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林带

2017-05-15 18:38
红豆 2017年5期
关键词:南宫雪莲杜鹃

在一个山口,经幡猎猎,林木苍翠,云雾缭绕,洛桑嘉措提醒大家,这个地方还有信号,拐个弯就没信号了,要打电话赶紧。

洛桑嘉措首先举起手机说了起来,时不时还笑出声来。南宫羽无意间发现她听不懂,就费劲地听,还是一句都听不懂,想必应该是藏语吧。便想,西藏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同为一个中国,语言竟然不通。群吉的马儿甩着尾巴,甩出一圈嗡嗡声,蚊虫纷纷逃逸,高喉咙大嗓门,对着手机哇啦哇啦讲起来。柳巴松伸手撕扯栎树上的绿松萝黄松萝,松萝飘飘,像华丽的纱幔,又像缕缕云彩。

南宫羽本来想给父母打个电话,想一想没有打,她怕父母知道自己骑马走山路为她担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骑马。李青林说过有事发短信,骑在马背上没有办法字斟句酌发信息,便一手抓紧马缰绳,一手拨打李青林的手机。

李青林不急不慢地说:到西藏了吗?一切都好吧?

南宫羽说:我在马背上,在前往支教小学的路上,一会儿就没信号了,给你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电话那头一片沉静。南宫羽还以为李青林挂断了电话,看手机屏幕,处在通话状态,她“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应答,有点疑惑,不知道李青林是否安全。

两腿夹了夹马肚子,棕色大马仿佛明白她的心思一般,向一旁踱了几步,站在一块巨大的砾石旁边。李青林那边还是寂然无声。南宫羽将手机紧紧贴在耳际,生怕漏掉一个字。

她听见了风的声音,松树枫树云杉的声音,轻轻悠悠,飒飒作响。还听见了鸟的叫声,莺声燕语,啁啾灵动。甚至听见了花朵开放的声音,色泽各异,香馨漫漫。

终于,手机里响起了李青林的声音,音调庄严清晰。

他说:宫羽,真的对不起,因为我,你来到南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给你一个应有的归宿,害得你独自一人远走西藏,那里很艰苦吧?

南宫羽静静地听着,受了惊吓一般。在南方的数年里,两人同处一个城市,却像熟悉的陌生人,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贴心的话语。

语调立即温婉亲和,她说: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愧疚的应该是我。当初不该怂恿你去南方,不该奢望繁华生活。虽然我不知道你当时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你在老家,父母双全其乐融融,生活一定非常幸福。

李青林说:喔,你照顾好自己吧,需要什么药,告诉我。

她愣了愣,觉得他又不正常了,便说:你把我当成客户啦?我是南宫羽,不需要什么药。

李青林说:除了药,我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心里有点生气,语气尽量温和,又说:感谢你的帮助,你帮我越多,越觉得对不起你。

李青林说:不说这些了,方便的时候给你写电子邮件,保持联系,让我知道你安全就好。

挂断电话,发现柳巴松正在看她,目光相接,有一丝羞涩。

她不知道柳巴松為什么有这种眼神。

一挂瀑布从天而降,飞珠溅玉,银光闪闪,氤氲腾腾。岩石滑润,晶莹光鲜。轻盈的松萝上散着颗颗水滴,珠玑丰韵,美妍饱满。瀑布潭中,水花翻卷,涟漪款款。一条小溪从潭边流出,漫溢到绿草葱翠鸟语花香间。紫色黄色蓝色红色各色花朵,点缀其间。阳光从茂密的枝桠间洒下,光影一束一束,斑驳明艳。

见南宫羽看得出神,柳巴松一一指给她看,近处的叫勾儿茶、土半夏、紫色百合、米饭花、野蔷薇、草芍药。那边的叫蓝蝴蝶、报春花、桃儿七、点地梅、齿叶忍冬。

然后他问:南宫羽,记得咱们学校后面的那条小溪吗?源头是一眼山泉,从秦岭流出,冬季云蒸霞蔚,夏季清澈凉爽,溪水流淌处,漫延一路烟云。

南宫羽说:怎么不记得?那山泉叫玉泉,是混世魔王的天堂。

柳巴松说:现在想起来,那才叫幸福童年,无忧无虑,蒿草一样疯长。

南宫羽说:最喜欢的还是溪边的栀子花,洁白清香,西藏有栀子花吗?

