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拉萨,南宫羽惊奇地发现,这个弥漫着酥油藏香桑烟气息的古老城市,似乎聚集了天下所有电力人,各路专家学者专业技术人员穿着印有不同省市电力公司和输变电单位的服装,金黄、湛蓝、橘红、墨绿,鲜艳的色彩在眼前晃动,很容易让人想起五彩经幡。
南宫羽领到一套宝石蓝工作服,左前胸和后背印有国家电网标志和文字,低头去看,总也看不清楚,扭着脖子,伸长手臂抚摸背上的字样,终于摸到“西藏”二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她知道,她将和众人一样,经幡般飘扬在西藏到青海之间千里电力联网工地上,按照习服期间专家所讲,此工程是继青藏公路青藏铁路之后又一贯穿雪域高原的重大项目,被称为电力天路。
习服的几天里,她像一片树叶,飘来荡去。一会儿飘到布达拉宫,一会儿飘到拉萨河畔,一会儿飘到绘有宝瓶绿蔓图案的老宅门前,引起藏獒狂吼乱叫,追赶得她没命逃窜。在一家后间纺织氆氇,前面销售氆氇的店铺前,稍稍停留,好奇地打量颜色各异的手工羊毛织品,想起洛桑嘉措马背上那块粗布就是这种织物,柳巴松的黑马背上盛装肉干药品的褡裢也是氆氇,溜索旁边乙肝患者人家和阴囊被扎破的男人家里也有这种物品,看来,氆氇像阳光和空气,是藏族人家必不可少的物品。摸着一块枣红与淡蓝相间的氆氇,心想什么时候也给自己置一件氆氇用品,裙子,围巾,背包,或者一顶帽子,艳阳高照的拉萨城,几乎人人都戴帽子,氆氇帽子显得格外端庄。
她飘着,快乐如影相随,飘进人头攒动里,旋即又飘进空无人烟的小巷。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悠长,寂寥,曲径通幽。顾盼间,只有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轻飘飘,美盈盈。偶尔,石墙窗台上绽放一束格桑花,两束太阳花。安详,明艳,静谧,与世无争,过目不忘。她奇怪自己不恐惧不孤单了,周身洋溢着快乐和更快乐。
飘着,飘着,就飘到了八廓街。她被人流裹挟,一圈又一圈绕着大昭寺转圈儿。转了几圈有些恍惚,仿佛回到少年时光,全厂职工家属傍晚散步,闲来无事,绕着房屋一个方向转圈,前脚跟后脚,顺时针,脸朝一个方向,避免相向而行重复见面,又无话可说的尴尬。
那样的圈已经多年不转,但好几次在梦里,都在转圈,走在父母中间,有时挽着母亲的胳臂,有时父亲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匀速前进,永远一个方向,总也走不到尽头。有时候,低头摘一朵小小的兰花,白皙,清香,放在口鼻间转着圈儿,忍不住又嗅,又嗅。直到星星全都出来,栀子花香随着晚风阵阵飘来,三个人才手挽手回家。
陶醉中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母亲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嫁妆都生霉了。她望着布达拉宫金顶,“呵呵”笑道:多准备点,少了我可不嫁。
欢笑中才注意身边,一手转动经筒,一手拨动念珠,口里还念念有词的人,大多是藏族人,古铜色的脸庞,乌油油的头发,有的长辫垂胸,有的把发辫盘在头顶,发梢系着鲜艳的红须穗子。她问一位长相酷似大学生村官的小伙子:你頭上红艳艳的东西叫什么?小伙子的牙齿洁白整齐,如同粒粒润泽的珍珠。他告诉她,叫康巴红,康巴汉子的特有标志。边说边晃动脑袋,艳红的色彩旋转成霞光。
