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祁老爷吩咐管家,给四小姐的后窗加道帘子。
管家领着工匠、扛着梯子,爬上后窗加帘子时。四小姐静静地坐在阁楼的茶几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工匠,横一道竖一道地把后窗的风景拧得支离破碎。
四小姐在闹婚。
那一年,四小姐十九岁,正在京师大学堂读书。家人们得知她与苏北盐区来的沈达开相爱,便把她从学校叫了回来。
沈达开,在盐区算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可在旗人遍布的皇城根儿,他除了多喝了点儿墨水,再没有什么可炫耀的。
而祁家则不同,祁家祖上是正黄旗,正宗的贵族。四小姐的爷爷,做过清军的统领。问题出在庚子事变,社会维新,大清朝一天不如一天了。四小姐就是在那个时候接受了新知识的熏陶,打破门户之见,在京师大学堂读书期间自由恋爱了。
祁老爷岂能允忍,他执意要把四小姐嫁给本族的旗人。
四小姐不从。四小姐说:“民国政府提倡青年人自由恋爱。”
祁老爷说:“自由恋爱,那是汉人糊弄人的。咱们旗人,还是要遵守旗人的祖制。”
四小姐说:“现在是汉人的天下了,不要再提什么旗人的祖制。”
“屁话!”他满脸怒容,指着四小姐的脑门子,训斥道,“你少给我提什么汉人的天下!二百年前,咱祖上横扫大江南北……”
四小姐想告诉父亲,时代不同了,旗人的大刀长矛,又怎么抵得过汉人的火枪大炮。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怕触及父亲更深的痛处。
祁老爷想杀杀她的性子,就把她关在阁楼里,昼夜派人看守。想着时间一长,应该能断了她与那个汉人的念想。
这夜,大雪。天亮后,祁老爷发现四小姐不见了。
守夜的也奇怪,上下阁楼的木梯,走只猫都吵得人睡不着,四小姐那么大一个人,是怎么悄无声息下楼逃走的?
管家指着雪地上的脚印子,告诉祁老爷,说四小姐是光着脚走出院落,才穿上了鞋子。
祁老爷看着雪地里凌乱的脚印鞋印,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管家开导祁老爷,说:“随了四小姐的心愿吧。”
祁老爷半天无语,未了,吩咐管家:“去把四小姐叫回来吧。”祁老爷说,告诉四小姐,真要嫁给那个汉人,也要体体面面地嫁。
四小姐再次被接回來。准备完婚时,祁老爷仍心存不甘,有意刁难四小姐,问她:“你的婆家在哪?”
四小姐说:“千里之外。”
祁老爷说:“那我就没法给你陪嫁了?”其实,那时间,祁家已经开始败落,偌大的三进大院,晚间的路灯只亮着一半。
四小姐压根儿就没打算要家中的彩礼。她计划与沈先生坐车到天津,再从天津乘船,去盐区见见公婆就算完婚了。
祁老爷一听,四小姐一切都有主张。心想,这丫头是无可救药了。但此时,祁老爷把旗人嫁闺女的习俗搬出来了,要求四小姐婆家那边,接娶新娘的当天,必须要赶着马车来。
这事就不好办了。
盐区到京城,一千多里路,他沈达开的家人,如何车马劳顿来迎娶新娘?可祁老爷话一出口,四小姐就在一旁替夫君应下了。
转过身后,沈达开摊开了双臂:“千里之遥,如何接你?”
四小姐说:“你个傻子,你去前门大街租辆马车,把我接出家门,拉到永定门车站,不就得了。”
沈达开茅塞顿开。
然而,真到了迎娶四小姐那天,那个白面书生沈达开,竟然租了辆一匹马驾辕的独驾车,孤零零地停在祁家大门外。直到沈达开在祁家大门外炸响了鞭炮,祁家人这才知道,那辆独驾车,是来迎娶新娘的。
祁家人又羞又恼,围观的人却开怀大笑。
伴娘看不下去,跑回后院去问四小姐:坐不坐那辆独驾车?
四小姐拎起小包袱,白了伴娘一眼,说:“鞭炮都放了,怎么能不坐呢!”说完,她满面春风踏上了门厅里的红地毯。
此时,祁家送嫁的鞭炮也响成一片。
四小姐坐上那辆独驾车时,鞭炮的纸屑还在满天飞舞。四小姐看着一旁的新郎宫,噘起鲜红的小嘴,没好声气地训斥他:“你呀你,真是个呆子,怎么着也得租辆三驾大车来接我呀!”说这话的时候,那辆独驾车,已经走出祁家大院好远好远。
数年后,祁家的四小姐,也是共和国教科委主任的夫人,在面对她的儿孙及亲朋,讲及当年她出嫁的情形时,沈先生还是在一边呵呵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