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成都双流机场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雨珠点点,变成丝线,悠悠漫漫,一条一条由上而下,天女散花一般,缤纷烂漫,连绵不断,在天地间形成巨大的水帘。落在机翼上,溅起水花,一朵一朵,此消彼长,喇叭花一样开放,白的花蕊,白的花瓣,白的叶蔓,白的气息,相互勾连,相互比肩,一朵比一朵开得更璀璨,一朵比一朵消失得更瞬间。看不见天空,看不见远方,只看见白茫茫水淋淋,袅袅暧昧的地面。
飞机降落得沉稳而缓慢,起落架着地以前,随着机身旋转,水帘被气流吹成弧线,抛撒出细碎的水珠水线。着地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声响,既像水与水撞击的声音,又像机器与机器摩擦的声音。起落架在地面划出两道水辙,水花像夹道欢迎的人群,激情热烈。
终于,戛然而止,起落架停止滑行,稳稳地泊在雨花中。地面快速腾起一阵烟雾,旋即消散。
欧美尼感叹一声,嗨。
南宫羽收回目光,有人打开行李架取行李,有人站在过道上,等待出舱门。路过经济舱第一排的时候,偏着头多看了那位小伙子几眼,欧美尼轻轻推了一下她,并说:空中警察,有什么好看的?
南宫羽侧身凑近她,惊讶地说:公路上有交警,社区有片警,火车上有乘警,原来飞机上还有空警呀?
欧美尼说:自然的啦,各行各业都有帅哥。
在候机厅等了许久,一直等到肚子咕咕叫,才被告知今天没有飞西藏米林机场的航班,要到明天才有消息。
俩人取出行李,就近住下,雨水连连,心中惶惶。第二天早晨来到机场,依然没有飞往米林的航班,有人改签飞拉萨贡嘎机场,她们商量了一阵,还是等待。
等待的时间里,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同时也知道了这位衣食无忧的咖啡店女老板名字的由来。欧美尼说,原来的名字土得掉渣渣,年龄越大越不好意思让人知道,生活条件改善以后,生出改名字的主意,完全是崇洋媚外西为中用,才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南宫羽也向她解释自己姓氏的由来,欧美尼说如果时光倒流两千年,她这小家碧玉连南宫羽的婢女都见不着。
介绍年龄的时候,表面上都说自己大,对方年轻,说到具体年月时,则含糊其辞,遮遮掩掩。尽管如此,南宫羽大致称欧美尼为姐姐。
俩人一起逛了武侯祠,喝了宽窄巷子的云雾茶,吃了锦里的龙抄手卤兔头酸辣米粉。吃米粉的时候,欧美尼多放了一小勺红艳艳的辣椒油,并自言自语,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
南宫羽随口说:你的普通话很好听,一点都听不出方言。
欧美尼笑一笑,没说自己是哪里人,南宫羽也没有追问。
第三天,终于登上飞往西藏米林的航班,登机的时候,南宫羽奇怪地发现,无论是汉族人,还是藏族人,几乎每个人都大包小包,恨不得长出千只手,再多的行李都能带上。
当她能辨认出藏族人的时候,恍惚了好一阵,觉得这是个巨大发现。藏族人身材普遍高大魁梧,脸部轮廓比汉族人更立体,脸色暗红,或者称为古铜色,脸庞有晒出的红晕。眉骨挺立,眼睛总是汪着水,有的眼神犀利,有一股穿透力,有的眼神波澜不惊,静若处子。相比之下,摄影展上见过的两位藏族男女衣着更讲究,气质更大方。
一个小小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笑嘻嘻地望着她俩,匆匆走过,回眸间,少年还满面笑容,觉得在哪里见过。
喔呀,在哪里见过呢?南宫羽疑惑起来。
是一架小型飛机,每排四个座位,中间一条过道,一边两个座位。乘客并不多,坐得稀稀拉拉。
俩人自然坐在一起,空姐在示范安全事项以前,要求乘客最好集中坐在机舱中间,保持飞机前后左右载重量平衡,防止遇到强气流机身颠簸。
南宫羽的心思却在少年身上,左顾右盼一番,没有看见。
明眸皓齿清晰洁净,眼里放射着夏日清晨太阳的光芒,她被映照得回味悠长。柳巴松的影子忽地蹦出来,那少年,不就是柳巴松吗?飞机上那么多藏族男人女人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就是柳巴松的眼睛吗?