她觉得奇怪,年轻的康巴汉子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笑容灿烂得无遮无掩。还有多少惊喜,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这么想着,就飘进了大昭寺。众多磕头的善男信女,香气淡淡的酥油灯闪烁着金色光芒,照耀着精美高贵的佛像,在光彩照人的文成公主佛像前,她点燃一炷香,藏香。飘飘袅袅的香雾里,行进着一队迎亲车马,长裙依依,华盖迤逦,千里风雪进藏路上,是否唱着悠扬的歌曲,心存希望和忧伤?她将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地域,陌生的气候环境,这男人不同于父兄,不同于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她将面临一个全新世界,演绎一段历史传奇,举起两个伟大民族和平相融的火炬,因为她的照亮,雪域高原多了稍许温暖。一位窈窕女子,书写了一部汉藏友谊史,在这部鸿篇巨制中,文成公主体恤民众,教人耕织,被视为度母,尊为菩萨,深得藏族人民拥戴。
从工程图纸上看到,青藏电力联网线路与文成公主当年进藏的唐蕃古道有一小段重合,想一想,真是一种巧合。
此时,来到文成公主生活过的拉萨,还将沿着文成公主走过的地方,架起一条电力天路,为青藏高原输送源源不断的电能,为藏地带来光明。她知道,这条线路贯通拉萨到格尔木,格尔木到西宁,然后与西安乃至全国相连。西安,是文成公主出发的地方,与秦巴山地相距不远。哦呀,与文成公主有缘呢,来自同一个地方,抵达同样的西藏,中间隔着万水千山,春秋千年。此时,还能见到她,拜谒她,亲近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奇妙的是,文成公主眉清目秀,面庞丰韵,眉宇饱满光洁,她也是这个长相,只是眉心长有一颗朱砂痣。倒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己与西施昭君相隔太远,要不长得就像她们俩,而不像文成公主了。雪莲花小学所在的小镇,有人叫她拉姆,当她是神仙度母,相比之下,文成公主才配得上这个称呼。千年前的文成公主,翻越雪山,走过荒原,漫漫进藏路上,从希望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开始,进而热爱一方土地,融入一个民族,以爱的名义,温暖寒冷的地域和心灵,连接不同民族共同的爱心。
自己则是看风景来的,机缘巧合,成为一项重大工程的建设者。文成公主在藏生活的几十年里,快乐吗?孤单吗?想念长安的灯火阑珊吗?而她南宫羽,自从踏上西藏的土地,身体是愉悦的,内心是踏实的。
在一处佛龛前,她看见一位衣衫廉价的老头,将一张大面额纸币放进一个功德箱里,从功德箱里数出面值相同的零钱,再把零钱等分放在大小不同的佛像菩萨前。每放一次,都双手合十鞠躬三次,额头抵到佛龛上,良久虔诚。而他身后,跟着一位气质华贵的女人,时不时与他耳语几句。来到街角,老人和女人依次向每一位伸出手的乞讨者,递上数额相同的纸币,一位年轻喇嘛还向老人返还一张纸币。乞讨者与布施者随意自然,其乐融融,没有丝毫焦虑与忧愁,得意与傲慢。
不由得想起马干果说过的话,西藏人没有三教九流之分、高低贵贱之别。原来西藏不但人人平等,菩萨与菩萨,神仙与神仙也平等,人与菩萨和谐共存。为什么会有这种生态气候呢,是不是与西藏没有经历过封建社会,没有遭遇等级观念浸淫有关?
