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晓星
11月的羌塘,夜间气温已达零下20多度,刷牙前要把牙膏揣进怀里捂软才能挤出。白天常有飓风卷砂石而来,在面颊、眼镜上划出痕迹,人甚至可躺于气流之上不倒。
“你去右边吧,我看看左边那块石头去。”和同伴暂别,我停歇了三次,才喘着粗气爬到河谷上方80米左右的一块巨大的石壁下。看地形,这里似乎很适合雪豹做领域标记,便低头查看地面痕迹。清澈的鼻涕滴答掉落,几乎一瞬间,就在鼻孔边缘凝成了冰晶。
“多杰多杰,我这儿有俩新鲜刨痕,你那边怎么样?”我拿起左肩挂着的对讲机,和同伴联络着。然后掏出调查表和GPS,记录当前位置的坐标及兽迹描述。
“我这边找到个很老的屎,旁边的刨痕貌似也很旧,盖着一层碎石子呢。等我采完样,就过去你那边吧。”
“OK,要小心。”
多杰身手矫健,几分钟后,飞檐走壁,急促但很轻地喘着气,出现在我身边。
“这刨痕绝对教科书级的呀,也够新鲜,在地图上哪个位置?”
我给他看GPS上闪烁的点,都觉得这是个很理想的位置。臆想中,雪豹应该会不时从这里经过、逗留、做领域标记。我们搬来几块石头,在距离岩壁几米处码成尖而稳实的堆,绑上一台红外相机,对着刨痕的位置。我跪在岩壁下装成雪豹,多杰反复调试相机角度,确保它能清晰捕捉到我爬过的身影。
我们是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在中国西部的分支,自20世纪80年代起便和西藏林业部门合作,在羌塘开展野生动物研究和保护工作,近十年则以办公室的形式扎根于此。雪豹,一种美丽而濒危的大型猫科动物。它们行踪诡秘、毛色隐蔽,在野外极难被人眼发现,因此研究起来非常困难。羌塘,藏语意为北方高地,是藏北几大山脉托起的一片高原。其上丘陵状的山并不高,但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堪称世界屋脊的屋脊。这里气候严酷,冰川林立,植被稀疏,人迹罕至,独特的高寒生态系统却孕育了不输于东非的野生动物景观,是中国面积最大、保存最完整的野生动物栖息地。
在学界公认的雪豹潜在栖息地里,羌塘是不容忽视的一大块中心区域;但很遗憾,也是最不明情况的区域之一,鲜有雪豹分布记录可考。一直以来,这里的雪豹数量无从知晓,栖息地质量、猎物丰富度、盗猎情况更是全无评估。乔治·夏勒博士于1998年出版了《青藏高原上的生灵》一书,是目前为止对羌塘雪豹生存状态的唯一记录:“极少量;分布稀少且有局限性。”
然而我们知道,雪豹一直都在。且不说物种分布模型做出的预测覆盖着羌塘,但凡和羌塘当地的老百姓聊几句,就会听到各种关于雪豹的传闻。每年,西藏那曲、阿里地区各县都有雪豹偷食家畜,林业局对此有着详细记录;我们常打交道的森林公安几乎都近身捉到过赖在牧民羊圈里不走的雪豹,再放归山野;牧民也能绘声绘色地讲起村里谁家的羊圈里又跳进来两只雪豹。
我们对现有的羌塘雪豹描述并不服气。于是WCS携手西藏林业部门,在羌塘保护区、色林错保护区启动雪豹种群研究及保护项目。而所有保护工作的基础,是要摸清羌塘的雪豹生存现状,包括栖息地范围、种群密度、生存威胁等。这个冬季,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获取种群密度的方法说来倒也简单。跋山涉水,寻找雪豹留下的痕迹: 后足在地面挖出的心形刨痕、爪印、粪便。留有痕迹的地方,通常为雪豹经常行走的通道,也可能常被用来做领域标记,是“邂逅”雪豹的最佳场所。挑选这些地点,架设自动触发拍摄的红外相机。只要有动物从相机前经过,相机就会启动,迅速拍照或录像。隔一段时间取回相机内存卡,就能看到拍攝结果。我们需要提取出清晰的雪豹图像,通过它们身上的斑点识别个体,记录每只个体的出现次数。最后,通过一系列数学模型运算,估计出调查区域内的雪豹种群密度。
雪豹多栖息于高海拔区域,倾向于在岩石多而陡峭的山地活动。而在羌塘,随便一条山谷海拔也会在4500米以上,这意味着我们的第一步工作——跋山涉水且极具挑战。根据地方林业局的建议及地理信息分析,我们在冈底斯山脉北侧、色林错西南划定了800平方公里的调查区域,平均海拔约为5300米,横看成岭侧成峰,越野车只能勉勉强强行驶到山沟外围,调查全程靠走。
我们带着露营、野餐的物资,驱车进山,行驶到车能到达的最深处,依水源择平地扎营。每日晨起烧水、吃糌粑,准备好当天调查所需的物品,带上水和食物出发。两三人一组,包揽一小片山,沿既定路线徒步调查。调查队员都是有经验或接受过培训的,路遇适宜雪豹留下痕迹的地方,便爬上爬下地去察看。我们预先设计了一定密度的相机部署方案,如果发现明确的雪豹痕迹,并正好与部署计划吻合,就在有痕迹处架设红外相机,以捕捉雪豹影像。同时,还要记录发现痕迹的位置,如有雪豹的粪便、毛发,也一并采集作为实验室研究分析的样品。
我们约定,安全第一,天色暗下来之前必须回到营地。钻回帐篷,用有限的食材和各种调料,换着样儿地做大锅饭—— 咖喱羊肉胡萝卜焖饭、五香羊肉白菜面、羊肉什锦蔬菜火锅面、洋葱土豆羊肉酱油焖饭……随车带着煤气罐和煤气灶,真是英明。大家挤作一团,边吃饭边炫耀今天自己找到了多么新鲜的雪豹屎。
在这个吃着黑椒羊肉土豆焖饭的傍晚,一轮圆月从帐篷缝隙处的山头升起,大且明亮。
“要是这时候有只雪豹从山脊上走过去,绝对大片啊!”
