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巴松建议南宫羽将羊皮袋里的草药拿出来,用高压锅煎服给她喝,增强体力,还能调解内分泌。
他没有说痛經活血月经不调的话,但她的脸色神情明摆着,作为医生,不用把脉就心知肚明。她把袋子抱在怀里,就像小家碧玉捧着窝窝头,大家闺秀抚着绸扇,安静,素雅,恬淡。
柳巴松看着她,不催促,也不离去,心里则生出丝丝怜惜。尽管李青林和南宫羽都没有告诉他,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但他清楚,俩人肯定不是萍水相逢,他们的相互体恤、互相关照,是曾经沧海的人才具备,行云流水,自然天成。这次他借调来藏北,一方面为电力联网工程当随队医生,救死扶伤,减轻施工人员疾病困扰,另一方面受李青林的委托,照顾南宫羽。藏北毕竟海拔较高,氧气比林芝和拉萨都稀薄,更容易患上高原疾病。
其实心里最清楚,他甘愿跟在南宫羽身边,保护她,关照她,就像少年时期一样,天天相见,才踏实满足。
前不久,李青林和欧美尼一同到林芝的医院去找他,递给他羊皮袋子的同时还给他一张药品清单,回头看那小货车,全是李青林捐赠的药品。不由自主的,把手放在李青林肩膀上,拍一下,又拍一下。好几次,都想与他拥抱,或者额头抵额头,就像两位藏族朋友重逢一样,南宫羽的影子却不停闪现,心里酸楚一瞬,甜蜜一瞬,欧美尼琳琳琅琅地说着话。望一眼尼洋河边的曼妙红柳、山巅积雪,努力控制情绪,伸出右手,不但与李青林握手,还与欧美尼相握,握手的力度不重也不轻,不特别兴奋,也不特别冷漠。有意看了一眼李青林,对方的表情似乎与他如出一辙。
酸楚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反正不是豪爽欢畅。
刚来电力施工标段驻地,就听说南宫羽走失未归,板房内外找了许久,不见踪迹,便翻找她的提包衣服,或许能找到日记或遗书,从中可能会知晓本人去向。
越来越多地,经见着闻所未闻的人与事,有人对他说,一些来西藏执行任务的内地人,离家以前,私房钱随身带走,给父母妻子儿女留一份或多份遗书,当然一般不会当面交给亲人,而是与家里的存折现金夜光杯茅台酒名人字画放在一起,或者干脆压在钢琴下面。给组织当然也要交一份,哪怕不是党员,有的还会一并交上入党申请书,有的会补交以前拖欠的党费。还有把遗书交给媒体的,文后缀上一句,如果本人某年某月某日以前没有返回,请将遗书公布天下。
留给家人的遗书偏重感情,愧对父母养育之恩啦,愧疚没有照顾好妻子儿女啦,请父母妻子一定抚养孩子阳光快乐成长,让孩子成为有用之才。留给单位领导的遗书一般不谈感情,只说工作,常常会用排比句,不时跳出一定怎么样,一定怎么样,假如怎么样,假如怎么样。
有一次,几位援藏朋友小聚,有人悄声对他说,大舌头老王太马虎了,遗书一式两份,不是手写的,而是电脑打印的,既谈感情也谈工作,还谈理想和未来,内容大致相同,只把称呼抬头替换了一下,家里留一份,组织上交一份,感觉遗书不是生离死别的交代,而是学前班娃们交作业。
另一位醉眼迷离,拇指中指端起酒杯,食指翘成兰花指,对着空气指指点点,洋溢得酒水不停飞溅,另一只手在空中翻卷,像一只残疾的海鸥,一边奋力飞翔,一边诉说衷肠。
那人说,递交遗书也有讲究,一般不交给县长市长处长局长,而是直接交给党总支书记或党支部书记,交的时候一定在办公室,必须在上班时间,而不能在上下班路上或者家里。领导呢,一改往日四平八稳的坐姿,赶紧起身,握手,沏茶,有时候不需要亲自动手,工作人员已经沏好。或者递交者手疾眼快,上前几步,先给领导杯子续上水,再给自己沏茶。领导首先对递交者的奉献精神大赞一通,递交者立即总结以前工作,放大自己缺点,再说一定不辜负组织信任,把援藏工作干好。
接近尾声的时候,缓缓站起来,慢慢掏出口袋里的遗书,立正站直以后,轻轻展开,称呼抬头冲自己,落款对领导,双手捧着,作鞠躬状,如同向一面之交的人奉上借条。还没有挪步,领导已经接住,就像当年自己向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或决心书一样,表情肃穆。仅仅几秒钟,爽朗的笑声响彻空间,顺势拍拍递交者的肩膀,再一次肯定表扬外加鼓励,最后一定会说,有困难直接说,一定为你解决后顾之忧。递交者点头哈腰连声说,感谢组织关心,感谢领导信任,没有困难,困难就是怕完不成光荣而神圣的使命,给组织抹黑,给领导添乱。
说完以后端起茶杯,深也罢浅也罢,得象征性地喝一口,细细地咽进去,后退着出门,出门的时候顺手拉上领导的办公室门,同时说不送了,不送了。其实领导可能已经在转椅上坐稳,拿起桌上的文件或手机了。
