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母

2017-05-15 18:43
红豆 2017年5期
关键词:南宫小伙子学生

没有回声,风声水声都消失了,鸟儿也不知去向。

南宫羽向溜索扑去,几乎停止了呼吸,双手抓住溜索的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胳臂。

一回头,就哭出了声,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

没有过渡,没有思考,直接扑到对方怀里,语无伦次,慌乱急剧:柳巴松,别吓唬我,我害怕,真的害怕,呜呜……

尽情地哭,不假思索地哭,无遮无掩地哭。多少年了,不曾这样,六岁?十岁?不记得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父亲怀里,在母亲怀里,抽咽够了,撒娇够了,总有一双大手拍拍她肩膀,摸摸她脑袋,双手伸进发丝理顺她头发,从上到下,反复梳理,然后捧住她脸庞,拭去泪水,笑靥陡生,灿烂漫开,泪水还挂在脸上。最后,大手再拍一下她肩膀,拍得有些重,感觉像是安慰,实际是告别,这场戏就算收场了。而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为什么哭泣,为什么流泪,好像专门为了父母的安慰抚摸才哭的。

正青春时,独自一人在东江边生活,自己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自己打理自己的失落、失意、失恋、屈辱。多少个白天,无数个夜晚,只能把泪水流进自己的臂弯枕边。躺在大安庞然凸出的肚腹上,也曾泪流满面,感谢上苍,终于有一双大手将她收揽,终于有一个温暖港湾。但那终究不是归宿,只是繁盛树冠上的一枚叶片,浩渺天宇上的一朵云彩。而后来,泪水越来越少,似乎就不流泪了,都想不起泪水的味道了。偶尔,看到一部电影,一个场景,别人哭得稀里哗啦,自己却流不出泪来。她明白,这是糟糕的,心壁结上了一层膜。有时候,她会反思,难道成熟就是以失去率真为代价?她希望快快成熟起来,能够抵御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但又无限留恋,甚至迷恋纯真,觉得既可爱又练达是一个女人的最高境界。哪个年龄段都应该保持一份真诚,一份可爱,但谁能修炼得到呢?

直到现在,终于分清了心疼的哭与身痛的哭是不一样的。记得住的因身体不支哭泣有两次,一次是从秦巴山地追随李青林南下,中途下火车购买卫生护垫,从站台向火车上冲,最后从车窗爬上去。一次是几个小时以前,葛藤缠在腰上,用力拉拽柳巴松的时候。

火车上的哭泣,将少女的茧渐渐剥开,生出了能够飞翔的羽翼。后一次哭泣,将几十年的人间距离迅速拉近。经验告诉她,无论是心疼还是身痛,都是失去,至于失去什么,一时半会无法言说。

这一次呢,此时此刻的泪水,是心疼的泪,还是身痛的泪呢?

她继续哭着,没有停歇的意思,这种感觉有些好,有些安心,踏实,妥帖。

等待着大手拍她肩膀,抚摸脑袋,梳理头发,拭去泪水。期待着,静静地期待着。

果然,大手真的拍拍她肩膀,再拍脑袋,抚摸头发,但没有双手伸进发丝,由上到下梳理。

微闭双眼,静静享受。

大手却没有落下,没有放在她身体的任何部位。

疑虑中,仰起脖子,哭声已经消散,泪眼朦眬,看不清大手主人的表情。向前倾了一下,触碰到他衣领处。他向后退了一步,她没有站稳,向前斜的同时,双臂环抱住了他的腰。

忽然,她感到肩膀被紧紧搂住,整个脑袋在他怀里,热浪般的气息在发丝间游走。

轻轻的,抬起头,看见了,唇。温厚,敦实,性感。看见了,脸。古铜色,结实,惊喜,慌乱。

这不就是大海中异国男人的唇和脸吗?瞬间的激情酣畅,长久的回味荡漾。

喔,但那是艳遇啊,艳遇是昙花,浪花,雪花,冰凌,彩虹,只能是记忆。不是锦缎,粮食,和蔬菜。

稍稍向上,踮起脚尖,就能触碰到那唇,那脸。

但她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进展。因为,因为他的手臂松开,身体挺直,如同一株台风过后的巨枫,树静风止,威严复原。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只一瞬间。柳巴松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扶正。