蓦然间,她感到寺庙是个神奇的地方,拉萨的与众不同超越了她对城市的印象和概念,不同于曾经梦寐以求心向往之的南方都市,也不同于北方小镇的闭塞。拉萨有什么呢?拉萨的特产大概就是安静、祥和、古朴、别致、虔诚。她与所有初来乍到者一样,亢奋激动,庆幸自己终于来到拉萨,为灵魂找到了片刻栖息地,如果无缘相见,将会终身抱憾。
怪不得无数信众三步一磕头,历时多日,蹚冰湖,过牧场,千里迢迢来这里朝拜,原来这里是藏族人心目中的圣地,也是她欢天喜地的乐园。
拉萨,让她的身体和心灵同时放飞,飞向任何想去的地方,飞到文成公主身旁,陪伴她度过一段金色时光。
这一夜,她飞得有点远,飞到漆黑一片的郊区。就在她接近一处影影绰绰的建筑时,忽然之间,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定眼望去,原来是一家工厂。有人告诉她,拉萨太缺电了,工厂只能夜半生产,这样才不大会影响居民照明,即便是街道学校,用电高峰也会拉闸限电。
正说着,几个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不敢走近。侧耳细听,却是为电炉子起争执。一方要用,一方非不让用,要用的和不让用的就扭脖子动手,厮打起来。
好奇地跟着,一路尾随,有人打开一间黑屋子,将没收来的电炉子随手一扔,发出咔嚓嚓山响。闭了好一阵眼睛,才看清屋子里不但有电炉子,还有电油汀空调压缩机。思忖良久,才恍然大悟,拉萨缺电并非传说,的确千真万确。
凉风习习的一个午后,带着与文成公主相遇相知的心情,乘了火车,换乘汽车,来到藏北一个小镇,这里是她所在工程标段的驻地。
不需要翘首眺望,眼睛只要一睁开,皑皑雪山和荒芜大地就呈现在眼前。置身于茫茫戈壁间,一时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空气清冽,寒气袭人。张开双臂,展翅欲飞,身体刚刚前倾,便踉踉跄跄,差点摔个大跟头。惊慌中,一张嘴,冷风像机关枪一样直射喉头。
欧珠久美在她身后一个劲地叮嘱:慢点,这可是青藏高原。
南宫羽回头说:林芝、拉萨也是青藏高原呀。
欧珠说:此青藏高原不同于彼青藏高原,尽管相距几百上千里,却大相径庭,最大的不同是林芝有茂密的森林,拉萨有稀疏的树木,你看这里,连一株半尺高的牧草都没有。
南宫羽还想问点什么,呼啸声中,立即含胸躬身,飓风裹挟着沙砾击打而来,仿佛分秒之间,皮肤发生了变化,手心手背像长了毛刺,刚碰到脸庞,就生痛冰冷,手掌伸展不开,虎口木讷笨拙,嘴唇翕动时,疼痛便蔓延开来。
忽然,她听见一种奇怪的巨响,呼——呼——呼——呼——
声音很快汇入狂风之中,像是拉锯,又如海浪,此起彼伏,声声相连。她感到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每呼出一口气都艰难蹒跚,每吸进一口气都惊喜无限。
这种声音在刚进藏的時候出现过,如果把那时的声音比作华山,此时的一呼一吸就是珠穆朗玛峰。
粗糙笨重的呼呼声,原来是自己的喘息。周身似乎都在变化,有点找不着北的感觉。
更令她尴尬的是肚子憋气,鼓胀得随时都会爆炸,用力忍住,难闻的气味伴随着丑陋的声音无遮无拦地响起,连珠炮一样,一声连一声,声声不绝。耳膜胀疼,耳朵发出鸣响,眉毛也怪模怪样地跳动不已。
害怕欧珠听见自己不雅的声音,就像林黛玉羞于发出焦大的咆哮,杨贵妃不屑干出母夜叉的事,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样她的羞涩就会减轻些许。
挪步间,双腿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不一会儿,就呕吐起来,吐得声嘶力竭,翻江倒海,四肢无力,后来感觉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迷蒙之中,发现自己靠在热炕上,这一发现使她立即清醒、精神许多。一位老人安详地注视着她,手里的木碗已经空空。
气息告诉她,自己喝干了木碗里的酥油茶。
坐直身子,用微笑回报老人。老人头上戴一顶白色布帽,两鬓头发花白,面庞皱纹密布,睁眼的同时,更多皱褶拥向额头,黑色对襟棉袄裹着瘦小身体,单从黢黑面容分辨不出是汉族人还是回族人,只能从眼鼻颧骨判断,肯定不是藏族人。
