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山系与喜马拉雅山系间之高原……有大沙积石山,迤南为岷山,为雪岭,为云岭,皆成自北而南之山脉,是谓横断山脉。蜿蜒中国本部之西,自此以东,则属东部之亚细亚。
—《京师大学堂中国地理讲义》(1900-1901)
横断山的大猫们
雅砻江水坚定而雄浑地拍打着两岸的山体,江的东岸是沙鲁里山脉、西岸是大雪山山脉。横断山系中部的这些山脉偏远而神秘,千百年来只有穿着红黄藏袍的僧侣和彪悍的土匪出没于此,直到现代文明伴随着公路和电力输送塔敲开了甘孜腹地的大门。
横断山中段地处生物区系东洋界和古北界的过渡区域,青藏高原隆起造就的高山峡谷和独特的气候使得这里拥有地球上独一无二的生态景观。在河谷两侧,高大的冷杉昂首直指湛蓝的天空;陡峭的山体向上延伸,到达森林也无法企及的高度。每天上午,当太阳的热量卷动着河谷里干燥的空氣翻滚上升,高山兀鹫开始乘风飞翔,它们越过森林,到达海拔4000米以上空气稀薄的高空;在它们的身下山脉如同巨龙般蜿蜒起伏,色彩和线条都简洁到单调:蓝色的天,黄色的草甸,青色的岩石。
雪豹就生活在这里。它们游荡在横断山脉的山脊上、潜行在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接近岩羊或白唇鹿,完成这海拔最高的猎杀。
这种300万年前起源于现在青藏高原地区的猛兽是地球上唯一一种仅把高原山地选作家园的大型猫科动物,它的足迹遍布从西南亚到中亚、蒙古国的高原山地。由于身处人迹罕至之地,人们对于雪豹的印象总是和神秘、遥远这些词汇拴在一起。
不过生活在藏区寺庙里的人们对雪豹并不陌生。在藏语中雪豹叫“萨”,千百年来,“萨”和僧人们选择同样的地方为家:石山环抱、草场与森林交替掩映、水源不断。藏传佛教崇尚自然,天人合一在这里得到了另一种体现。无论是摇着转经筒的转山人还是隐居险峰的修行者,他们会看到雪豹徜徉于石山草坡间,这里的岩羊、旱獭、藏雪鸡和僧人一样是寺庙的常住客,而雪豹则追寻着它们而来。
在四川,岩羊是雪豹最主要的猎物。一群岩羊通常为30~50只,也会有数量达到一两百只的大羊群。这些岩羊为雪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食物,雪豹似乎就是为了捕猎它们而进化成完美的高山猎手:它们灰白色的毛皮和岩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身体低矮、尾巴粗长,使得它们能够在陡峭的山石上灵活攀爬,平衡能力极佳;它们的脚掌大而厚实,不但能够降低在松软雪地上的压强,同时也能较好地抵御碎石对脚掌的侵害。雪豹的视力极佳,在阳光刺眼的高原上,雪豹能够在好几公里外发现猎物的踪迹,特殊的眼球结构使得雪豹的眼睛在蓝天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迷人的蓝灰色。
雪豹独来独往,一只雪豹可能拥有数十乃至数百平方公里的领地。高原上的动物密度并不高,雪豹需要足够大的空间以获取足够多的生存资源。近年来的一些研究表明雪豹或许能形成相对融洽的关系,在猎物丰富的地区,雪豹呈现出较高的密度,它们会共享领地,反正不愁吃的,没必要整天刀兵相见。
四川雪豹面临的问题要更加复杂一些:横断山脉总体落差较大、处于青藏高原阶梯位置,山岭呈现出不同的生态景观:海拔4000米以下的山体为森林所覆盖,林线有时能达到4500米的高度;林线以上以高山草甸、灌丛以及裸岩流石滩为主。在这里,雪豹遇到了来自森林的强劲对手:金钱豹。
通常在高原地带,雪豹的竞争对手主要包括狼、棕熊、猞猁等物种。然而在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大多数雪豹栖息地里,雪豹还要面临金钱豹的竞争压力:金钱豹的适应能力非常强,它们往往会来到海拔4500米的林缘地带,岩羊、马麝、白唇鹿同样是它们所喜爱的猎物。
不过其实来自自然界的对手都不足以对雪豹造成生存危机。在数百万年的进化中,雪豹之所以成为雪山之王,自然有其独到的生存技能。今天藏区的雪豹面临的问题来源于人类:越来越多的牦牛在不断侵蚀草场,随着家畜的扩张野生有蹄类开始步步退却,雪豹因此将慢慢面临食物来源的问题。而随着家畜活动范围的扩大,藏狗成为雪豹新的敌人:随着内地藏獒市场的萎缩,藏区大量被遗弃的流浪狗开始自行繁殖壮大。这些狗在人类社区周边谋生,但却遵循本能进行集群活动,它们也会将目光瞄向野生动物,成群的流浪狗完全能够对雪豹造成威胁。不过这种现象在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很多地区可能并不严重,一方面政府近年来在加强对流浪藏狗的管理,另一方面,许多进入森林的狗很快就被金钱豹吃掉了—— 因为金钱豹喜欢吃狗。
气候变暖、人类文明入侵……古老的横断山脉正在悄悄改变着自己的面貌。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上的水电站越来越多,过去被河流所切分开的山脉如今也被各种桥梁所连通。四川西部的雪豹甚至还未被我们所了解,它们的家园就已经被我们所改变。千百年来这些灰白色的大猫伴随雪山而生,当我们满怀敬畏地望着那些雪山禁地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希望了解这些真正的雪山之王呢?