心有灵犀一般的,她也像一株枫树,与他站在一起,却又各自独立。

就在这一刻,脚步声响起,俩人同时转过身去,老年妇女快步而来。

老人眼里明显多了光彩,噢呀呀,噢呀呀,重复不止。

柳巴松用藏语同老人家打过招呼,然后用汉语对南宫羽说:她丈夫是老乙肝,大概药已用完。你的马溜到溜索中间掉进河里了,太沉,好难拽的。

南宫羽向河边走了几步,紧张地说:麻烦,给洛桑校长没法交代啦。

妇女用藏语说着什么,同时对着河水指指点点,柳巴松朝南宫羽笑了笑。

柳巴松随妇女进了屋,南宫羽拭去眼角的泪痕,河水流淌,一切如故,看不见马的踪影,只好跟进屋去。

妇女把另一只木碗端给柳巴松,柳巴松双手端起,浅浅喝一口。妇女给斟满,他再喝一口。再斟满,直到第三次续满,柳巴松才一饮而尽。喝完后赞叹道:好新鲜的酥油茶啊。

妇女再要续上,南宫羽端起已经不冒热气的酥油茶,试着喝了小小一口,有点甜,有点咸,有点香。心想,既然来到西藏,就得适应饮食习惯,进藏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原来还要过吃饭喝茶这一关。想一想,又喝了一口,香味渐浓。

房间的窗户有点小,男人躺在黯淡里,柳巴松走到门跟前,拉一下电灯绳,不亮。叽里咕噜几句,女人双手一摊,摇摇头。转身的当儿,端来一盏油灯,灯盏金黄,灯光闪烁,灯捻周围有流动的明黄色灯油,外围一圈灯油呈黏稠的鹅黄色。

柳巴松说:她说停电个把月了,只能点酥油灯。

南宫羽说:现在又不是枯水季节,水电站应该满负荷发电,怎么会没电呢?

柳巴松说:这里一家与一家相距太远,拉一根电线得翻山越岭,投入大,用电量低,供电单位赚不到钱的。

借着灯光,柳巴松给男人号脉,再将两根手指按在男人胸腔,另一只手的指关节敲打自己的手背,示意男人张开嘴巴,“啊啊”兩声。

柳巴松用藏语同患者交流了一会儿,嘱咐妇女几句,便出了房门,从树杈上取下南宫羽的包到身上,南宫羽不解地跟在后面。

柳巴松说:乙肝治疗周期长,住院治疗花费太大,没有更好的办法。

南宫羽说:为什么不喝药呢?我妈的一个同事患的也是这种病,喝了十多年中成药竟然痊愈了。

柳巴松说:你以为药不要钱呀?这种人家连正常生活都困难,哪有闲钱住院吃药?

南宫羽说:你不是说喜马拉雅无闲草么?采些草药不就行啦?

柳巴松说:单靠几种草药很难治愈复杂病症,制成一种药没有那么简单,成分配比,温度湿度,都有严格要求。藏区多药材,但制药厂少,大部分药品得从内地运来,同样一种药,千里迢迢运到西藏,价格自然昂贵。

正说着,一老一少迎面走来。老年男人远远地就打招呼,门巴啦,门巴啦。

柳巴松也用藏语回应。走到跟前,老人把柳巴松的双手握住,抬起,放到自己脸颊上。柳巴松捧着满是皱褶的脸,笑容可掬。然后低下头,把额头抵到老人的额头上。说笑一阵,用手指着河对岸。

与南宫羽擦肩而过时,老人和少年双手合十,南宫羽也双手合十回礼。

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这是藏族人的礼仪,同内地人见面握手一样,额头碰额头,相当于拥抱。那么,把对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是什么意思呢?

经过一片核桃树林时,柳巴松才说:我给他治过病,每次见面都非常热情,我让他过溜索以后到马背上的褡裢拿些常备药。那孩子认识汉字,按照包装盒上的要求服药,一般不会出差错。

南宫羽说:你每次出诊都会带药吗?药钱谁出呀?很贵的吧?