柳巴松说:这个还真没见过,但西藏有更壮观的花,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马儿继续前行,树木越来越茂密,大有遮天蔽日之势。直径一米左右的大树比比皆是,树干上布满绿雾一样的苔藓,有的古树上还生长着寄生树寄生藤,寄生树新叶蓬勃,如同盛开的大花,葱郁的吊兰;寄生藤缠绵悱恻,扶摇直上,叶生空中,花开顶梢。黄色白色菌菇从盘根错节的树根一直攀升而上,有的攀附到两丈高的树杈上。

杜鹃花树与东江边的紫荆木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树有多高,花就有多高,花朵比绿叶更繁盛,更大气磅礴。马背上的南宫羽不时摘一朵杜鹃、两束松萝、三朵菌菇。

一头类似麋鹿的动物就在那一刻出现了,在古树青藤松萝间一跃而起,抻长脖子够岩石缝隙间的一丛黄芪。南宫羽盯着细看,其身为棕色,鼻端两侧和下颌呈白色,鹿角扁平灵巧,两只长而尖的耳朵竖立在鹿角两旁。

洛桑嘉措唤了一声:哈马。

小鹿微微摇晃一下脑袋,耳朵扇动,四蹄交替,蹦蹦跳跳消失在苍绿翠绿新绿里,梦境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南宫羽拍马上前,与洛桑嘉措并排而行,问他:哈马是什么东西?

洛桑嘉措说:哈马就是白唇鹿,跑了。

柳巴松在后面补充道:白唇鹿是学名,藏族人叫它哈马。白唇鹿有点像变色龙,外观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冬季体毛暗褐色,还有栗色小斑点,所以有人叫它红鹿。夏季颜色鲜明,整体为黄色。当地人的叫法多种多样,岩鹿,白鼻鹿,黄鹿。这家伙可不得了,全身都是宝,皮能制革,鹿茸、鹿胎、鹿鞭、鹿血,都是名贵药材。

南宫羽回过头,笑着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哟,柳医生不但认识那么多花花草草,还是白唇鹿研究专家。

洛桑嘉措说:柳医生第一次援藏的时候就是专家了,病人离不开他,援藏期满,有人请求他留下来,这不,他就留下来了,现在是高原病防治专家,对吧,群吉?

马蹄嘚嘚,喘息呼呼,群吉高声回应:对呀,我们柳主任是援藏干部中,为数不多连续援藏的医生,医术越来越高明,好多单位请他当医疗顾问呢。

南宫羽本来想问柳巴松为什么连续援藏,觉得这个话题有些私密,就没问。低头看一棵倒树,直径有一米多宽,横亘在路面上的树段被马匹行人踩踏得腐烂破碎,没有被踩着的树段苔藓密布、菌菇繁多。在一处树杈上,长着一簇粉红色花朵,花朵艳丽,叶片细碎。

南宫羽说:好漂亮的花呀,有名字吗?

柳巴松说:这叫长鞭红景天,旁边那个塔形黄色植物叫大黄。

南宫羽惊讶万分:大黄怎么这样高呀?噢噢,应该是长吧,两米都有呢。

正感叹着,柳巴松在身后失声大叫:南宫羽,向后仰,快。

黑暗遮蔽了光束,眼前一片漆黑,南宫羽向后仰去,脊背紧贴在马背上,稍许,光明复现,一切如旧。

南宫羽坐直身子,回头去看,柳巴松已经下马,正弯腰钻过一棵倒树,马背几乎挨着倒树,群吉正从马背上往下溜。南宫羽心跳不止,假如刚才不及时仰面朝天从倒树下通过,倒树就会像刀子和利剑,将她拦腰截住,或撞伤身体,或被扫下马背。如果从马背上摔下,可能会伤筋动骨。

柳巴松重新跃上马背,与南宫羽走得更近,南宫羽感激地说:谢谢你,柳巴松。

云雾没有散去的意思,林木深厚处,光束斑驳,能见度很低,显得更加阴暗潮湿,枯枝,败叶,残花,铺展在小路上,遮蔽了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山石,尽管在马背上,依然能感觉到地面的泥泞和坑洼不平,马蹄时不时打滑不稳,她佝偻着腰,差不多匍匐在马背上。