柳巴松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位援友,对方被盯得恍然大悟,仰起脖子喝干,将玻璃酒盅倒立成一枚曼陀罗,一滴,两滴,酒水洒落,如同静谧的晨露,晶莹,可心。
对方推一把柳巴松,“呵呵”笑道,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规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就说援藏吧,有人是怀抱理想,守边固土,为边疆人民做事来的。有人为了职位提升一级半级来的,这种情况行政干部多一些,报名积极竞争激烈。技术援藏并不火热,有的行业为了完成任务,上级直接将援藏指标分派到单位或部门,部门内部论资排辈,资历最浅,又希望进步的人,就轮上了。当然也有从小立志当兵,报效祖国,保家卫国,阴差阳错没有当上——和平年代的援藏干部,就是战争年代的出征将士,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一拍脑袋,就来援藏了。
那人继续说:咱们这么多援藏者,每个人都有援藏目的,柳大夫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柳巴松说:赎罪。
那人晃晃脑袋,又推他一掌,一边指挥服务员斟酒,一边歪着脖子说:赎罪,何罪之有?是不是援藏以前做了对不起藏族姑娘的事?呵呵,关羽关二哥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连妻子都是衣服,情人不就是抹布吗?较什么真噢?
柳巴松起身,那人拽住他说:听说来了几位志愿者,有几位妹妹还是少妇,怎么样,哥们去钓钓,姑娘睡一辈子,不如少妇睡一夜。
哎哟,翻找南宫羽的物品,怎么瞎想这么多呀?
那一刻,板房外有人喊叫:柳大夫,南宫老师肯定没有回来,就这么几间板房,若是回来早看见了。
柳巴松摇摇头,是哦,南宫羽会不会被哪位援藏者钓走了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觉得西藏并非一尘不染的净土,特别是外来人员多元文化大量涌入以后,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来者,就像鱼儿一样常常被诱惑。
进藏以前,不觉得男人女人有多大区别,孤身在外的女人有什么不方便,直到尼洋河畔彩霞丰饶的一个傍晚,一位曾经的患者打来电话,张口就泣不成声,忙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对方说,救救我,我在红绿灯……
话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拨打过去,提示该手机转入秘书台,心想可能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不用猜就知道对方在红绿灯大转盘那里,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女人正在街角抹泪。四周开满了格桑花,花瓣稀薄妖艳,微微荡漾。见他走近,一个男人快速闪进小巷,巷子深处有茂密的木瓜树和红柳,树影婆娑,暖风习习,背影似乎并不陌生。
来到身边,女人反倒不哭了,反反复复地道歉:对不起哦柳大夫,把你招来,给你添麻烦了。
柳巴松说:你手机没电啦?
女人伸出双手,一手抓着机身,一手抓着电池,噘着嘴向小巷方向努,并说:他喝醉了,拉拉扯扯,說要把我送到床上去。我给其他人打电话,一听是来解围的,要么说上班,要么说下乡调研,只好给你打。一句话没说完,他就夺过手机扔到地上,不知道摔坏没有。
柳巴松接过机身和电池,拨弄一阵,组装完毕,一手举起自己的手机,一手举起女人的手机,用自己的手机拨打女人的手机,嘹亮的女高音悠扬袅袅。“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把人间的温暖送到边疆,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各族儿女欢聚一堂……”
女人高兴地原地转圈,摘苹果一样,摘了自己的手机,歌声戛然而止。
柳巴松看见女人脸上还挂着泪珠,就说我先走啦。
女人说:陪我走走吧柳大夫,别人看见我俩在一起,就不敢对我有想法了。
柳巴松再看女人,真看不出她有多迷人,就说:前几天好像看见你在主席台上讲话嘛,怎么会受欺负呢?