柳巴松说:有的药品医院免费提供,有的药我自己购买,每次从内地回西藏,带得最多的就是药,妻子也会批发一些药品邮寄给我。这里的百姓生活水平低,不好意思跟人家要钱。

南宫羽笑一笑,不自然地说:看来你妻子很支持你呀,幸福的男人。

南宫羽嘴里这么说,心里则生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巴松自然不清楚她的所思所想,回答说:她也是一名医生,来过这里,对西藏很有感情。援藏人员有一份补贴,收入比在内地稍高一些,吃喝用度够了就好,存钱没有什么意义。

南宫羽说:这一点可不像受过汉文化熏陶的人,内地人有钱喜欢存起来,置一份家业,留给孩子。

柳巴松“呵呵”笑道:我又不是汉族人,我是地地道道的藏族人哩。

南宫羽收起笑容,丝丝缕缕的伤感涌上心头,一路惊险让她觉得尽管分别数年,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是非常好的朋友,甚至有几分理不清的感觉,这感觉是什么呢?喜悦,暧昧,关爱,熨帖,幻觉。

这句话却将她拒于千里之外。她把叹息强压下去,李青林又冒了出来。斟酌再三,还是说出了一闪而来的念头。

就说:我有一位医药代理商朋友,就是那位可能患了强迫症的人,能否与他联系,给咱们这里提供一批稍微便宜的药品?

柳巴松朗声笑道:好呀好呀,太棒啦,如果能办成,真是积德行善呢。他把成品药运到这里,把林芝的药材运到内地进行精加工,也可以请他来林芝疗养考察,换个环境,能缓解病情。

南宫羽说:这个办法不错,手机有信号了,我就告诉他。

柳巴松说:你学校所在的镇子可能有信号,但愿能促成这件好事。

说话间,棕色公马一身水珠出现在前方。南宫羽惊叫一声,扑了过去,不停地拍打抚摸马腹马鬃,亲热一阵,咿呀唤道:马鞍咋不见了?

柳巴松说:马能平安回来就不错啦,舍一个马鞍算不得什么,洛桑校长不会怪罪你的,藏族人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南宫羽眼帘跳跃,看一眼柳巴松,愈加觉得两人中间隔着什么。

隔着什么呢?

洛桑嘉措领着几位老师几十名学生迎接了南宫羽,为她献上一条哈达。她把这条哈达挂在窗框上,多日以后,离开雪莲花小学的时候,连同行李一并带走。

学生趴在窗台上挤来挤去,胆子大一些的学生猛地跳起来,叫道:老师,老师。

回眸间,学生又缩回脖子,鸦雀无声。刚转过身,又有学生跳起来,叽叽喳喳。顾盼久一些,学生只好乖顺地趴在窗台上,喜滋滋,乐呵呵,胳膊肘两边开弓,左右扩张。

实在忍不住了,有人说:你说,你说。

有人说:我不说,是你要问的。

南宫羽只好走出房间,学生一哄而散,边跑边回头张望,每张小脸都开着花儿。

一个男孩没有走,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水汪汪亮晶晶,鼻梁高挺,帽檐遮挡着灼热的阳光。

蓦然,时光穿梭,仿佛回到童年时光,柳巴松当年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因为长相与其他同学迥异,常常被当作怪物,遭遇欺负和白眼。现在想起来,当年他之所以在人堆里窜来窜去,捉弄同学,玩些小动作,目的应该是想引起同学的注意,得到周围人的友爱,不至于太孤单吧。

男孩快而用力地说:老师,他们说你漂亮,他们不敢说,让我说。

南宮羽“呵呵”笑着,伸手把男孩拽到臂弯里,亲昵地问他叫什么名字,读几年级。喧嚣声忽地高涨起来,蜜蜂蝴蝶一样,全都拥了过来。

南宫羽上美术课,也教汉语文,在老师和学生的怂恿下,偶尔教唱几首歌曲。教学生唱歌的时候,偶尔想起欧美尼,如果有她在,一定会高唱格鲁贝罗娃的名曲,大讲音乐大师的奇闻异事,还会讲寻访名家的浪漫经历,说不定,也会讲各种咖啡的产地和香型。每当这个时候,才会为当初没有留下欧美尼的手机号码后悔,她是否与自己一样,已经到了某所学校,还是返回内地,南宫羽不得而知。

她发现学生画画时,喜欢用大红大绿的彩笔着色,对过渡色毫无兴趣,一上手都是牛羊雪山菩萨像。内地同龄孩子更喜欢画花朵楼房一家三口手牵手。

其中一个学生画的菩萨栩栩如生,洛桑嘉措告诉她说,这个学生的父亲是远近有名的唐卡师,唐卡师相当于你们内地的画家,受人尊重。

几位老师宿舍都挂有唐卡,画面多为菩萨牛羊牧羊女,色泽鲜亮,颜料为矿物细粉。有人告诉她,一个唐卡师绘制这么一幅阿底峡大师讲经图,少则数月,多则几年。她惊异地望了许久,觉得这种艺术离她好远。