柳巴松是藏族人?柳巴松原来是藏族人啊。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柳巴松的消息,当然,她也很少与同学联系。
怪不得他长得与其他同学不一样,性格张扬,喜欢惹是生非,被招惹过的人大骂他丑八怪、猪八戒、怪模怪样的小混蛋。
难怪在摄影展上见到摄影师巴松,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原来柳巴松一直藏在记忆里。
她被这个惊天发现弄得脸颊滚烫,激动不已。
伸手摸一下脸颊,烫得落不住一根兰花指。索性向卫生间走去。大部分飞机卫生间在中部和机尾,这架飞机卫生间则在靠近机头的位置。飞机没有头等舱经济舱之分,也就没有布帘子隔断。
卫生间外的电子屏上显示里面有人,便站在过道上等待。
一位身着便装的小伙子仰起脖子,对她说:你好,请坐下。
她没有反应,依旧站着,脑子里全是柳巴松的模样。
因为柳巴松长相与众不同,似乎也没人疼爱,衣服破破烂烂,吸气鼻涕变短,出气鼻涕变长,整日里两条黏稠的鼻涕在鼻孔与下嘴唇之间跳跃游荡。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孤单,才四面出击,招蜂惹蝶,讨人厌恶。趁她不注意,喜欢拽她马尾松似的头发,在一个同学的作业本写上另一个同学的名字,把黑板擦藏到班长的抽斗里,给篮球画上乱七八糟的颜色,把老师自行车轮胎扎漏气,将蚂蚱蜻蜓放到男同学的脖子里女同学的头发上。这一切,或许是想引起关注,争取平等与友爱吧。
小伙子又说:你好。
南宫羽低头看他,对方的帅气和英俊超出了她的想象,同广州飞往成都航班上的那位空中警察一样年轻飒爽,但比那位汉族小伙子更特别,感觉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无法准确表达,挺拔,健康,干净,双目含情。她向他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他也向她点头,并伸出一只手,向身边的空座位示意。
南宫羽想,这藏族小伙子可真喜气呀,大概也是空中警察吧。柳巴松如果穿上这套服装,如此彬彬有礼,全班同学恐怕都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柳巴松已经显示出别样的俊美,只是太单薄,青涩。
恰巧,卫生间的门开了,进去以后,拧开水龙头浇了一脸凉水,然后望向镜子,镜子里映出年少的自己。课间休息时,一位女生从后面推了她一掌,额头碰到墙上,疼得她差点哭出声。放学铃声刚响,柳巴松一个箭步冲到那位女生身后,一把揪走她的红领巾,龙卷风一样跑到操场边上,向上一跃,双臂吊到樱桃树上,在树枝上荡了一阵秋千,折下一根树枝。再一跳,双脚着地,将红领巾缠到树枝上,举起树枝就跑。同学们嘻嘻哈哈跟在后边,南宫羽也夹杂其中,那位女生哭声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南宫羽乐得呵呵直笑,时不时回头看那女生。女生大叫一声,追了上来。正要推她,柳巴松掉转头跑到跟前,把树枝在空中一横,大刀一样砍下来,将两位女生隔开。女生就势拽下红领巾,一溜烟跑去,飘散一路哭声。
拍打声中断了她的思绪,慌忙出了卫生间,发现门外有人等候。再望那小伙子,觉得格外亲切,感觉他就是当年的柳巴松,一位有意无意照顾她的少年。
送饮料和零食的空姐挡住了去路,她站在原地没动。身旁一位中年男人面前的小茶几上放了三只饮料纸杯,还把手伸向空姐。
空姐说:只有三种饮品,都给你了。
男子说:那就每样再来一杯。
空姐稍稍迟疑一下,每样饮品又倒了大半杯递给他。男子的小茶几上一下子摆了六只纸杯。南宫羽惊讶不已,一眼一眼地看他,发现他很精瘦。
男子大概感到有人关注,仰起脖子看她,笑呵呵地说:内地人真小气,小碗吃饭,小盅喝茶,价钱还死贵,好不容易碰上免费饮料,不喝白不喝。
南宫羽笑一笑,没有回应,空姐推着小车向前走去。