老人点点头,踮着小脚转身去放木碗。就在老人转身的瞬间,她看见了炕头墙上的一幅画,画幅下沿有几个模糊的汉字,户县农民画。
这画是整间房屋唯一的装饰品,与普通藏族人家房屋里的菩萨活佛画像和唐卡迥然不同。斑驳的画面上,有头系白羊肚手巾的老汉,头戴白帽子的老年妇女,脖子上围着黄色围巾的中年妇女,身穿花格子衣服辫子黑又长的大姑娘小媳妇,有胖嘟嘟的圆脸男孩女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喜笑颜开,篮子里提的,篾筐里盛的,拖拉机上装的,有红艳艳的苹果,青翠欲滴的黄瓜,亮紫色的茄子,月白色卷心菜,饱满的番茄。头顶上的枝头,还挂着繁盛的红色果子。
南宫羽用力盯着这幅画,肚子的鼓胀减缓了许多,丑陋的声音不再响起,粗重的喘息声平复下来,酥油真是神丹妙药哦,雪莲花小学的学生吃多了巧克力,吃坏了肚子,就是酥油医治好的。
感叹的同时愈加奇怪,茫茫青藏高原,怎么会有这样一幅画?还有一盘大炕,藏族人家里不用这种炕的,这是内地北方农村特有的卧具。
喔,炕的另一头好像堆着一捆东西,又好像是两个人,身上盖着黑色与枣红色相间的竖格子氆氇,不露头不露脚,大概因为远道而来,走得太累,睡得太沉。尽管自己以前没有睡过大炕,但她知道与秦巴山地一山之隔的秦岭以北,八百里秦川广袤乡村,以及更北的黄土高原陕北,数年以前家家都有这样一盘大炕,一盘大炕睡一家人,来了亲戚朋友,也挤在一盘炕上,冷时烧火,热时铺席。老人的穿着装扮与画中人物相似,户县不就在关中吗?难道老人是陕西人?哦啊,真是有缘哦,和文成公主来自同一个地方。
老人端来一盏没有点亮的酥油灯,示意南宫羽用手去蘸。她伸出右手食指蘸了一缕黄亮亮的酥油,往虎口手背上涂抹。四周望望,没有看见欧珠总工,脚头的人依然躺着,没有人注视她。又去蘸,往嘴唇鼻孔上涂抹,顿感清凉幽香,呼吸顺畅了许多。
老人指一指她的脸庞,笑眯眯地望着她。
她说了一声:难看。
老人把酥油灯放在炕沿上,在衣襟里掏了一把,变戏法一般,递给她一只淡蓝色的医疗口罩,和缓地说:过路人送的,老有过路人送给我东西,我都过意不去,你戴上,这里风沙大。
老人一口秦腔秦调,南宫羽大声说:阿姨,你果真是关中人噢,我们是陕西老乡。
老人笑呵呵地说:好呀,老乡好,几十年没回过老家,都想不起老家啥样子了,只记得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想起来都流口水。以前我也做过,味道差远咧,现在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啥都嚼不烂,只能想一想。
南宫羽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biangbiang面肉夹馍荞面饸饹了,阿姨,你说文成公主到西藏以后是不是也想吃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
老人说:肯定想么,哪有不思乡的人?乡愁不光有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也有对花草树木饭食方言的怀念。拉萨不产小麦,只能吃青稞面,想得实在不行了,说不定用青稞面充当白面,将就凑合着擀一回吃,可能不辣。
南宫羽问:她不喜欢吃辣椒吗?
老人说:小时候听我父亲说,辣椒是几百年以前从国外引进的,一千多年前的文成公主应该吃不上吧。
南宫羽愣愣神,看着老人的眼睛说:阿姨,您贵姓?我们来这里施工,说不定经常会叨扰您呢。
老人说:我只是比你来得早一点罢了,不麻烦的。我娘家姓第五,夫家姓秦,年轻的时候人家叫我秦第五氏,跟着老秦的魂儿到了这里,人家叫我秦女,现在大伙叫我秦姨,你随便叫,莫啥。
南宫羽说:那我就叫你秦姨,第五这个复姓不常见,很尊贵吧。
老人说:尊贵不尊贵都是祖宗的事,攀扯不上我。
南宫羽问:秦姨,在咱们陕西你这个年龄大都儿孙满堂了,这里气候寒冷,不适合老人久住。
老人说:守你秦叔嘛。
南宫羽疑疑惑惑地说:秦叔还硬朗呀。
老人笑呵呵地说:比我年轻硬朗多咧,风吹不着,雪冻不着,福气大着呢。
南宫羽坐直身子,享受炕的热度,张开嘴巴,欲言又止,睁大眼睛盯着秦姨。
老人紧挨着南宫羽坐下,她说:我这话呀,跟懒婆娘的裹脚布一样,说起来怕你嫌长。
南宫羽看着脚下继续躺着的两个人,压低嗓音说:秦姨,我不嫌长,初来这里,啥都稀奇,你尽管说。