有一天,从内地来了两位驴友,给学生带来一些巧克力和彩笔。人多礼品少,每人一份不够,就按班级分发,一个班一盒巧克力两盒彩笔。分到后面,差一盒彩笔,回头时,看见一位年轻教师正把一盒彩笔往脚下的编织袋里塞,匆匆把编织袋踢到桃树下。

南宫羽怔住了,不知道该喊一嗓子,还是干脆从编织袋里取出彩笔。她向四周望去,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中,没有谁注意这个细节。想起柳巴松说过,纯粹的藏族人不会偷盗,布施和乞讨是平等的。她告诫自己这种事在内地比比皆是,不必大惊小怪。

学生有的住校,有的走读,当天晚上,几个住校学生揉着肚子哭个不停。洛桑校长找来酥油,在炉火上化开,温润盈盈,醇香晶莹,酽酽地让腹痛的学生喝下去。不多久,学生纷纷从厕所跑出来,破涕为笑。

南宫羽惊奇地看着,问洛桑校长是不是施了魔法,或是在酥油里加了灵丹妙药。洛桑校长说酥油是个宝,能当茶喝,当你们内地人的浆糊用,也能当护肤用品,涂抹皲裂的伤口,防止皮肤晒伤,还能消食润肠,相当于健胃消食片。大部分学生第一次吃巧克力,吃得太多太猛,吃惯酥油糌粑的肠胃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其他食物,在肚子里打架哩,打着打着,就把肚子打痛了。

上语文课时,她要求学生用汉语提问和回答问题,有的同学做不到,说两句汉语就拐成了藏语,一旦说藏语就很流利,说汉语反而磕磕绊绊,常常引起哄堂大笑。

笑声中,有人举手说:老师,他我打。

南宫羽摇着头,眨巴着眼睛,引起更加持久的笑声。

课后洛桑嘉措告诉她,藏语和汉语语序不同,他打我,用藏语直译就是他我打。

南宫羽问:为什么大众场合,学生不愿意说汉语?明明会说的嘛。

洛桑嘉措说:习惯吧,就像你当着欧洲人说英语德语,怕说不好被人笑话。藏族人有个习惯,见到本民族的人自然说藏语,不管是拉家常还是作工作报告,就像你们老乡见面,喜欢说家乡话一样。

还没说完,校门口进来几只羊,“咩咩”声此起彼伏,后面跟着一男一女。洛桑嘉措迎上去,将羊赶到厨房后面的场院里,把钱给他们以后,接过男人哆哆嗦嗦的纸,刚念了几句,女人就开始抹眼泪,“呜呜”声越来越鲜亮。

南宫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地走过去,见是一封藏文信,更是一头雾水。

洛桑嘉措用汉语低声对她说,这对夫妻的一个儿子从咱们学校考到内地西藏班,由于水土不服,总是病病恹恹,已经一年多了,夫妻俩每隔几个月就送来几只羊,换成现钱邮寄给儿子,顺便送来儿子的信,帮他们读信。为附近不识字的农牧民读信写信,是学校教师几十年的义务。

见洛桑嘉措与南宫羽聊天,女人抹着眼泪跟着丈夫出了校门。

南宫羽说:可以把学生接回家休养,或者家长到内地照看孩子呀。

洛桑嘉措说:往返路上花费大,普通家庭负担不起,有的学生从初中到大学毕业,加上预科班十余年,中间回来一两次,还有一次都回来不了的。走的时候是小小少年,回家的时候胡子比山羊胡子都长,也有爷爷奶奶阿爸阿妈去世都回不来的。从咱们学校走出去的一个学生,大学毕业后在内地工作,有一次探亲回来告诉我,梦里总出现同一个场景,父亲仰望天空,指着飞鸟念叨他的名字,母亲站在红柳夹道的小路中间,抻长脖子眺望远方。可当他千里迢迢回到家乡,发现房屋道路一切如旧,小时候的伙伴种地放羊,重复着父辈的生活,心里非常难受。