女人说:武则天也坐主席台,照样有男人欺负。不但当朝当代人欺负,千年后的现在,还有人欺负。身为女人,就这样可悲,无论是拾破烂的女人,还是贵为王妃,永远不被人尊重。稍微有点姿色的,被说成权色交易钱色交易,像我这种既不年轻又不漂亮的女人,被说成有家庭背景,好歹我还是有职位拿工资的女人,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
柳巴松安静地听着,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就一言不发。迎面碰见熟人,招呼一声,擦肩而过,立即引来窃窃低语。
女人继续说:看吧,我和你一起走走,就招来闲话,真有故事的男女,就不这样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知道吗?我们一起来的一位专家,前几天差点被强奸,幸亏拼死喊叫,强行推开那人,才算脱身。
柳巴松惊愕地说:既然是专家,年岁应该不小吧,怎么还有人下手呢?
女人说:这你就不敏感了,援藏者差不多都是男人,一年半载见不到老婆,见到女蚊子女野马都稀罕,见到女人,尤其是内地来的女人,时尚白皙,反正大家都孤单,闲着也是闲着,闲着也是资源浪费,有的自然走到一起。荷尔蒙发达又放任自流的,饥不择食,吃饱一顿是一顿,哪管是专家学者、半老徐娘?一个女人,从小姑娘到小姑娘的外婆,从初潮到绝经,一生都被觊觎,若要成为女强人女人精,随时都得提高警惕拳脚出击,付出比男人多得多的心劲和体力。一个女人能够站在一米高的舞台上,一定遭遇过三尺吐沫,六吨石块,九千嫉妒,外加十一寸厚的心脏。
喔,往事怎么总在萦绕,春燕一样激情明快,恋恋不舍?
风雨几十年,南宫羽没有消失在尘埃中,说明她足够坚强,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南宫羽,尚还年轻,也算漂亮,又是单身。内地数年,无缘相见,上天既然安排咱俩在西藏重逢,还有共事机会,就应该保护她,让她觉得世间还算温暖,西藏依然圣洁。
南宫羽竟然不见了,失踪了,遗失在自己家乡,菩萨保佑,得找到她,她留有遗书吗?
感觉她没有留下遗书,还是翻找一番,就找到了那条哈达,心想带着哈达寻找吧。哈达和经幡风马旗一样,有祈福保平安的意思。大风吹拂哈达,如同一声声呼唤,一次次祈祷,南宫羽,南宫羽,不要出事哦,等着我,好好等着我,一定要活着,活得好好的。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茫茫雪原,白茫茫大地,空旷和辽阔让他不知东西。
刚援藏的时候,来这里寻找故乡,就是被旷远和飓风吓跑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连雄鹰乌鸦羚羊都少见,哪里还有人烟呢?
最先发现斑头雁,这种雪域水泊的精灵,冬季飞往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翱翔在印度河恒河上空,徜徉在水草丰美的平原湿地,沐浴印度洋的暖风波光。任何物种都有脾气不对卯,性格怪癖者,一小撮特立独行的斑头雁没有随大部队南迁,集中在这里,盘旋缭绕,起起落落。柳巴松立即判断,鸟儿集聚的地方应该有腐烂动物,一只羚羊,一只鼠兔,一匹野马,或者一个人。紧张的同时默默祈祷,可别是南宫羽呀,千万别被狼和棕熊伤害,变成一堆残余的尸骨。又希望是南宫羽,当然希望她活着,哪怕稍微受伤一点也好。
苍天有眼,南宫羽没有腐烂,没有死亡,而是被冰湖冻结在一起,只是在那冈措的边缘,没有陷进深水区,也没有误入那冈措中间的孤岛。有呼吸,就有生还的希望,太庆幸了,前世修了多大的福祉才换来的啊。