老人说:那我就唠叨啦,女人呀,好比蒲公英的种子,风吹到哪里到哪里。解放战争刚结束,老秦带了一身伤疤,终于回到老家,身体还没有完全调养好,就与我这个指腹为婚的第五家碎女子圆房。没来得及怀上娃哩,一声号令,就到这里修建青藏公路。我在老家天天等,月月等,年年等,等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大着胆子问公公婆婆,丈夫咋还不回来。
公公婆婆被问得泪水长流,我才知道他牺牲了。拎着包袱跑回娘家,娘家的油坊关门闭户,“三反”“五反”运动还没有结束,一家老小唉声叹气,顾不上我这个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在娘家只住了一宿,就被侄子送回婆家。公公婆婆对我还算仁慈,几个妯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恨不得我早早改嫁,就能顺理成章瓜分我和老秦的三间瓦房。你知道咱们关中冬季特别阴冷,几妯娌的炕灶冒着热气,我的炕头冷得不敢挨身。我在被窝里蜷缩了两天两夜,忽而昏睡,忽而清醒。公鸡打鸣好几遍了,还迷迷糊糊,我像一具被遗忘的活尸,活着与死去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老秦的声音响起来,碎女子,碎女子——
一个激灵,掀被坐起,四下张望,没有看见老秦。穿上厚厚的对襟棉袄,点上油灯,搜遍三间房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有找到。鹦鹉的食杯里颗粒全无,正仰起脖子张着嘴,原来鹦鹉在叫我哩。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以前老秦回家的时候,随时都这样叫我,碎女子,碎女子,我被叫得心花怒放欢天喜地,又不敢张狂,生怕公公婆婆妯娌叔伯看见。没想到鹦鹉竟然学去了,如今老秦不在了,鹦鹉还这样叫我,音调与老秦一模一样。走到近旁,打开笼子,摘掉拴在鹦鹉脚上的细链子,那精灵又叫了一声碎女子,扑棱棱飞向房檐。
走出去,想送一程,村头的高音喇叭歌声嘹亮,接着是女播音员高亢激扬地播报:经过数万名部队官兵和广大农牧民的艰苦奋战,在雪域圣城拉萨,青藏公路和康藏公路举行了通车典礼,两条公路并驾齐驱,横跨千里,世界屋脊从此结束了不通公路的历史……
青藏公路,老秦就是修建这条公路牺牲的呀,为什么不去寻一寻?说不定还活着呢。自从懂事起,就知道他是我未来的丈夫,是我将来的衣服和口粮。尽管圆房的时候才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长久紧密,亲人一样的感觉,他在我心里一直生长,与我的羞涩和年岁一起长大。
我连招呼都没打,拎起包袱就走,小脚走得慢,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光阴,问来问去,找到了这里。开始几年不适应,风沙大,没有人烟,后来过路的人多了,定居的人多起来,情形就好了。这里的人可真好哦,不受欺负,不遭白眼,个个都是活菩萨。
南宮羽急切地问:秦姨,这么说你到这里都半个多世纪了,秦叔有福噢。
老人说:老秦有福,我也有福,老白说他也有福,能在神仙居住的地方安度晚年,是我们上辈子修得的福分。
南宫羽问:老白是谁?
秦姨还没有回答,欧珠久美一头撞了进来,第一眼看的是炕尾躺着的两个人,第二眼才看秦姨和南宫羽,他的声音明显压低,问她好一些没有,他们要进行预设塔基复测,告知她一声。
听见要复测,南宫羽骨碌从炕上溜下来,快速戴上秦姨送的口罩,与欧珠一道走出房门,没发现秦姨踩着小碎步跟在后面。到了门外,看见门外还有一道玻璃搭起的走廊,走廊上温暖无风。伸手摸一下玻璃,前后左右欣赏,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呢?想必当时高原反应太厉害了。
欧珠依旧小声低语:藏北风大,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这几年条件好的人家都在门前装了这种玻璃暖廊,既采光取暖又防风沙,在暖廊上打酥油、织氆氇、晒太阳,挂上牛羊肉风干,非常实用。
南宫羽说:电力联网以后,是不是就不需要这种暖廊了?