南宫羽说:拉萨也有大学,为什么非要去内地读书?幸亏青藏铁路通车了,以前要乘飞机搭长途汽车吧,路途的确遥远。

洛桑嘉措说:这个不难解释,就像你们汉族人喜欢把子女送到国内外名校读书一样。藏族人是一个包容向上的民族,向往雪山以外的世界,向往文明和进步,越来越多的家长,把孩子能考到内地读书视作极大的荣耀,送孩子到内地读书的隆重程度不亚于举办婚礼,亲戚邻居送礼献哈达的,请藏戏演员演出跳锅庄的,放录像放电影的,杀羊喝酒的,怎么热闹怎么办。

南宫羽说:听起来就很喜庆快乐。

洛桑嘉措说:是呀,短暂的热闹之后,是长久的孤独和亲情的缺失。所以这些远离家乡的游子,一旦事业有成衣食无忧,会非常慷慨热情,成为尽职尽责的父亲和母亲,为家乡做许多实事,把双重的爱给予家人和他人。

南宫羽说:听说咱们学校就是校友资助修建的。

洛桑嘉措说:学校是政府统一修建的,电视电脑是校友捐赠的,但用电不正常,电器常常形同虚设。

南宫羽问:这些校友都在内地工作吗?

洛桑嘉措说:也不全是,大多数藏族年轻人同祖辈一样,更愿意回到藏区工作生活,也有走得远的,世界各地都有藏族人,做学问的,经商的,哪种行业都有。

南宫羽说:内地学生有个特点,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家长多是政府官员医生教师,学習成绩差的学生,家长多是商人打工者和农民,咱们这里一样吗?

洛桑嘉措说:咱们这里没有那么多身份界定,河谷地带和小河沟口的农牧民,人口相对集中,学生从小见多识广,成绩好一些。住在深山峡谷,依然保持着刀耕火种习惯的农牧民和猎人后代,学习成绩差一些。

南宫羽说:刀耕火种的人家很开明嘛,愿意把孩子送来读书。

洛桑嘉措说:政府强行让适龄孩子读书,县乡村层层把关,完不成任务的干部会受到处罚,目前入学率还比较高。

夜色渐浓,灯泡在头顶闪烁几下,灯丝变得赤红,忽明忽暗之间,红丝亮了瞬间,就彻底熄灭,校园影影绰绰,学生躁动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她问洛桑校长为什么停电。洛桑说经常停电,搞不清原因。

望一望夜空,星光并不璀璨,她说到电管所看看,洛桑不好意思拒绝,打着手电筒一起往镇子中心走去。镇子同样漆黑一片,偶尔有小亮点闪烁,想必是蜡烛或酥油灯。两个学生争抢着什么,见他俩走近,一个一溜烟跑进旁边忽明忽暗的房间,另一个抹着眼泪,站在原地哇哇大哭。

走到近旁,发现正是那位酷似童年柳巴松的男孩,便摸摸他脑袋,问他怎么啦。

男孩边哭边叙说,还没说完,一阵打打杀杀的声音飘然而至。男孩听了号令一般,转身冲进那间房屋,哭声瞬间变成了笑声。

南宫羽抻长脖子向那房间张望,一眼看见一台老式录像机正在播放多年前的一部香港武打电影,老老少少几个人看得正起劲,两个小家伙已经勾肩搭背嬉笑在一起。

一个小伙子一手握着几枚彩色玻璃球和纸币,一手空空地伸向南宫羽。

南宫羽愣怔着,不知道进去还是出来,踌躇间,脚下一滑,绊到一个铁家伙上,低头细瞧,原来是一个轰隆炸响的小型柴油发电机。

洛桑嘉措用汉语问小伙子:怎么涨价啦?

小伙子说:自家发电成本高,不涨价才怪呢。

洛桑嘉措说:让我们新来的支教老师看看,老价钱行吗?

南宫羽这才明白,洛桑嘉措是想请她看录像,她赶紧退到街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洛桑嘉措追上來,向她解释,小镇平时没有娱乐活动,这个小伙子在内地跑了几年,带回一部录像机一台柴油发电机,有电的时候放录像票价便宜,停电以后用柴油机发电,票价贵出几倍。

南宫羽说:既然有电为什么不看电视?这部电影属于中年人的少年记忆,早老掉牙了。

洛桑嘉措说:几年以前这里不通电,有了电,电压不稳,有电跟没电差不多,酥油灯蜡烛常备着。听说水电站正常发电以后,电视网络就能覆盖到这里,以后家家看上了电视,那家伙的录像机就得扔进帕隆藏布,喂肥肥的大鱼。

南宫羽说:如果这样,录像机大概很快会成为历史,被电视机替代,他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玩玻璃球呢?