男子指一下身边空位,对南宫羽说:随便坐,随便坐,这种小飞机不必严格对号入座,想坐哪里就坐哪里,跟你们内地的公交车一样。
望一眼几步之遥的欧美尼,正歪着脑袋睡觉,莫名其妙的,真就弯腰坐了下来。
见她坐下,男子顺手递给她半杯茶水。她摆摆手,说声谢谢。他则一仰脖子喝了,又端起一杯,仰起脖子喝了。
喝完以后,“吧唧”一阵,连声说:过瘾,过瘾,还是西藏好,想咋个吃就咋个吃,想咋样喝就咋样喝,自由王国,神仙宝地。
南宫羽依旧没有搭话,微笑着,任他自言自语,自说自话。那人弯了弯腰,变戏法一样,将一把南瓜子递给她。
稍稍迟疑一下,接住了。握着南瓜子,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干脆握着不动。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头去看,是一堆包裹,将双脚收回,规规矩矩端直坐好。
猛然想起,登机的时候,许多人大包小包,有的包袱比头顶都高,觉得奇怪,就说:好富裕哦,这么多东西。
男子像引燃的导火索,絮叨个不停:西藏不比内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好远哟,粮食蔬菜运输很不方便,西藏人一年能去一次内地就是了不起的大事,大部分西藏人没有出过藏区,好不容易到内地,回来的时候给老人买一件保暖内衣,给孩子买几样玩具零食,给同事朋友买点西藏没有的香烟围巾口红。现在还好,很少带瓜果蔬菜,以前西藏没有蔬菜温棚,长途货车也少,人们从内地回来,个个都带大包蔬菜水果,走亲戚看老乡,水果蔬菜是最珍贵的礼物,一个熟人总爱说他小时候过年,邻居送给他家五个青椒,青椒炒羊肉,啧啧,成为他童年最难忘的记忆。
南宫羽想一想问:西藏没有南瓜子吗?
男子说:有,都是千里迢迢从内地运去的,价钱高得咬人。说起来通往西藏有几条公路,川藏公路,青藏公路,新藏公路,滇藏公路,可这几条公路你也是知道的哈,翻山越岭,泥石流塌方雪崩啥啥都有,稀烂得一塌糊涂,不能保证天天通车。你算有福之人,有飞机可坐,成都到米林通航时间并不长。青藏铁路也通车几年了,火车一跑,整车皮的南瓜子、葵花籽、西瓜子、花生豆、葡萄干、怪味胡豆、炒青豆,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都运进去,但火车只开到拉萨,从拉萨到林芝还有好几百公里路程,技术好的司机也得开上一两天,豆腐都盘成肉价钱了。
南宫羽说:你喜欢吃零食呀?
男子说:不是我喜欢吃,是我卖这些东西,水果蔬菜贩子,我的店在八一镇紧靠尼洋河边上,欢迎光临,说是水果蔬菜店,大部分卖干果。
南宫羽说:飞机进货,够奢侈的嘛。
男子说:不是进货,是回老家盖房子顺便带点干货。飞机多方便,一个多小时就到,以前搭乘长途汽车,从成都到林芝一千多公里,路上走六七天或上十天,上车的时候互不认识,遇上河水暴涨道路中断,患难见真情,下车的时候成为难兄难弟,有的成为终身朋友,有的结为夫妻。你第一次进藏,不知道这边情况,有藏族人的地方,就有四川人重庆人,架线修路的,开饭馆教书的,当官开出租的,当兵坐台的,什么行当都有。
南宫羽不觉笑了起来,这人很幽默嘛,继续说:你怎么知道我第一次进藏?
男子说:嗨呀呀,内地人西藏人,一眼就能分清楚,林芝城区几万人,机关单位也就几十家,不用扳指头都能数得清,做生意开店铺的都是熟人,一年三百多天,通航时间就算一百天,乘坐飞机的人非贵即富,沟子大个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识谁呀?你看,那一位,脸色多黯呀,知道嘛,她是一位军嫂,丈夫在一个通信连当连长,每年丈夫回内地探亲一次,她来林芝探亲一次,结婚十多年了,还没生孩子,焦心呀,唉唉。
南宫羽还没看清军嫂长什么样子,男子又指着前两排一位秃顶男人说:瞅瞅他,愁得头发都没几根了,老婆孩子在内地,他在林芝工作,辛辛苦苦挣一年工资,全都花在路上,一年回家一次,七大姑八大姨,家家都得行礼。一辈子挣钱,一辈子受穷,你说难场不难场?