好几次看见松鼠在枝头跳来蹦去,都不敢细细欣赏。蝴蝶似乎也格外兴奋,身前马后纷纷扰扰。间或有水珠落下来,冷不丁滴在脖颈里,南宫羽伸手摸了几次,有一次偏着脑袋,身体倾斜度有点大,马蹄一滑,吓了她一跳。柳巴松告诉她,不要紧的,只是云雾凝结的水珠,如果前往墨脱,才会有蚂蟥。

南宫羽说:蚂蟥,太可怕啦,你去过墨脱吗?

柳巴松說:只走了一部分路段,没能到达县城。过蚂蟥区的时候每人手里提一小袋食盐,往皮肤上擦一些盐会减轻蚂蟥叮咬。

群吉附和着说:用烟头烧也行,只是蚂蟥太多,防不胜防。

南宫羽说:你们去墨脱干什么?

群吉说:给患者看病呀,我们能干什么呢?除了看病还是看病。

一处开阔地出现在眼前,古木大树稀少了许多,出现了一些灌木,云雾也淡薄了一些。洛桑嘉措首先下马,从背包掏出几个馒头。柳巴松和群吉好像约好了一般,找来干枯枝叶,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把馒头串在细树枝上,再将树枝斜插在火堆边,树枝“滋滋”冒着水泡,馒头皮渐次显出焦黄。四匹马在周围悠闲吃草,蝴蝶蜜蜂绕着马转圈儿,偶尔还停歇在马鬃上,马尾一甩,纷纷四散,稍许片刻,又纷飞而至。小鸟呢,从来就没闲着,与蝴蝶蜜蜂蚊蝇作一会伴,发现施展不了才华,便飞得更高更远。

这种烧烤方法让她想起遥远的童年,想起柳巴松一伙烧鲫鱼烧黄豆的情景,但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住眼前景象给她的震撼。

不用仰望就能看见众多山巅,有生以来双脚踩在如此高拔的地方,有一种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惊喜得浑身躁热。

柳巴松紧随左右,指着刚才走过的森林告诉她:那是雾林带,夏季云雾笼罩,有良好的温湿气候,不但是动物的天堂,也是花鸟药材的故乡,雾林带一般在植被好的高山峡谷,相对稳定呈带状。你看,那还有几株桫椤,许多树种只有在这里才有,冷杉、高山松、润楠、红豆杉、西藏吊樟,喜马拉雅山脉是植物王国呢。

南宫羽说:听说桫椤很珍贵,有的国家把它当国宝,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与喜马拉雅山脉结缘,如此近地接触和感知。

柳巴松没有受南宫羽感慨的影响,指着云雾翻滚的峡谷说:那就是瀑布云,由上到下,气势磅礴,比刚才那挂瀑布气派多了,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清晨从这里远眺俯瞰,就能看见云海茫茫,还能看见云上日出,应该非常壮观,至今我还无缘欣赏到。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高山,指给南宫羽说:喜马拉雅山脉垂直分布明显,云遮雾罩之处有雾林带,上面还有林线,树木灌丛生长的最高线就是林线。再上面是雪线,雪线以上终年积雪。你看那些旗帜一样的冷杉多坚强,长在林线与雪线交错的地方,顶着狂风,顽强生长。

顺着柳巴松手指的方向仰望,南宫羽果真看见了,几株一人高的树木的确像旗帜,倾斜着身子,一侧枝叶繁茂,一侧枝叶光秃,屹立在高高的山崖。山巅还飘着一面白色旗子,远比那树更飘逸更庞然。

南宫羽说:旗帜一样的树叫旗树,旗帜一样的云是不是叫旗云呢?

柳巴松说:学历高的人就是智慧,一点就通。积雪在阳光照耀下融化蒸发,在山巅形成一面巨大的旗子,随风向飘散,温度降低消失,温度升高就很壮观。

置身美景,幸福指数飙升,忽然想起一首老歌,便说: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哎,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哎,旗树英雄冷,漫卷旗云妖。

柳巴松说:记忆中父亲喝醉酒以后唱过这首歌,还会唱《翻身农奴把歌唱》,没想到你也喜欢。

南宫羽说:我是身临其境才想起来,我们这一代人几乎没人唱这些经典老歌了,下一代或许更不感兴趣。

南宫羽说:记得你父亲年岁有些大,老人家现在可好?