洛桑嘉措“呵呵”笑道:不是他玩,是小孩子没有现钱,用玻璃球作抵押,他又把玻璃球卖给有现钱的小孩子,刚才那两个学生就在争夺玻璃球。

南宫羽愕然的同时有些酸楚。

借着手电光,走到一个拐弯处,发现一间房子灯火通明,门前围了许多人,有人把手电光束专门往玻璃窗里面的人脸上照。尽管光与光相遇几乎影响不了什么,还是有人出来制止,三言两语间,竟然争吵起来。

南宫羽一时半会听不懂争执内容,但清楚他们肯定为电而战。

洛桑嘉措用汉语对南宫羽说,大家问电管所的人,全镇人都用不上电,为什么这里有电?南宫羽说,这里用的是备用电呀。

洛桑嘉措不解地望着南宫羽,望着望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心血来潮一般,拽着她的衣袖往灯光里面走。边走边说,你帮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多多的电呢。

房间里的人“哗”地围了过来,以为遭到突然袭击。待看清洛桑校长拽着一位长相不是特别漂亮也不是特别难看,年龄不是特别苍老也不是特别年轻的汉族女人,想愤怒也不敢愤怒,想笑又不敢笑,洛桑校长受人尊敬,是自家孩子的老师,怎敢冒犯他领来的女人呢?门外的嘈杂声猛烈一阵,又风平浪静,有人说格根啦,南宫格根啦。

南宫羽稍微发了发呆,就恢复平静,问值班员,哪里出了问题?

洛桑校长噘着嘴,细细地呼出一口长气,几步跨到门外,立即被人包围,疑惑与问候裹挟了他。

南宫羽换上绝缘鞋,戴上绝缘手套,打着手电筒,和值班员一道,一一打开铁皮柜子,把红线黄线蓝线理清楚,又把各种表盘合上断开,断开又合上。当洛桑校长都失去耐心的时候,随着一声重重的空气开关响,整个镇子瞬间明亮,与多年前秦巴山间那个雨夜一模一样。那个夜晚第一次与李青林肩并肩,同撑一把碎花雨伞,第一次相互亲吻。记得还有一位倾慕者,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镇上的团委书记。时间过得真快哦,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

欢呼声随即响起,值班室门大开,有人走了出来,汇入欢乐的人群。有人从窗户伸出头,欢喜得大声嚷嚷。大伙立即把洛桑校长推来搡去,有人一把抱住他,额头抵着额头。有人竖起两个大拇指,对着南宫羽鞠躬。

忽然,一个年轻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拉姆,拉姆——

接着是洪流般的合声:拉姆,拉姆——

南宫羽跟着大伙一起乐着,不明白人们在喊叫什么。

洛桑嘉措挤到她跟前,用汉语说:南宫老师,你知道他们叫你什么吗?

南宫羽仰起脖子,一脸无辜地说:他们没有骂我吧?

洛桑嘉措说:怎么会骂你呢?拉姆在藏语中是仙女、神仙、仙女姐姐的意思。度母,就是女神,佛教中度母是观世音菩萨化身的女性菩萨。

南宫羽大吃一惊,有些不确定,又问:你是说他们把我当成了神仙?

洛桑嘉措声音高亢,不容置疑:没错,人们对造福一方的女人,都这么称呼,拉姆,度母。

南宫羽说:这个比喻太夸张啦,只是零线短路,接上就好了,这么小的事怎么敢惊动神仙大驾?

说话间,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块青稞饼,有人邀请她去家里做客,有人说有困难尽管吩咐。

洛桑嘉措依次翻译给南宫羽,她连声道谢。

南宫羽想,第一次给全镇人带来光明,收获了爱情;第二次情景再现,收获了尊重。爱情与尊重同样重要,是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感,相比之下,尊重似乎更稀缺,更难获得。藏族人真纯朴啊,太容易满足了。天冷取暖,天热用空调,夜晚有光照,都市中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喜马拉雅山脉腹地竟如此隆重。拉姆,度母,菩萨,太崇高了,担当不起哦。

返回学校的路上,南宫羽说:听说镇子上有信号,手机怎么总是打不通,电脑也上不了网?