欧珠说:这里原本就有电,只是电压不稳,线路一旦被风刮断,只能停电,有电也不一定代替暖廊,电可以取暖,但电不能防止飓风冰雹沙尘暴雪。
说话间出了暖廊,秦姨在身后咳嗽一声。俩人回过头,南宫羽赶快去搀扶。秦姨拍着她的手背,指着不远处几块巨大的石头,平静地说:老秦和他的几位战友就埋在那里。
南宫羽一眼就看见三位老人从秦姨手指的方向缓缓而来。南宫羽看得仔细,一位鹤发清瘦,身穿汉式藏青色棉袍。一位个头适中,穿中式棉衣,头上戴着棕色毡帽。另一位体态微胖,身着藏袍,腰挎藏刀,刀鞘闪着银色光芒,头戴宽檐毡帽,毡帽一侧有一根孔雀羽毛,在风中,摇曳着宝石般的蓝光。
还没走到近旁,欧珠就迎上前,亲热地打着招呼,与穿藏袍的老人额头碰额头,拥抱在一起。藏族老人拽着欧珠的衣袖,向两位同伴介绍:噢呀呀,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电力专家,我的得意弟子欧珠久美,他们要把大大的电神菩萨请进西藏。
两位老人齐声说:嘎苏徐,突及其,嘎苏徐,突及其。
穿中式棉衣的老人笑着说:听说我们县出了你这么一位专家,今日一见,果然年轻有为,扎西啦,教学有方,功德无量喔。
欧珠久美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欢喜地说:王县长好,我们见过的,那时候我还小,你是大人物,几十年不见啦。
南宫羽刚才就发现王县长一人戴着两顶毡帽,鹤发老人却光裸着头。
欧珠又与鹤发老人握手,老人笑着说:我是你校长和县长的老朋友,白头发汉族人,大家都叫我老白。
扎西校长说:不需要介绍了吧,你肯定知道老白。
欧珠说:久闻大名,怎么会不知道呢?西藏和平解放不久就来援藏的医生,中央医生,大门巴,扎西德勒,突及其。
南宫羽惊讶万分,秦姨说的老白就是这位老者哦,这样算来,老白来西藏也已半个多世纪,天呐,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哦哦,老者足有八十岁了吧,或者九十岁,头发稀疏银白,脸庞沟壑纵横,连指甲盖大小的平坦皮肤都没有,但他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爽朗,懂医的人真了不起,能把普通人过成神仙。
还有一点很奇怪,老白尽管说的是普通话,感觉那余音有些熟悉,在哪里听过的呢?
南宫羽走过去,最先与鹤发老人握手,然后与扎西校长和王县长握手,她伸出的是右手,老人们不约而同,伸出双手与她相握,手掌尽管粗糙,感觉却很热情。
欧珠介绍说,这位是电力援藏专家,南宫羽,南工。
扎西校长说:噢呀呀,嘎苏徐,拉姆,扎西德勒。
南宫羽微笑着,望着欧珠,欧珠正要翻译,扎西校长用汉语再说:欢迎仙女,吉祥如意。
南宫羽双手合十,连声说道:谢谢前辈,我是来学习的,大叔,以前只知道军医、中医、西医、藏医,不知道还有中央医生。
王县长说:你不知道中央医生很正常,我在西藏工作一辈子,见到老白以后才知道这个称呼,对吧,中央医生?
一边说一边拽老白的衣袖,阳光照耀在大地上,王县长帽檐以下显得黯淡,两只眼睛能同时睁开。南宫羽没有戴帽子,光照太强烈,只能一只眼睛睁开,一只眼睛闭上,看东西时,歪斜着脑袋,过一会又歪斜到另一边,交换着睁眼闭眼。老白像久经沙场的老兵,两只眼睛同时睁开,不遮不掩,炯炯有神。
王县长望着南宫羽,笑呵呵地说:中央医生是个德高望重的称呼。新中国刚成立几年,藏西牧区发生疫情,中央政府派出一支医疗小分队,从首都北京出发,经过新疆南部,翻越冰达坂到达西藏,出发的时候限定了援藏时间,医生们到了牧区,觉得找到了施展才华的地方,就留在了西藏,一晃就到了现在。
扎西校长说:我比老白年轻,不清楚当时的背景,但我知道西藏民主改革以前,农牧民生病以后请喇嘛活佛医治,即便是找中央医生救治,也得请求喇嘛活佛宗本同意。如果偷着请中央医生治病,发现以后会被挖去眼睛割掉舌头。几十年过去了,这种事再也见不到了,变化多大呀。
老白说:是呀,西藏现在和平安宁,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从中央政府到各省市,从政策到技术,各行各业援藏力度越来越大。
南宫羽说:大叔,你喜欢“中央医生”这个称呼吗?