柳巴松说:其实我爸年龄一点都不大,只是显得苍老,他已经不在俗世间,去往江河,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刹那间,她觉得柳巴松变成了李青林,说起话来神神道道,飘在空中,猜不透摸不着。哦,或许每个人都有不愿细说的伤痛,还是不追问的好,免得揭人伤疤,对方难受,自己尴尬。

望着柳巴松,只看了个侧面,眉骨凸起,鼻梁高拔,骨骼强健,不胖不瘦,恰到好处,皮肤呢,古铜色。嗯呐,很性感嘛。

大安个头也高,但大安的腹部已经有了赘肉,拥抱时,如同抱着一只啤酒桶,躺在上面,就像躺在棉花垛上。哦,大安,曾经填充过她寂寞时光的中年男人。柳巴松不也是中年男人嘛。

哎呀,怎么把两个天各一方、毫不搭界的男人拉扯在一起比较呢?罪过,罪过。

更多的小鸟在树梢叽叽喳喳,两只胸脯泛红的鸟儿从眼前一掠而过,南宫羽忍不住赞叹,这里的鸟可真多呀。

柳巴松说:我们平时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你是初见,说得太多,有些炫耀,但又管不住自己,呵呵。

南宫羽说:你说你说,希望多多了解林芝的山水,喜马拉雅山的神韵。

柳巴松说:那我继续卖弄啦。你知道,林芝是西藏的江南,雨水丰沛,不但是植物的天堂,还是飞禽走兽的乐园,雪豹、獐子、白唇鹿、鹦鹉、猕猴、黄鸭,都能见到。墨脱沿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还有孟加拉虎、黑熊、云豹、熊猴。你看呐,这种鸟与麻雀百灵体形相似,脖子上有一圈围脖样的白圈,叫白颈鸫鸟。那一只,看见没有?羽毛深蓝腹部淡白的叫蓝眉林鸲鸟。再看那边,野石榴枝上那只长嘴鸟叫棕腹啄木鸟。

南宫羽的眼睛似乎不够用,随着柳巴松的指点仔细辨认,鸟儿飞舞,林涛阵阵。

仿佛从天而降,一只绚丽无比的小鸟从地上腾起,扑棱棱,飞得低缓,感觉从她指尖擦过。黑嘴稍长,圆圆的脑袋呈紫色,红背黄腹,宝石蓝的长尾巴末梢有翘翘的黑,展翅的羽毛扇动着银灰色的光亮。

南宫羽啧啧赞叹:看呀,柳巴松,这只鸟占尽了整个春天哩。

柳巴松双手做个喇叭,仰起脖子吹几声口哨,如花似朵的鸟儿翩然而去。

然后,柳巴松说:我给你找点零食。

南宫羽笑眯眯地盯着柳巴松,看他把零食放在哪只口袋里。见他弯腰扒拉几片枯树叶,拾起一枚干果,顺手递给她。

南宫羽接过来,拍拍尘土,笑道:喜马拉雅真神奇,不但长稀缺的树木,土里还长果子,哦啊,不像核桃也不是榛子,是什么神仙果呢?

柳巴松说:野果子,不是地里长的,而是刚才那鸟埋藏的,有些鸟会给自己储备粮食,常常又忘记埋在哪里。

南宮羽说:看来鸟跟人一样,有聪明的,也有笨拙的。

说话间来到一块布满苔藓的巨石跟前,柳巴松拍着湿漉漉的苔藓说:你能相信吗?这是一块冰川漂砾,看看,像不像猛虎下山?不同季节来这里,会看到不同颜色的老虎。冬季冰雪覆盖是白老虎,春夏季节苔藓丛生,是绿老虎,秋季就变成了黄老虎。咱们站立的地方在多年以前,应该是冰碛垄,现在灌木茂盛。

抬手间,南宫羽捏着干果,在漂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头像,用力处,苔藓脱落,青石裸露,画完以后,将干果按在鼻头位置。

柳巴松说:到底有童子功,眨眼工夫,就把我画出来啦。以后可不敢得罪你,免得把我画到斑马线上公厕墙上,千人踩,万人踏,还往脸上吐口水。

南宫羽笑着说:自作多情啦,怎么说是你呀?