南宫羽获救以后,他给李青林打去电话,告知南宫羽遇险情况,李青林在电话那头好一阵沉默。
忽然想起他是一位正在疗养的病人,不能受刺激,便放缓声说,南宫羽完全康复了,不会留下后遗症。
李青林才说:谢谢你,我亏欠她太多。
欧美尼的声音悠扬传来:请柳大夫多多关照南宫老师,大家都是朋友嘛。
柳巴松不急不慢地说:放心,咱们都是朋友。
嘴里说着朋友,却有别样的感觉。
从内心来讲,他希望一直陪伴着这位女同学,小时候就喜欢与她在一起,从她身上,知道了生活不仅有缺衣少穿、蓬头垢面,还有漂亮的裙子,干净的书包,码放整齐的课本。南宫羽,可不是别人,是他童年的太阳,少年的向往,久远的无数梦想。
以前与妻子师子伊通电话,口若悬河,无话不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电话粥就煲得绵长,说到激动处,连声轻呼,亲爱的,想你,想你的身体,想你的茂密丛林。通完电话,脖子一歪,呼呼入睡。有时候手机举得太久,手臂发麻,耳朵发烧,干脆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按了免提键,喋喋不休。儿子,父母,同事,郭伯伯,转着圈儿说,吃好喝好休息好,自己照顾好自己,车轱辘话碾过无数遍,嗯嗯应答,迷蒙中,万籁俱静,鼾声响起。
自从在前往喜马拉雅山脉中的水电站救治欧珠久美的路上与南宫羽不期而遇,送她去了一趟雪莲花小学,似乎发生了些微变化。再与师子伊长夜通话,总是兴奋不起来,不好意思说想你,想你的身体。有一次试着说了,像在大会上念发言稿,或者电台的都市夜话,感觉老有眼睛盯着自己,一点都不像夫妻间的床幔私语。
睡眠也大不如前。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忽然惊醒,侧过脸,细看窗外,木瓜已经核桃般大小,如同暗色蝙蝠,在枝叶间慵懒地点头,在星光中颤悠摇曳,有一下,没一下,轻一下,重一下。远处,是尼洋河对岸的山巅,黛色朦胧,隐约可见。一个黑点,忽地一下,雄鹰般划过,哦呀,那不是溜索嘛,是他与南宫羽两个人的溜索。他们在溜索上相拥而飞,生怕碰痛她腰上的勒伤,只小心揽着她双肩,她的腰肢还是小蛮腰呢。涂抹三七艾草汁的时候有些激动,子伊的年龄比南宫羽略小,但腹肚上已经有了赘肉,而南宫羽的皮肤细腻紧致,明显是没有生育过的身体,但又检阅过男人,对男人依然有着极强的诱惑力。
一个声音即刻冒出,响彻耳畔、枕边、房间:南宫羽,南宫羽,我想你,想你的身体,想你的茂密森林。
男人的声音?自己的声音?天呐,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倏地坐起,大口喘气。没有开灯,不想落入光明。摸索着,拉开抽屉,生疏地撕开一盒烟,摸到半尺长的高原专用打火机,打了三次,火苗才呼呼蹿起,连吸几口,烟味肆虐,猛地吹熄跃跃火光,向后靠去,床头“咯吱”作响。
他有个习惯,不抽烟,只适量饮酒,与年少时期的疯狂不羁判若两人。但他不缺烟,也不缺酒,患者家属、同事朋友,时常给他送烟送酒,也送酥油和风干肉,实在推脱不掉,只好收下,回家探亲的时候,给岳父和郭伯伯带回去。
烟雾缭绕中,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一直生活在藏区,当一名无忧无虑的牧民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主动出击,将儿时的好感,少年的冲动,中年的欲望,全都变为现实,将南宫羽据为己有,相守一生,终老在自己的故乡。
念头一闪而过,闪过之后就笑了,如果一直在藏北,怎么能与南宫羽相识?
