指导吗?”辅导员说:“没有,全是学生自己策划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表示赞叹,结果辅导员摇头说:“不好,很多细节还没考虑周全,不如上一届。”
那一刻我想,不管我们的教育兴衰成败,至少这高度一致的仪式感,不会失传。
仪式作为组织文化的重要载体,自然有其正面意义,但是,过度的仪式化与形式化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反对形式主义,该从警惕仪式泛滥入手。那些迫不及待加入这场仪式的青年,知道这其中的微妙处吗?而且文化需要多样,仪式自然也不该单一,可我看到的却是自上而下高度雷同的仪式,官方会议雷同就算了,学生们如此年轻,就把这套仪式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摘自《中国社会工作》 图/王建峰 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