柳巴松说:你瞅瞅,高鼻子宽眉骨,不是我又是谁呢?

南宫羽端端地看了,是啊,不是柳巴松又是谁呢?高鼻子宽眉骨,哦,他只说对了一部分,还有深陷的眼睛呢。只是随意涂鸦,怎么就画成了这样?分明就是记忆中的模样嘛,面容俊朗,力度的感觉,海浪的感觉,肌肤相亲的感觉,异性相吸的感觉,珍惜珍贵的感觉。

天呐,久远得如同传说的异国男人,怎么出现在苔藓上了呢?难道那是她的真爱,真正喜欢过的男人?稍纵即逝的情事,真的能够喂养寂寞之心么?《罗马假日》中的俊男靓女,结局也不过如此吧?

真爱过他吗?大概不是吧,刻骨铭心的应该是那一刻的自己,那个瞬间,自己的真情释放,饱满放荡,盛宴开放。或许,爱的是自己,那一刻的自己吧。

而此时,面对数年前的发小同学柳巴松,怎么想起了天边的海洋、水中的艳遇呢?

柳巴松可真高呀,初中毕业的时候,细高单薄,无法与伟岸扯上关系,现在竟然是个伟岸的男子了。从少年一下子过渡到中年,太突兀,太遗憾,没有见证彼此的风华正茂。他已经人到中年,自己也人到中年,时间怎么如此残酷?怎么就不能像回忆,反反复复无数次,将自己送回那个年代?那是含苞待放的时代,是一个眼神就能落泪和欣喜若狂的时代,是时时刻刻躁动不安的时代。那个时候李青林不理睬她,两个人如同云彩与水面,相互映照,永远分离。日出日落,孜孜不息,硬是将青春岁月遗弃。

那些岁月,如果与柳巴松邂逅,会是怎样的结果?青涩时代,曾经收到过他的信,尽管大众而普通,也是有好感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噢。

柳巴松拽了一下她,并说:发什么呆呀?看花去。

跟随柳巴松绕过漂砾石,就惊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杜鹃灌丛,色彩缤纷,姿容各异,她只知道是杜鹃,分不清种类,看不够美艳,忍不住大呼小叫,好壮美的花海啊。

接着,她哼唱起来,水到渠成,随意自然。

一个美丽圣洁的地方

蓝蓝的天上雄鹰翱翔

牛羊悠悠雪莲花绽放

那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柳巴松稍稍愣了一会儿,也合唱起来。歌声还在回荡,柳巴松就迫不及待地一一指给她:粉色的叫林芝杜鹃,红色的是裂毛雪山杜鹃,紫色的是雪层杜鹃,水粉色的是钟花杜鹃,玫瑰红的是栎叶杜鹃,白色花瓣红色花柄的是木兰杜鹃,紫红色的是尖叶杜鹃。最别致的是这种黄杯杜鹃,含苞时花瓣的尖端略带紫红色,展开时全是黄色,近似橙黄,与黄牡丹的焦黄有点透亮不尽相同,是一种比较厚重的黄。还有这种紫色山育杜鹃,鳞线杜鹃,看看,像不像天鹅绒的颜色?

南宫羽完全被众多杜鹃征服,柳巴松的讲解如同耳边风,惊喜和花香熏得她飘飘欲仙,痴迷乖巧。

不觉想起同样气吞山河、铺天盖地的美景来,那是与大安相处的美好时光。俩人驱车前往一片水域,南方的水域就像北方的寒鸦,处处皆是。

那一天,台风刚过,湖水暴涨,平时闲散岸边,与稻田芭蕉不分彼此,根本吸引不了眼球的芦花芦叶,全都浸泡在水中,随风摇摆,荡气回肠。放眼望去,水天一色,水有多阔,芦苇就有多远,远得望也望不到头。

大安显然也被这猝不及防的气势震撼,好一阵才将她揽入怀中,强劲亲吻。

他们在芦苇荡里,演绎了一场情爱大片。

不久以后,在同样气势逼人、满眼满地都是龟背竹的绿色海洋中,与大安耳鬓厮磨,缠绵悱恻。躺在他棉花垛一样的肚皮上,一声一声呼唤,老公,老公。

大安捏住她的鼻子,轻喘着说:你不能叫我老公,你叫我情人,我们只是情人,不是夫妻。

她忽然惊醒,的确,他们只是情人关系,连小三都算不上,甚至在迷醉中唤一声老公的资格都没有。他曾经严正地说过,他是北方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家庭关系中,父母为大,本人、子女、妻子续后。这样排序,她这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情人,同麻雀辣椒又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迷恋的?