然后,男人回头望了望后排,偏着脑袋悄声说:后面那位藏族老頭,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林芝拉萨几家大医院都看了,查不出名堂,这次到成都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你猜怎么着?好啦,高兴得捻了一路佛珠,诵了一路菩萨。
正说着,飞机颠簸起来,男子伸出两条胳膊,环成弧形,把六只杯子围在中间。其中一只杯子里的雪碧泼了出来。一手继续围住杯子,一手快速端杯,喝干一杯,再喝一杯,一边喝,一边“吧唧”嘴巴,然后把六只空杯子重合在一起,咬住杯沿,吹起了喇叭,吹一阵,又放下。
南宫羽起身想走,被男子拽了一下衣袖,并说:这个时候可不敢动,飞机正遇上强气流,不稳当,坐着安逸。
飞机似乎很配合,果真上下颠簸得厉害,她只好坐着不动。
男子说:西藏的飞机跟内地的飞机也不同,你知道咱这飞机上有几位机长吗?
南宫羽还真被问住了,从来没有想过一架飞机有几位机长,她眨巴着眼睛,用眼神询问他。
男子伸出剪刀手,果断地说:两个,不知道吧?西藏的机场都是高高原机场,气流多变不稳,气温又低,飞机一般在上午飞来飞去,不太在高高原机场过夜,怕把油路水管冻坏。清早从内地飞西藏的时候坐的人多,返回内地的时候乘客少,这与机场温度有关,机场气温高载重量就会减少,就要少卖几张机票,气温低载重量增加。飞机还得保证足够的自身载油量,得保证在备用机场上空盘旋足够时间。一个机场一般有多个备降机场,多个备降机场一般不在一个气压带。所以,咱们这架飞机看起来小,乘客不满,返回内地的时候乘客更少,就是这个原因。
南宫羽顿生兴趣,问道:这与两个机长有什么关系呢?
男子说:哎哟,差点忘了,能飞高高原机场的飞机性能高于普通飞机,一般是进口高档飞机,对驾驶技术要求更高,普通飞机一般一个机长,飞高高原机场的飞机一般配双机长,有的机长很厉害,还给其他机长当师傅,属于同领域顶尖人物,吃饭都不能随便在街边小摊上吃,怕不安全,吃出胃溃疡就麻烦了。
南宫羽说:感觉你像机长。
男子说:你在西藏待久就明白了,西藏不像内地,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农民没有乡长朋友,县长不敢同省长开玩笑。西藏却不同,牧民丢一只羊,直接跑到县长办公室,让县长帮忙找羊,小商小贩经常同县长一个桌子吃饭,在内地想都不敢想。
南宫羽说:你咋知道?
男子说:县长是我老乡,小贩就是我,我们经常一起搓麻将,吃石锅鸡。
南宫羽忍不住笑出了声,说:机长也是你老乡吧?
男子说:机长不是我老乡,机长的一个老乡经常到我店里买核桃。朗县薄皮核桃非常有名,我送给他几斤,请他给机长说一声,帮我机票打个折,人家不同意。
南宫羽说:下次去你店里买核桃,喔,石锅鸡是什么鸡?
男子说:石锅鸡嘛,主要是锅有特点。墨脱人用喜马拉雅山石头凿的锅,煮饭炖菜味道一绝。到林芝不吃石锅鸡就算白来,下次我请你,你到八一镇打听马干果,没有不知道的。
南宫羽笑着说:原来你是林芝名人,墨脱,墨脱不远吧?