他对本民族的婚姻形式已经有些了解,无论农区还是牧区,还有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现状存在,如果有师子伊和南宫羽两位妻子就好了,藏区一个,内地一个。
南宫羽是多么可心的女人哦,人已中年,还是他的女神。但他既不能把她变为自己的女人,也不能抛弃妻子,师子伊也是千里难寻的女人,心地善良,富有爱心。他不能易妻,更不能一夫两妻,只能有师子伊一个妻子,只能视南宫羽为朋友。这一点,他得向李青林学习,从他身上,更加明白友情远比爱情长久,友情可以贯通一生,也可以情系几代人,成为世交,郭伯伯与他家不就是实例嘛。
師子伊的好是经过时间检验的。
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陷入到巨大的孤独和恐惧之中,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在了,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向何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整日低头叹息。
幸好他有一个集体,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医院里。一天值晚班,看见有人把死者往太平间推,哭声一片,有人叫“爸爸”,有人叫“爷爷”,有人叫“姑父”,还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凄楚地说,老伴呀,怎么舍得丢下我?你好狠心啊。
柳巴松盯着这群人从身边经过,开始是伤心,然后是羡慕,直到这群人消失在楼道拐角处,哭声还在耳畔回响,一推门进了值班室,大声说道:我想我爸,我想我爸。
重复着,哭着,趴在桌子上,一声接一声:爸爸,爸爸。
哭到后来,只有哽咽声,不再叫爸爸。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的,或者根本就没有关上,实习医生师子伊站在旁边,不拉他也不劝他,只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塞到他手里。
瞬间,哭声更大,语无伦次:我爸怎么就没有人叫他老伴、爷爷、姑父?只有我一个人叫他爸爸,只有我一个人叫他爸爸,我爸多孤单呀,生前贫穷,死后无声,一生一世都可怜。
师子伊转过身,拧了一条湿毛巾,往他额头一搭,他双手捂住,呼出一口长气,胡乱抹了一阵,哭声停止。站起来,走到水池边,洗了一把脸,有点不好意思。
师子伊安静地出了房门,又进来,进来的时候,端着一个烫手的铁皮饭盒,端端正正放到他面前。
不久以后,俩人并肩走在遮天蔽日的广玉兰树下,明媚的光影照在师子伊手中的花瓣上,使玉兰更加馨香光泽,一片一片举过头顶,仿佛跃动的火炬。
她喃喃低语:你说南丁格尔和特蕾莎修女喜欢广玉兰吗?我想她们是喜欢的,所有女人都喜欢纯洁无瑕。
他说:从那盒土豆烧羊肉里吃出了父亲的味道。
师子伊将一片宛若小船的玉兰花放到他手心,才说:爸妈之所以同意咱俩恋爱,是因为你有一颗仁慈之心,一个人有善良做底子,其他条件都不是条件。
柳巴松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手,继续走在香息漫漫的春光里。
按照当地习俗,结婚以前,男方得请人到女方家提亲,最好是父母舅舅叔伯姑父姨夫等等,总之是直系亲属,男性为主女性为辅。去的时候送上彩礼,女方父母同意以后,一对新人才提上礼品,先到女方七大姑八大姨挨家认亲,再认男方家亲戚。他对这些礼数毫无概念,也无人指导提醒,师子伊与父母沟通商量以后,两个人象征性地走了一圈。
让柳巴松感激不尽的是,师子伊的父母给了他真实的父爱和母爱,让他这个孤儿享受到家庭的温暖。杀一只鸡,鸡腿一定给他吃;煮了牛羊肉,不管他出诊几天,都要给他留一份,冰箱冻的时间久了怕变味,抹上花椒食盐酱油放到阴凉处,几天以后,有了腊肉的醇香。久而久之,柳巴松习惯了岳父岳母的手艺,也习惯了师子伊的温柔。可亲的是岳父岳母像约好了一般,总是给他做藏族人喜欢吃的牛羊肉,从来不勉强他吃鱼虾螃蟹鳝鱼一类的食物,也不太烧猪肉,大概知道他厌吃猪肉吧。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食物有了偏好,小时候瞎胡闹乱折腾,捉着小鸟连羽毛一起烧着吃,掏着鸟蛋烧着吃,连泉水里的小鱼、稻田里的小虾泥鳅都不放过,大有雁过拔毛的匪样。
有一次,他给郭伯伯量血压,顺便带了两盒降压药。
郭伯伯小声嘀咕:巴松小子,人家说女大十八变,你咋十九变啦?
柳巴松笑着说:郭伯伯,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郭汉山说:难为情。
柳巴松再要聊天,郭伯伯目光呆滞,望向窗外,窗外的银杏树上掠过一只飞鸟,“布谷,布谷”叫个不停。盯视良久,发现了一个鸟巢,鸟巢随枝桠逸动,泰然自若,悠然祥和。望着望着,微微一笑。
自从做了师子伊的丈夫,岳父岳母的女婿,儿子柳玉珏的父亲,发现天也变了,地也变了,以前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方便面、肉夹馍、凉皮子、干馒头,是家常便饭。现在一下班就往家跑,希望早一点抱着儿子,早一点看见岳父岳母,早一点端上铁锅做的热饭热菜,月亮还没有爬上丁香树梢,就把师子伊往卧室推,门还没有关严实,急吼吼搂住师子伊往床边挪。
有一次,正与师子伊耳鬓厮磨,一睁眼,儿子玉珏眼睛笑成两弯小小的新月,小拳头在空中挥舞,嘴边挂着口水,粉嘟嘟的小枕头也粘了几缕。眉骨与鼻梁凸出,一眼就看出是藏族人,简直就是自己的微缩版。
一动不动地盯着儿子,师子伊吻他脖颈,不见回应,睁眼也看见了,向儿子做个鬼脸,赶忙拭干口水。
推他,还是不动,双手捧住他脸庞,手掌立即沾湿。惊愕地坐起来,发现柳巴松正在流泪。
师子伊帮他擦拭眼泪,急急地说: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巴松?