洛桑嘉措说:好像有一个地方能上网,明天我领你去。

第二天俩人出现在镇子上,人们最先与南宫羽打招呼,再招呼洛桑校长,校长高兴地说:以后你去哪里不需要我当向导了,你已经是小镇名人了。

一位留着齐耳黑发的小伙子嬉笑着冲到南宫羽面前,用汉语说道:南宫拉姆,免费为你服务,无线网卡上网。

洛桑校长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对他说:照顾好南宫老师,我走啦。

小伙子的电脑正在播放一首藏语歌曲,南宫羽不懂歌词意思,但旋律悠扬高亢,非常悦耳。她刚坐下,小伙子就关掉音乐,给她面前放了一杯香气扑鼻的清茶。茶杯是玻璃杯,茶叶呈绿色,针状茶叶像排了队一样,竖立在杯中,漫移,漂浮,游弋,蹁跹。

端起杯子,深吸一口,清香浓郁温软。上下左右仔细端详,叶片渐渐舒展,像小小花瓣,含苞待放,茶水由清亮变成淡绿,鹅黄。摇晃间,热气氤氲。喝一口,满口生香,清爽悠悠,一种久违亲近的味道。

小伙子说:喝吧,看看西藏茶有没有你们内地的西湖龙井武夷山大红袍醇香。

她匆匆惊问:这是西藏茶?西藏还产茶?

小伙子说:别激动,把心放回肚子里,西藏怎么就不能产茶?易贡茶场听说过吗?西藏著名茶厂。察隅农场知道吗?产的茶连自治区领导都喝不上,那个抢手噢,跟你们春节采购年货一样。

南宫羽连喝几口,果真口感与以前喝过的茶叶略有不同,她没有喝过龙井茶和大红袍,只喝过秦巴山地的富硒茶、南方的凤凰乌龙和荔枝红茶,所以无法回答小伙子的问题。

小伙子给她续上开水,问她是不是读过大学,学的還是电专业。

南宫羽愕然地望着他,见小伙子一脸单纯,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小伙子说:我怎么不知道?凡是上过大学的人,都能从对方脸上读出得意和失落,也能称出自己几斤几两,不过你毕业时间有些长,特点不明显。

南宫羽说:你说话怎么跟内地城里人一个口气?

小伙子说:我从西藏民族学院毕业,校址在陕西咸阳,这所学校在藏族人心目中相当于北大清华,中央民族大学相当于牛津哈佛。

南宫羽说:真了不起,一定学到不少本领了吧?

小伙子说:本领谈不上,精华糟粕都学了一点。如果你在我身上看到不顺眼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从你身上学来的。呵呵,玩笑话,别介意。

南宫羽笑着问:这么大个人才,在这里做什么呀?

小伙子呵呵笑道:当大学生村官哩,人人都说我有出息,可离我爸的愿望相差十万八千里。

南宫羽在电脑上打开自己的邮箱,随口问一句:你父亲想让你干什么?

小伙子说:当县长。

南宫羽抬起头,瞪大眼睛,用力控制自己,才没有笑出声。

正要点击邮件,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隔壁响起,年轻男人的哭声,独自一人的哭声,洪水猛兽一般。南宫羽顿时慌乱起来,鼠标在手中不停抖动。

张望时,小伙子已经跑到门口,哭声裹挟着她,向门外跟去。自己也哭过,心疼地哭过,体力不支时哭过,也经见过街头巷尾的哭泣,只是嗓门大一点,音调高亢一些。此时的哭喊,是不要命的,身体疼痛到极点,用完最后一点力气的嘶叫,铺天盖地的,无遮无掩的。

一定是生命处于危机,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呐喊。南宫羽快步走着,慌乱中小伙子折了回来,与她撞在一起。