在野外待久了,任何情景,都能联系到雪豹、保护、食物链之类的工作主题上来。因为动物和风景,支撑着我们的全部生活。也正是这两样元素,各自变幻莫测,交织在一起更有无限组合可能,让人永远看不够,爱不够。
架设好相机过后两个月,新年伊始,冬雪方至,我们回到羌塘,收取第一批红外相机数据。每查看一台相机,都像一次兑奖,就盼着里面拍到雪豹,最好还是斑纹清晰,多角度的—— 我们还得指望这些图像识别个体、做后期数据分析呢。
1月中旬的某个下午,阳光灿烂,天空湛蓝,白雪斑驳,一切看起来都可爱极了。风依然毫不留情地抽打着我的颧骨。我们迤逦向上,去检查山顶的红外相机。百余米长的陡峭山坡都是流石滩,因为在阴面,还覆盖着半尺深的雪。这是我最惧怕的组合,因为每一步都像赌命,不知雪下是什么,不知能不能踩实;据说这种情况就不能要求每一步都踩实,要似蜻蜓点水般迅速掠过,但我终究不敢。林业局指派的野生动物管护员、我们的队友兼活地图、本村牧民塔杰,一路掠去,率先冲向这台自己亲手架设的相机,垫着藏袍坐下,抱起相机紧张地翻看图像。他不时把裸着的右手放到嘴边哈气—— 这时节,离了手套的手每一秒都是僵疼的。“有啦!白天的!喔兹,这个好漂亮!”一种查成绩发现过了调档线的表情绽放在塔杰脸上。我终于也爬到了相机处,甩落的鼻涕在松软的雪面砸下了三个转瞬即逝的小坑,一屁股坐下,用半死的声音表达喜悦的心情:太好了,中奖率突破75%了。
羌塘雪豹没有辜负我们。绝大部分相机都捕捉到了雪豹的出现,其中不乏母雪豹带着两三只小雪豹的。收获最多赞叹的一台相机拍到了四口之家互动的录像:雪豹妈妈舔咬着宝宝甲走来,宝宝乙助跑三跨步蹿上来扑住了妈妈的大尾巴,宝宝丙不忙不慌地在队尾磨蹭。短短10秒的镜头,尽展血脉温情。之后每一个吃完羊肉焖饭的夜晚,我们都挤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帐篷里,回顾当天收集来的精彩画面。
看着这些圆头圆脑、毛茸茸的小豹子,我总忍不住母爱泛滥地构想“未来”。多找一些塔杰这样的牧民才俊,搞定资金和支持力量,培训好,在这片山区建起长期监测,也许能见证这些半岁的奶娃娃割据称雄,繁衍生息,也许能知道这里的雪豹过得好不好,知道我们能为它們帮上什么忙。
我一直没缘由地迷恋猛兽猛禽。4年前参加WCS面试时,问及最喜欢什么动物,“金雕和雪豹。 ”我脱口而出。办公室主管笑说,这两样我们羌塘都有。两年前,美国Panthera基金会和WCS纽约总部协商好,在羌塘启动雪豹研究和保护项目,联系我们着手准备。西藏林业厅和地方林业局也是各种支持,提供全方位信息助我们选址,派出了最给力的向导。就这样,自幼喜欢的神兽成为了我的工作主题,7年的专业训练还能继续发挥用途,我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幸运。每逢有人问起如何在恶劣的羌塘野外支撑下来,我都如实回答,苦根本不是问题,因为我太喜欢了。羌塘、羌塘的野生动物、研究这些动物的经历带给我的享受感,是5000米海拔、-40℃气温、接近零的湿度和10级大风造成的虐感相加或翻倍也无法抵消的。和我并肩奋斗过的伙伴们也一样。潜意识里,我们也是为了维持这种享受感远大于受虐感的稳态而努力工作的;因为,维持稳态的最重要秤砣正是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