柳巴松轻抚玉珏的小脑袋,小家伙“咯咯”一阵,安然入睡。给儿子掖好被角,才说:我爸要是有玉珏这么快乐的童年该有多好,要是有你这样温良的妻子该有多好,要是有咱们这样幸福的家庭该有多好。别人家的孩子长得不但像父母还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玉玨长得一点都不像我爸。子伊,我多么希望玉珏长得像我爸,多么希望儿子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的血液,多么希望我爸同玉珏一起玩耍,一个叫一个孙子,一个叫一个爷爷。当初我爸如果把我送进孤儿院福利院或者干脆扔掉,他是不是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师子伊抚摸着他的手背,肩膀,胸脯,轻言细语地说:巴松,咱们并不清楚爸爸以前的生活状况,但人是有灵魂的,他在天上,你在地上,他能看见你,咱们过得好,他的灵魂就能安息。痛苦和回忆有时候毫无用处,过好当下,不让咱们的儿子成为孤儿就是对他老人家的最好报答。
捧住妻子的脸庞,深情地说:子伊,放心,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我都不会让玉珏成为孤儿。如果以后独生子女政策松动,咱俩再生几个孩子。儿女长大以后,生更多的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让我们柳家枝繁叶茂。
说完以后,愕然不已,我们柳家?我们柳家的祖宗在哪里?自己根本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父亲是汉族人,自己是藏族人。父亲的祖辈在哪里?自己的故乡在何方?郭伯伯只说自己来自西藏,有红雪莲的地方,西藏那么大,哪里才生长红雪莲呢?
小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一次,他被炸麻花的香味吸引,抻长脖子往油锅边挤,一个声音忽然炸响:嗨,你们看啦,藏族人。
他环顾四周,想要看看藏族人长什么样子,却发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惊恐地盯着人家,一眼一眼地看,看得人家纷纷转身,避着他走。
回家以后,想问父亲,又怕父亲不高兴,毕竟自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不能让闷闷不乐的父亲更难受。
记得有一次数学测试考了满分,老师把他叫到操场边的冬青丛旁,问他是不是抄了同桌的答案。他气得想跳起来打人,从此恨起了那位老师。所以,不能问父亲自己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不是藏族人。怎么能让父亲仇恨自己呢?怎么舍得欺负头发花白,病病恹恹的父亲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自己是不是藏族人失去了兴趣,汉族人藏族人不都是人嘛,没必要分那么清楚。重要的是,父亲几乎不打他不骂他,给他洗脸洗脚洗衣服,晚上睡一个被窝,大一点以后同床不同被,高兴的时候还给他讲故事,哼唱那首关于雄鹰和雪莲花的歌曲。
父亲去世以后,从郭伯伯和郭伯母的只言片语中,知道父亲原名柳渡江,在江南生活过,“文革”期间改名楼卫东,还到过西藏。柳渡江的名字应该与长江有关,至于为什么没有亲戚来往,就不清楚了。
这让他想起父亲的后事。