小伙子说:修房顶时摔下来一个人,你帮看着,我去找医生,赤脚医生。

小伙子一溜烟跑开,几个人正无措焦急低头叹息,见她进来,惶惶闪开。哭声来自矮床,试探着走近男人,面容模糊,看不清伤在哪里,也不见血迹,只能从哭声判断,他还年轻。

她在墙上摸索一阵,找见灯绳,用力一拉,灯泡闪了一下,灯绳却断了。暗暗骂一声自己,望一眼那边,男人痛得死去活来,翻滚扭曲。

黑暗中,她摸索着,手在空中划了一下,想要捋一捋刘海,或者只是伸一伸手,没有任何远大理想,就在她收手的瞬间,手腕被牢牢钳住。

开始是一只手,蛾子扇动翅膀般的一小会儿,接着是两只手同时抓住了她的手腕,坚硬生痛,惊慌中才意识到是男人的手。她不喜欢见人就套近乎,更没有与陌生男人如此接触的经验。她想抽出手来,用一只手掰开两只粗壮宽厚的大手,就在她鼓足力气想要挣脱时,而那手,那双力大无比的手却像漏气的皮球,渐渐缓缓,疲软下来,晚风一般。

同时,她感到那手是湿漉漉的,滑润的。

没有迟疑,连半点犹豫都没有,轻轻抽出手来,双手在空中晃了一下,就落在男人的手背上,用了一点力度,捏住男人的手指手掌,几乎就是四手相握了。终于,感到了男人的脉搏在跳动,指尖忽而有力,忽而无力,有力的时候勾住她的手指,无力的时候,粗布一样瘫在她掌心。

偏一偏头,小伙子还没有返回,门外阳光灿烂,空气格外明净,屋外愈光亮,屋内愈黯淡。顺手抓起一件衣服,给他擦拭脸颊脖颈手上的湿汗。气味有些腥,仔细嗅,能分辨出汗水泪水酥油藏香的味道。

她对藏香越来越敏感,雪莲花小学的老师和附近居民,几乎每家都焚烧藏香。藏香盒子极其讲究,有的是核桃木的卧式香盒,香盒上镂刻着莲花宝瓶图案。有的用香炉,香炉有铜制的,也有陶制的,还有景泰蓝花纹的。炉里固定香烛的物品也稀奇古怪,有的是一捧陈年青稞,有的是干爽的大黄,洛桑嘉措房间的香炉里,则是朵朵干枯的雪莲花,毛茸茸,软绵绵,香烛燃烧到底部,雪莲花“哗啦啦”跟着燃烧,欢笑一般,淡白色的烟子袅袅一阵,藏香与雪莲全都燃尽。香炉则像真正的宝瓶,半炉花魂,点点灰烬,暗香盈盈,款款散逸。

是呀,男人家里也应该有香炉酥油的。松开男人的手,想找到能燃烧照亮的东西。男人紧紧抓住她,奇迹般的,低微的哭声逐渐高涨起来。

有人急慌慌地跑来,走到近处,叽里咕噜一阵,转身又跑进阳光里。

一位中年男人手里拎着小箱子,稳健而来。南宫羽顿时轻松许多,男人的哭声却有点变异。

有人在墙上摸索,什么也没摸着,便点亮蜡烛摁亮手电筒。南宫羽趁机离开包围圈,环顾四周,看见有个独木梯子靠在墙上,她向梯子走去,立即有人帮她移动木梯。弯腰拾了一根细木棍,以木棍当电笔,爬上梯子,三下两下接上灯绳,啪啦一声拉亮电灯,房间霎时雪白。人们纷纷关掉手电筒,吹熄蜡烛。

再次看那男人,男人的裤子不见了,光裸的屁股卧在血泊中。

脸腾地变热,转身走出房间。

大概被这场景吓住了,有人向外走,有人向里挤。

犹豫间,她不知道匆匆离去还是继续留下。一位中年妇女拽她胳臂,说个不停,同时双手合十,向她鞠躬。她明白女人需要帮助,可她不懂医术,更不了解男人下半身的病情。

意识告诉她,男人出血过多,应该输血。

她把想法告诉给大学生村官,小伙子说:输血,血的有,没有办法从我身上流到他身上。

南宫羽说:直接输呀,应该能行。

小伙子说:血型,没有检验血型的仪器技术,血的输不了。

哭声变成了呻吟,高一声低一声,声声凄厉。

南宫羽怂恿小伙子进去看看,旋即,小伙子就跑了出来,低声对她说:从房顶摔下来的时候,阴囊被尖尖的石头扎破了,正在缝合哩。

南宫羽翕动嘴唇,想询问是否用了麻醉药,是否有消毒液。

最终,什么也没问。望着雪山顶上依稀的旗云,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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