哦,过往的情事都过去了,恋爱过,艳遇过,小三过,一夜情过。真爱过,假爱过,深爱过,浅浅地也爱过,匆匆而去,不再复还。

苍天赐福,竟然邂逅了中年男人柳巴松。世界上最丰饶的人,大概就是中年男人和少妇吧。

尽管没有做过少妇,也经历过中年男人,经历过,就不稀奇了。哦哦,感谢经历过的所有男人,才使自己终于安神静心。

微醺中,脸颊就不太灼热了。

柳巴松还在讲解:这一丛是牡丹花苞,杜鹃花开过一阵子,牡丹才开放。黄牡丹开败以后,芯核就像红色的小灯笼,清晨和黄昏气温低的时候滴着冰水,简直能用冰清玉洁形容。你看,这里还有臧黄连、棱子芹、假凤仙、金脉鸢尾。这个季节林芝的花最艳,花事最隆重,顺着山势从低到高依次开放,万花千草争奇斗艳,猜猜这朵花叫什么。

南宫羽微闭眼睛,似醉非醉的样子,双手抚摸各色花朵,明艳的,黯淡的,透亮的,温厚的,绚烂的,极盛的,含苞的,残败的。她觉得仅有一双手不够,一双鼻孔也不够,一双眼睛更不够,想生出千手千眼,醉卧花丛,在花海轻歌曼舞,时时沐浴在这花香鸟语中。如果李青林置身于此,会不会冰释前嫌,与自己和好如初?

多年来与李青林藕断丝连的相处,有一种强烈感觉,他好像不正常,总沉浸在往事之中,他是医药代理商,接触各种各样的药品,难道众多药物都治愈不了他的病?究竟是什么病呢?记得有这样一句话,人是环境的产物,假如李青林徜徉在如此磅礴的花海中,是否能恢复健康?

柳巴松向她招手,继续说:第一次见识这花吧?

终于从幻境回到人间,绕花过枝,来到柳巴松跟前,看见一簇肉质稍厚粉嘟嘟的趴地杜鹃,顺手摘了一朵。

柳巴松从趴地杜鹃旁边的砾石间,采一束连土带根,淡黄娇嫩的花递给她。

南宫羽双手捧住,仔细观察,根黑,叶绿,花茎上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绒毛,几片绿叶像少女的兰花指,轻轻托捧着娇柔得无法形容的花朵。花瓣淡黄透明,薄如羽翼,每片花瓣微微收拢,拳头一样悠悠握住,像一只灯笼,又像一枚曼陀罗,花蕊呈褐色和深黄色。

显然,这花既不是杜鹃,也不是红景天。

欣赏够了,喜悦又疑惑地仰起头来,柳巴松欢快地说:这就是雪莲花,苞叶雪莲。西藏有好多种雪莲,绵头雪莲,小果雪莲,丛生雪莲,水母雪莲,肿柄雪莲,等等。在医药界,雪莲被称为百草之王,药中极品。当初为治疗郭伯伯的病,好不容易才从药房找到焙干的雪莲,不曾想到了西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而且新鲜无比。

南宫羽说:你是说郭汉山老师吗?你很关心郭老师嘛。

柳巴松说:几十年里只有郭伯伯一家与我们有来往。喔,不扯远了,雪莲虽好,但最名贵,药用价值最高的还不是这些。

南宫羽急切地问:你不是说雪莲是药中极品吗?难道还有比雪莲更名贵的药材,莫非是冬虫夏草藏红花?我在南方见过冬虫夏草的广告,好像被称作仙草。

柳巴松说:红雪莲,红雪莲是雪莲中的雪莲,极品中的极品,连郭伯伯至今都没有服用过。

南宫羽问:郭老师不是你们家最重要的亲戚吗?是不是太昂贵了,舍不得送他?