当时的丧葬习俗,土葬是大多数人死后的去处,火葬是新生事物,许多人还不大接受,死后为了能土葬,家人想尽各种办法,使出各种招数:半夜偷着抬上坡安埋的;打点送礼,请管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避开熟人,把棺材运到山里土葬的。父亲却要求死后火化,并把骨灰撒到江河里。
南宫羽的父母上班的单位,就是将这条江河拦腰截断,在江上建起的水电站。
如此推理,父亲应该受过藏族人丧葬习俗的影响,对生死无常有自己的理解。此河流在几百公里以外汇入长江,长江自然流向江南水乡,再入东海,可见父亲的用心良苦。尽管漂泊一生,疾苦一世,还想回到生命原初,回到江南水乡,回到年少时光,那里应该有他的父母亲人、绵长念想。
郭伯母告诉他,父亲当过援藏教师,后来不了了之。
什么叫不了了之?不就是逃兵嘛。一个男人怎么能当逃兵呢?如果不当逃兵,后半生也不可能那样凄惨,自己也不至于没有母亲。感知到这些,对父亲产生了不屑,觉得父亲是个罪人。
人生真是一盘棋,不知道什么时候棋子就会随着思维改变去向,不久以后,柳巴松把自己这颗棋子放回到西藏。
援藏这件大事,是他与师子伊商量的结果,他觉得只有援藏,到西藏工作一段时间,为家乡人做点事,内心才能安宁,才能为父亲赎罪。
医院把他的申请以快件形式上报相关部门。刚好上一届本省对口援藏工作接近尾声,正在部署下一届对口援藏工作。行政干部名额已经爆满,水利、电力、电信、医疗、教育等等技术类名额还有空缺,柳巴松的申请为领导缓解了压力,体检审查以后,正式成为一名援藏医生。
到了拉萨,迫不及待地到藏北走了一趟,发现自己连一天都待不住,饮食习惯不同,语言不通,高寒缺氧,吃顿饭都像受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这也是他为什么最终待在林芝,而没有到西藏其他地区工作的原因。林芝是什么地方哦,林芝是西藏的江南,青藏高原的白菜心,中国的瑞士,所有高原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那一次藏北寻亲,让他完全理解了父亲,父亲不是罪人,不是逃兵,不是懦夫,而是新中国较早几批援藏者之一,是名副其实的援藏教师。
在西藏工作几年,也有了许多新认知。比如轮回来世,他认为自己就是父亲的来世。人一生大部分光阴是为生活而活,停留在生活层面,而父亲有几年或者更短时间,是为生命而活,为理想而活,身体和心灵同时放飞,有什么比得上放飞的幸福呢?
他随父亲而来,踏着父亲的足迹,继承父亲的未竟事业,越来越把父亲当作前辈和榜样,就像藏族人对战神格萨尔王的由衷敬仰一样。如果说当初是为赎罪来到西藏,现在则是为大众,为挽救更多的生命,治愈更多的患者,只有这样才不枉为一名医生。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师子伊,子伊在千里之外沉默良久,然后和缓地说:能为理想活着,真好。
年龄越长,对郭伯伯和郭伯母的感激之情越深,如果没有他们相助,他与父亲不知流落何处,能否活着也不清楚。进藏以后,对藏药稍微有些了解,每样藏药都很珍贵,但不能是药就吃,药与药搭配极其讲究。再给郭伯伯寄药就十分谨慎,怕他们一锅炖。直接把药邮寄回家,好在师子伊学会了开车,周末带上儿子和父母一同到郭伯伯家,指导老两口煎药服药。
就在前不久,接到郭近都打来的电话,一再感谢柳巴松一家对他父母的关照,并说师大夫的父母真是天下最最贤德的人,对他患病的父母没有嫌弃之心,倒有亲人之意,还大赞柳玉珏聪明可爱,经常与父母嬉闹玩耍,老人的思维正常多了。
末了,郭近都把电话递给郭伯伯,郭伯伯在电话那头不停地重复:老家还有亲人吗?找到楼卫东当年教书的学校了吗?有没有老师学生提到他?