男子“哼哼”两声,才说:像你这种来一次西藏就算征服地球的人,说了也是白搭。
南宫羽说:你怎么知道我只来一次西藏?我又不是游客。
男子说:你看看飞机上的人,有几个像你俩这样?薄衣短衫,浓妆艳抹,告诉你吧,花架子再多的人,在西藏待久了就跟我一样,回到出生时候的模样。
张望出去,穿藏袍的男女脸红齿白,有的安详平静,有的兴奋喜悦。穿西服运动装的汉族人,有的昏昏沉沉,有的一脸木然,她和欧美尼的着装真的有些时尚。
望了一眼欧美尼,还在沉睡,表情似乎略有变化。
与马干果说了再见,向自己座位走去,正要坐下,随意地望了一眼舷窗外,这一看,立即屏住呼吸。
白雪皑皑的山峦,一峰连一峰,连绵不断,辽远得没有尽头,扶着前面座位靠背,一动不动。空姐走到跟前,伸手示意,说着什么。
她没有听见,依然盯着雪山。这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不曾想象过的景象。摄影展上,看到的雪山是立体的,局部的,此时的景象是平铺直叙的,大气磅礴的,坦坦荡荡的,无遮无掩的,俯瞰的,真实的。
她望了一眼马干果,希望得到共鸣和呼应,他则抻长脖子与前排人说话。她无法独自一人承受这份震惊,这份突如其来的撞击。
空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还是没有反应。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一片蓝色水域,雪山与水域之间有一条貌似瀑布的白色小河,水域近旁,有几个凹下去的漏斗样白色坑洞。
她倾斜着身体,将脸几乎贴到舷窗上。空姐拽了一下她的衣襟,再次示意她坐下。她坐了下来,手指却指着窗外。
空姐微笑着说:刚到西藏不能过于激动。
南宫羽终于合上大张的嘴巴,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会有那么蓝的水?比珠江口的海水还蓝,怎么会有瀑布一样的白色小河?还有漏斗,雪山上怎么会有漏斗呢?
空姐依然笑着,请她系好安全带的同时告诉她:青藏高原上的湖泊含盐量高,即便结冰,颜色也很蓝,你看到的是冰瀑布和冰漏斗。
冰瀑布,冰漏斗。哦啊,冰瀑布是不是冰舌?南宫羽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空姐笑一笑,缓步走开。望着空姐婀娜的背影,枣红色印花藏袍,南宫羽方才意识到,空姐是一位藏族姑娘,标准的普通话,彬彬有礼的举止,气质好。
舷窗像一个磁场,全心全意地吸引着她,一眼一眼望出去,每一眼都有惊喜。后来,不需要俯视,随意地望出去,就能看见雪山。再后来,就看见了森林山谷和一条蓝幽幽的河流。
飞机在山与山的谷地中间滑翔,几乎贴着地面,又没有着陆。她觉得奇怪,其他机场,飞机下降的时候会盘旋,由高到低,盘旋数圈,才缓缓落地,在跑道上跑一阵就停住了。而这架飞机一直低飞,一个方向低飞,顺着山谷和河流飞行,几乎没有盘旋,一直向前。
一片绿,又一片绿,绿到地老天荒,绿到天涯之角,飞机才停住,停得戛然而止,毫无提防。她舍不得停,舍不得这份绿,舍不得飞翔时经见的前所未有的景致。
她靠在座位上,任由大包小包從她身边挤过,任由汉语和听不懂的藏语在她耳畔低低缓缓流过。她没有动,没有站起来的一点想法,没有离开飞机的丝毫欲念,想成为其中一份子,与环境融为一体,想把那些惊艳拥入怀中,据为己有。想一直在这架飞机上,在飞往西藏的飞机上,雪山,冰瀑布,冰漏斗,结着冰雪还蓝彻心底的湖泊,还有那天空,蔚蓝洁净的天空,碧空万里的明澈,洁白似银的云朵。这种壮丽,这份澎湃,秦巴山间不曾有,东江也不曾有。
那些安详的、宁静的、表情丰富的、一成不变的脸庞,全都变得轻松、快乐、踏实,有的低头看她一眼,有的端直走出机舱。
一个声音传向她:妹儿,下飞机啦,记着来找我哈,请你吃石锅鸡。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记住了他的名字,马干果。但她没有回应,她不想下飞机,想一直沉浸在飘飘欲仙的状态中,想让这种气场一直存在,笼罩她,护佑她,不灭,不朽,不离,不弃。
四周安静下来,过道里没有行人,空姐走近她,确切地说,是她们,她和欧美尼。那位英俊得无与伦比的藏族小伙子也走近她,她们。