柳巴松说:不是,是因为红雪莲太稀缺,我到雪线附近找过好几次,都没有寻到,连这里的藏医生都很少见过。有谚语说,红雪莲开在冰山,千朵一红,百年一见,盛世开花,乱世迹绝,常人难见,采到它的是圣人神仙,拥有它的人快乐无限。

柳巴松说完以后,安静下来。

南宫羽手捧苞叶雪莲,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则感叹不已。红雪莲,哦,红雪莲,千朵一红,百年一见,那是什么样的灵丹仙草啊?

再次打量柳巴松,眼含莹光,目光润泽,如此练达沉稳、知识广博的男人,怎么会是自己的发小、自己的同学?那个拖着长鼻涕,除过疯玩还是疯玩的少年,去了何方呢?

喔,相逢是首歌,同行是你和我,心儿是年轻的太阳,真诚也活泼。柳巴松和自己,不就是同行的你我吗?我们真诚,似乎也还活泼。

不觉生出不能小觑这位男子的想法,两人便闲聊起来。

你用雪莲花治好郭老师的病了吗?

体质上好多了,思维还是时好时坏。

红雪莲能彻底治好郭老师的病吗?

不清楚,目前还没有详实的临床案例和数据支撑。

红雪莲能治好总爱回忆往事的病吗?

柳巴松盯着她,认真地说:喔,总喜欢回忆往事,是不是反复回忆以前发生的不幸事件?担心不幸还会发生,明知道不可能發生,却不能克制,经常情绪紧张和恐惧。

南宫羽说:不太清楚,好像是吧。

柳巴松说:我可能没有表述清楚,还是举例说吧。比如已经锁上了抽屉,刚走出房门又回来检查锁好没有,甚至打开重新锁上。摆放东西一定要对称对齐。洗手时一定要从指尖往手腕方向洗。而且反复重复,有这些症状吗?

南宫羽说:记得好像把纽扣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还慌乱紧张,其他情况不了解。

柳巴松说:这种症状可能是患上了强迫症。强迫症患者常常过分夸张负面影响的严重性,过高估计风险,同时对不相关的干扰缺乏控制性,以至于长期被强迫所困扰,严重的可能会走上自杀道路。

南宫羽急切地说:不会吧?怎么会自杀呢?太可怕啦。

柳巴松问:不会是你父母吧?小时候见过你母亲,衣着整齐,头发一丝不乱。

南宫羽没好气地说:乌鸦嘴,你父母才生病,才患强迫症哩。

柳巴松说:我倒希望父母患病,患病起码还活着,还可以给他们治疗,可我连这点孝心都尽不上了。

南宫羽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忘记你说他离开俗世了。不过你别生气,你们父子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小时候不懂事,还骂你怪模怪样。

柳巴松说:我其实是孤儿,是父亲把我从老家领到内地的,父亲曾经援过藏,是咱们国家较早的一批援藏教师。

南宫羽大吃一惊,极力搜索柳巴松父亲的样子。委顿佝偻,头发花白,胡子乱飞,这样的人怎么与英雄般的援藏干部相提并论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说:啊呀,那你家乡在哪里?还有家人朋友吗?

柳巴松说:父亲生前没有告诉过我,听郭伯伯和郭伯母说大概在藏北地区,可能是羌塘草原,具体方位不清楚。

南宫羽说:那里应该有红雪莲吧,羌塘草原,听起来都非常壮美。

柳巴松说:可能有,但那里太艰苦,常人难以到达,我被吓到林芝了。

南宫羽说:你父亲都能在那里教书,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呢?况且你父亲去的时候大概还不通汽车,现在连青藏铁路都通车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柳巴松说:在西藏做事只凭热情和毅力远远不够,那样只能枉费一腔理想,徒劳无益。

南宫羽话题一转,问他:强迫症能治愈吗?雪莲花能否治好强迫症?

柳巴松说:首先得搞清楚患者当初患病的原因,从病因入手,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相结合,应该有效果。但病情会反复,属于慢性病,治疗时间可能较长。

两人正聊得火热,洛桑嘉措的呼叫回荡在薄雾花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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