四川雪豹调查进程
“雪豹在四川分布广泛,但它们的种群数量、分布格局和栖息地状况目前还尚不明确。”北京大学保护生物学吕植教授曾在采访中说道。
事实上,在全国雪豹分布区域之中,四川的雪豹调查进程排在了队尾,直到近几年才逐步引起重视,四川省林业局、各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多家民间环保公益组织都陆续在横断山脉地区进行过阶段性的雪豹调查与研究。
2007年10月,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县农林局副局长拍到了石渠县野生雪豹的视频,那是第一次在中国野外拍到雪豹影像。
2009年,卧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和北京大学以及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合作,首次运用红外相机证实了雪豹在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存在。此后,四川多个保护区陆续发现了雪豹的踪迹,其中包括位于甘孜藏族自治州的贡嘎山、位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卧龙以及成都的鞍子河、黑水河等地,均拍摄到了清晰的雪豹影像,证实了雪豹在四川的广泛分布。
北京大学研究发现,四川西部横断山区,从岷山、邛崃山,到大雪山、沙鲁里山直至与青海三江源、西藏交界的地区,有大量适宜雪豹生活的栖息地。
2015年2~3月,由山水自然保护中心、Panthera基金会副总裁乔治·夏勒、四川贡嘎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所组成的工作小组,对甘孜藏族自治州雪豹现状开展调查。在康定、炉霍、石渠、甘孜、巴塘、德格、雅江7个县(市)的9个自然保护区进行。调查小组奔波3000多公里,累計发现雪豹粪便、足迹、刨坑等43处,可明确7个县(市)都有雪豹分布。
猫盟从2015年开始,深入横断山脉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新龙县及石渠县,调查研究这片金钱豹和雪豹同域共存的生态环境。
在野外 雪豹看见了我
雪豹似乎应该永远是看不见的,隐形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格外希望能够看到它,在野外。事实上时至今日雪豹已经成为在中国目击率最高的大型猫科动物。近十年来,几乎没有生态爱好者在中国野外见过野生的豹和老虎,也没有人见过云豹,然而很多人都见过雪豹。
雪豹的神秘感主要源自其特殊的生存环境—— 除了牧民、僧侣和其他生活在雪豹附近的人们,很少有现代社会的人们进入到雪域高原。然而当乔治·夏勒第一次看到雪豹后他就明白一个道理:在高原上,动物总是比在森林里更容易被看到,因为视野很好。
因此当我2016年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新龙县空旷的石山草甸上寻找雪豹的踪迹时,满怀希望能够看到一只雪豹—— 我知道它们就在附近,或许就在某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我。然而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连岩羊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知道这里不但有雪豹,还有兔狲和猞猁,不远的地方还有金钱豹和豹猫游荡在森林里,当然还有狼、赤狐和棕熊。然而此时此刻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群藏雪鸡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溜达。
乔治·夏勒说,无线电项圈、红外相机、DNA等现代化监测技术的出现让他失去了野外观察研究雪豹的兴趣。我想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因为正是有了红外相机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如此接近这些大型猛兽的生活,如今一头扎进猫科动物的世界。看来我的境界比他还差很远。
我和同伴开始安装红外相机。经过多年与猫科动物打交道的经历,现在我们寻找合适的相机位点并不困难,即便是在这样空旷的栖息地里,那些动物喜爱的道路、地标依然清晰。虽然生活在开阔地带,雪豹也不喜欢把自己暴露在外,它习惯沿着一些岩石边缘的狭窄小径行进;有时候就像几公里外那些远房亲戚—— 金钱豹一样,雪豹顺着山脊前行。当我们用一只雪豹的视角来审视面前的群山,就看到了那些巨大岩石的边缘、山谷中的通道、山脊上的垭口……那些雪豹的必经之地。
同样的工作我们在石渠县继续重复。我们骑着马穿越森林,在惊扰了一群白唇鹿后,来到了雪豹出没之地。
寻找雪豹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和在封闭的森林里寻找金钱豹不同,高山上总是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视线以内总是有着太多想要到达的地点,而在森林里则总是面对着未知—— 你永远不知道林间小道的下个转弯后面会出现什么。
森林里总是带着几分婉约,无论何时,总有风吹树梢,沙沙的声音让人感到安定,而空气也总是带着几分清新的潮湿;然而雪豹的高山上,风总是那么直接而干脆,一切都不再遮遮掩掩,天空和群山始终在你面前,不需要想象,只是单纯的行走便可。高海拔的行进总是气喘吁吁,在这空气稀薄之地,你永远要和强烈的阳光和变化无常的天气搏斗—— 我们更像是一群户外运动者,一直穿着挡风遮雨的硬壳衣裤,却必须在天气晴好时拉开腋下的透气窗让身体的汗汽散发出去;而半小时后我们可能就要封闭好衣服上所有的缝隙,以迎接那忽然到来的冰雹或雨雪。即便在夏季我们的背包里也会塞着一件羽绒服,而保温杯里的热茶则始终是心里的一个小小安慰。
我们爬了很多座山,开着越野车到达路的尽头,然后骑马、徒步,去寻找那些雪豹走过的地方;我们与成群的岩羊、看到我们大吃一惊的马麝、淡定的赤狐以及永远陪伴着我们在山脊行走的高山兀鹫和胡兀鹫相遇;然而直到安装完所有的红外相机,我也未曾与雪豹谋面。我知道它们已经在山上我看不见的地方观察了我无数次,这多么奇妙!
几个月后,红外相机数据被收回。雪豹终于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它们悠闲地踱过,丝毫没有对这些奇怪的盒子感到不安。这里是它们的家园,我则希望它们能够永远悠闲地漫步在这些高海拔的山脊上。雪山因雪豹而生动起来,这里可以没有人类,但却需要有雪豹、岩羊、棕熊、狼和所有属于此间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