空姐的笑容依旧职业,小伙子的笑容相对矜持。空姐双手半握拳,上下叠放在胸前,微微含胸,微笑。小伙子双手紧贴裤缝,望着她,她们,微笑。
她望向窗外,依然的绿,绿里有些色彩,一定是花朵。她这样想着,就有走出机舱去到绿地的想法。忽地,就站了起来,安全带在腰间挡住了她的脚步,低头看,欧美尼还在沉睡。
摇晃着她,没有醒,继续摇晃,还是没有醒。表情是有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偶尔,轻轻呻吟一声。
空姐望一眼小伙子,小伙子伸手示意她离开座位,南宫羽起身离座。小伙子弯下腰,用手背试了试欧美尼的鼻息,向空姐点了点头。
南宫羽再次摇晃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说:欧姐,到西藏了,下飞机啦。
欧美尼猛然惊醒,炸雷般地叫道:到西藏啦?真的到西藏啦?刚才梦见演唱《多么亲切的名字》,学生不喜欢,把我撵了出去,那可是格鲁贝罗娃的经典唱段呀。
南宫羽说:他们可能听不懂外语,你得用藏语演唱。
欧美尼说:藏语难学吗?我都资深成这样了,恐怕学不会藏语吧。
俩人拎起包就往机舱门口走,走了两步,想起应该有人接机,打开手机一看,提示有过来电。反拨过去,一位男士说在出口等候,牌子上写有你们三位老师的名字。
南宫羽说:只有两个人,两位女士。
对方“啊呀”一声,挂断了手机。
接机口外阳光格外明艳,前面走着一位身材魁梧背着加长旅行包的男人,一手扔掉遮阳帽,一手扔掉登山杖,伸开双臂在空中挥舞,边舞边大声呐喊——西藏,我来啦!
“啪”,只一声,男人就像布袋一样,轰然倒下,不偏不倚倒在阳光里,背上的旅行包滚了过来。
欧美尼避让不及,脚背被男人的旅行包压了个严严实实。南宫羽帮忙去搬,觉得那包格外沉重,用了很大力气都没有移动。
马干果雨后春笋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飞起一脚踢开那包,并且大叫:哎哟嗨,刚到西藏不能干重活,更不能大哭大笑,用力过猛,用情太烈,都会高原反应,现世现报,看看吧,多少人就这样,就这样……
有人向这边冲过来,立即给男子吸氧施救,南宫羽和欧美尼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马干果催促她俩快走,并说有什么好看的,这种事在西藏天天发生,记住了,西藏可不是内地,海拔高,氧气少,能坐着别站着,能躺着别坐着,能少出力就少出力。
南宫羽感激地望一眼马干果,觉得他像马戏团跑出来的丑角,浑身上下挂满包裹,背上背的,肩上挎的,双手拎的,腰上拴的,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看得她眼花缭乱。
南宫羽腾出一只手想帮他提一个包裹,他一扭身,周身发出窸窣声,螃蟹一样横在接机口。
南宫羽追问道:那人不会出事吧?
马干果说:说不清,这种事在西藏跟喝凉水一样,机场医务人员已经救他了。
南宫羽问:那他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呀?
馬干果说:这种事嘛,好比小伙子逛窑子,三眼枪打兔子,没个准数。
说话间就看见一块高举的牌子,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高宏伟,欧美尼,南宫羽。
看见高宏伟的名字,南宫羽方才想起那位美术教师,庆幸他原机返回广州,若是来到这里,说不定跟刚才那个男人一样——倒在陌生的西藏还不如倒在家门口。
她朝那牌子走去,边走边回头轻唤:欧姐。
没有回声。
又叫一声:欧姐。
还是没人应她。
她把包放在地上,转身张望,发现欧美尼一瘸一拐正往这边来。奔过去,搀着她就走。走着,走着,心慌气短,腿脚有点不听使唤。心里升起一缕悲凉,出发的时候精神抖擞、豪言壮语的三个人,才几天时间,还没有走到西藏的田间地头、教室校园,没有教学生画一幅画,唱一首歌曲,就成了残兵败将。
恰在这时,欧美尼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干果在一旁大声惊呼:赶快送医院,越快越好,刚来西藏就感冒咳嗽可不是好兆头。
南宫羽正想骂他乌鸦嘴,就被接机人唤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