那一刻,他握着手机,眼眶湿热,豁然理解父亲为什么让他学医,如果不学医,郭伯伯还在混沌之中,自己也不会细腻敏感,对事对人也不会太包容。亲人,能找到当然好,找不到关系也不大,尽其所能救死扶伤,就是走近亲人回归故乡。有没有人提起父亲,根本不是事。
周末,会给岳父岳母打电话,他知道电话一响儿子就会冲过去接。果真是儿子接的,儿子一迭声地叫着爸爸、爸爸。他感到这声音不是出自儿子柳玉珏之口,而是出自多年以前自己之口。年少时期,每次疯玩回家,最怕父亲不在家,只要看不见父亲,就会这样着急上火地呼喊,有時候不见父亲,还会哭出声来。有时候,父亲脸色黯淡,听见他的叫声,眨眼间,微笑就呈现眼前。
柳玉珏叫了几声“爸爸”,不见回应,把话筒扔到一边。
岳父及时抓起话筒,刚“喂”一声,柳巴松就失控地唤道:爸爸,爸爸。
岳父像明白女婿的心境一样,旋即转移话题,说这几天下雨,天气凉快许多,今天是周末,你妈和子伊买菜去了,顺便把你郭伯伯郭伯母接来,一起吃火锅喝粥,热闹。
柳巴松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才说:爸爸,感谢你和妈照顾他们二老,不过,不过,郭伯伯不是我亲伯伯。
岳父在电话那头说:巴松哟,这话就不对了,你郭伯伯是不是你亲伯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儿孙不在身边的老人,恰好我们脾气合得来,就算是朋友嘛,你在西藏一样也会得到别人帮助的。
柳巴松客气几句,放下电话,愈加觉得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婚姻对一个人来说不是全部,但非常重要,家庭和谐,幸福指数就高,也会延年益寿。父亲的英年早逝大概也与他没有婚姻生活,长期压抑孤单有关吧。
如此想来,柳巴松舒朗多了。
他曾经考虑过是否长期留在西藏工作,身边发生的诸多事情,令他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晚饭后大家一起散步,几乎全是成年人,男士居多,夫妻俩甚少,即便是夫妻,中间也空空荡荡,感觉隔着万水千山,与内地常见的一家三口手牵手、其乐融融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才逐渐知晓,一眼望去看似相同的人,其实由不同类型组成。
当地大部分农牧民生活相对简单,年轻一代有的在家务农放牧,有的到城镇打工,当一名拿工资的公务员,是他们的最高理想。
在藏干部藏二代们,希望子女能考到内地西藏班读书,读完初高中读大学,电话和视频是联系感情的桥梁和纽带。一家几代,几口人,分居几处是常态。
援藏干部,家属子女大多在内地,几年以后返回原地,被戏称为有期徒刑。而其他在藏工作人员被称为无期徒刑,有期徒刑的人则备受羡慕。
还有一类是边防军人,身处一线,更加艰辛。
不管是有期徒刑还是无期徒刑,都有各自的苦楚和困惑。在阳光空气和自然环境面前,人人平等,毫无高低贵贱之分。
一天下午,一位中年男士一进诊室就关上门,并环顾四周,确定房间没有其他人,才吞吞吐吐地说病症,说了两句,脸就红到了脖子根。
柳巴松以为他患了尖锐湿疣或艾滋病,便不追问,任其自说自话。
原来男士在藏西一个县城工作,妻子在藏东一个县城工作,两人相距一千多公里,山高路远一年见不上两次面。每次见面,前几天最难熬,不好意思面对面坐在一起,连手都不好意思牵,吃饭的时候互相给对方夹菜,夜里躺在一起,生怕碰着对方,几天以后,才像正常夫妻一样相处。结婚十余年,流产五六次,至今没有一个孩子,心想林芝海拔低,植被茂盛,氧气充足,两人专门请了年休假来林芝休养,希望能怀上一个健康宝宝。眼看假期快要结束,仍无喜讯,妻子正在旅馆流泪,听说柳大夫在高原病治疗方面有建树,特意来请教他。
他没有任何良方,只劝他慢慢来,别着急,在低海拔地区多调养一段时间,身心完全放松,或许就水到渠成了呢。
有一次,一位穿便装的军人找到他,低着头说,自己马上要回内地探亲了,既渴望见到家人,又害怕见到,回到家彼此兴奋,血压升高。告别时痛不欲生,尤其是奶奶,每次都哭得死去活来。久而久之,头发脱落,脾气暴躁,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接到家信和电话,总是担心家人出事,请柳大夫明示。
一天夜里,一位援藏干部敲开他宿舍,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哭笑不得地说,好不容易盼来妻子,想要好好表现,显示男人的威力,便找来新鲜的牦牛鞭,高压锅炖着吃了两碗,几个小时以后,全身浮肿,口干舌燥,这不,胳臂肿得蟒蛇一般。
有时候,他把这些病例告诉给师子伊,子伊在电话那头连连感叹。然后东西南北瞎扯一通,内容丰富庞杂,比如有的省向西藏派出短期医疗队,到牧区义诊啦;某学者专家进藏传授技术啦,请西藏本地人到内地挂职培训学习啦;组团到内地巡回演讲演出啦。
在交流和实际工作中,柳巴松学到了不少知识,觉得援藏形式多种多样,身体力行到西藏工作是援藏,走出去请进来,授之以渔,变输血为造血,培训当地人员技术水平,增进人员往来,也是援藏。众多幕后推手、政策制定者、积极响应者,都是援藏。
说白了,他本人,南宫羽,李青林,妻子师子伊,儿子柳玉珏,都在援藏,都生活在与西藏有关的氛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