三位老人呵呵大笑,笑够了,王县长说:怎么不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这个称呼让他显得年轻英俊。
扎西校长也说:喜欢得恨不得墓碑上都刻上这几个字呢。
欧珠笑着说:白叔,放心,如果你愿意,到了那一天,我们真给你墓碑刻上“中央医生”,你觉得如何?
老白“呵呵”笑道:谢谢你们费心,不过我更愿意火葬,来无影,去无踪。
王县长也附和道:这样好,我也希望火葬,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扎西校长说:噢呀呀,你们火葬吧,那是你们汉族人的习惯,我不要跟你们一样,我天葬,天葬最吉祥。
南宫羽见三位老人如此豁达地谈论死亡,就想,既然老白和王县长是汉族人,为什么不找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生活呢?
她努力睁开双眼望着王县长,王县长一定会给出答案,王县长比老白年轻,在藏时间自然要短,选择性更多。
王县长见她望着自己,笑一笑,拍着帽檐说:多年以前我答应一位援藏教师,要送给他一顶帽子,等我回到县上,教师失踪了。我就戴两顶帽子,如果遇见他,方便给他,久而久之,就这么戴着,都换过几次帽子了,一直没有遇见,明明知道他可能冻死饿死或者被狼吃掉了,还戴着,如果不戴,就不习惯,风一吹都站不稳。
扎西校长说:都怪你那支破枪,显示你的身份,也祸害了你的清白。回内地出差探亲就轻装上阵嘛,带上枪逞能,被红卫兵以私持枪支罪名关押,好好一个副县长坐几年监狱,你说窝囊不窝囊?呵呵。如果你早点回来,你那班公柳有可能还活着,说不定现在都胳膊粗了,有树陪伴,楼卫东老师也不会太孤单,也不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能多培养几位像欧珠久美这样的优秀学生呢。
王县长说:是呀,楼卫东老师一定是被孤独打垮的,后来我回内地,在多个地方找过他,一点线索都没有。
欧珠说:他送给我的口琴转场时丢了,几十年匆匆过去,还能想起当初的音色。
扎西校长说:土丹卓瑪能活到现在就好啦,就能享到你的福啦。
欧珠说:阿妈在另一个世界享福哩,今天真幸福,一下子见到三位菩萨。
扎西校长拍着王县长的肩膀说:都是这个老家伙,闲不住,一片牧场挨着一片牧场,一个县又一个县,调研草原沙化情况,推广退牧还草,还跟内地什么单位一起,研制醉马草疫苗,我和你白叔跟着当义工。
欧珠说:王县长常回内地老家吗?
王县长还没回答,扎西校长就抢着说:回去有啥意思?几十年在西藏工作,朋友熟人同事都在西藏,回到内地跟傻瓜一样,早年的同学亲戚如同早年的衣服,很难贴心贴肺,就连家人都相敬如宾,喝酒都找不到伴,无聊。
听见“无聊”二字,南宫羽不觉笑了,她说:老校长的汉语这般流利,跟内地人差不多嘛。
王县长说:扎西校长是语言天才,早年在拉萨读过师训班,还跟楼卫东老师学过汉语,现在又跟我们两个汉族人搅和在一起,就是到了内地,也能给大学生教授汉语言文学。
南宫羽说:楼卫东,喔,援藏教师,怎么就失踪了呢?
秦姨的声音远远传来:河北人兴许快到了,进屋暖暖吧。
三位长者相跟着离去,欧珠和南宫羽向标段驻地走去,银灰色的活动板房安然静谧,冷风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