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体格健全、思维敏捷的柳巴松越来越想念父亲柳渡江,特别是当了父亲以后,更是情到骨髓。一次与朋友聚会,有人说父亲生病了,不能再喝,得回家看看。
柳巴松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哽咽着说:我,我想我爸,真的想我爸了。
说着便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而从前一起生活的许多年,父子俩就像喜鹊与山泉,石头与白菜,天天相见,老也不能贴心贴肺。
在柳巴松的记忆里,自己总是比同龄孩子懂事晚,行动慢半拍,按照医学上的说法,叫发育迟缓。年少时期的记忆除过疯玩,还是疯玩,不是把这个打伤,就是把那个惹哭,间或,还会想起与父亲走过一段奇怪而漫长的道路。
直到一个春天,漆树感染以后,他跟父亲要妈妈,父亲的脸由白变红,又从红变黑,再从黑变青。最后那种颜色一直滞留在父亲脸上,感觉就像长在父亲脸上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这是父亲的本来容颜,可在父亲叹完最后一口气,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一只眼睛合上,一只眼睛直愣愣睜着,他“哇”地叫了一声,爸。
一滴眼泪不偏不倚掉在父亲睁开的眼睛里,父亲的眼睛还睁着,没有合上的意思。他又叫了一声“爸”,泪珠又滴进父亲眼睛里,他俯下身,把脸贴在父亲脸上,眼睛上,头发上,紧紧贴在一起。呜呜咽咽哭了许久,抬头时,惊奇地发现父亲的双眼全都合上了,就像从来没有睁开过一样,真真切切地合上了,睡着了一般。
而且,令他万分震惊的是,父亲的双眼不仅合上了,眼角还缀着泪滴,面容也从青色变成了白色,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记忆中的那种颜色,苍白。苍白里满是安详、宁静、平和。就像在医院实习时见到的新生婴儿那种面容,洁净无邪,无欲无求,坦若仙桃,静如凝膏。
是的,父亲离开人世的面容,不能用神情神态形容,只能用“样子”这个词最恰当,最妥帖,最合适。
那是水的样子,水的颜色,水的姿态。他给父亲擦拭眼泪,用手心和手背擦拭,这是他小时候哭泣时,父亲惯常的动作。他倒了半盆热水,正要用毛巾给父亲洗脸洗身子,被郭伯伯制止住,要他用酒精擦拭,他如实照办。父亲果然比任何时候都干净白皙,差不多和他的头发眉毛一个颜色。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样子。
当自己成为一名正式医生,死亡与新生连续剧一样天天上演,想起父亲死亡时的样子,终于明白,数年不变的容颜,忽然在生命结束以后改变,这是精神的解脱,压力的释放,生命的回归,返璞归真,回到生命的原初状态。
有这种思考以后,他觉得父亲死亡以后脸色的巨变与回归,应该与他的经历有关,与他的社会关系有关。
从小到大,柳巴松没有见过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姑姑、阿姨舅舅,没有直系亲属和旁系亲属,也没有亲戚的概念,唯一有点关系的,是中学教师郭汉山。
父亲原来是一个孤儿。父亲的离世又把自己变成了孤儿。
这是他独自生活以后,幡然醒悟的事实。
那个时候,尽管在医学专科学校临近毕业,实习也快结束,似乎才发育成熟,才知道追问父亲的前世今生,思考自己的前途命运。
随着疑问的逐渐增多,发现父亲像一个黑洞,一个深不见底、让人莫名恐惧的深渊。
他去找郭伯伯,郭伯伯已经病退,天天绕着学校围墙转圈。
院墙外有条小溪,溪水是从秦岭山间流淌出来的,流出的地方有一处山泉,叫玉泉,冬日水雾袅袅,夏季微波荡漾,清澈见底。经常与一帮小子沿着小溪奔往那里,在泉水里洗过澡,抓过鱼虾,捅过斜在玉泉上方树杈上的鸟巢。鸟巢掉进水里,一只夜鹭扑棱棱飞走了,一只刚孵出壳的小夜鹭连同几只破蛋壳沉进水底,不一会儿又浮出水面。鸟巢里的碎草秸,黏土,羽毛,浑浑噩噩顺着水波流动的方向,流出了山泉,漂到小溪里去了。
小子们不放过飞走的夜鹭,更不放过沉到水底又浮出水面的幼鸟。扑腾几下,划到幼鸟跟前,抓住死鸟打活鸟,死鸟在半途“啪啦”掉下来,落在泉边的草丛里,刺梨茅草芦苇,锋芒毕露。小子们自然欺软怕硬,惹不起大地上的小草小刺,倒也没有失望的意思。用力吸一口气,捏住鼻子,一个猛子扎入水底,摸出几粒鹅卵石,抢过弹弓,拉弓瞄准,啪一声,一粒石子飞出去,又一粒石子飞出去,没有打着刚刚飞走的夜鹭,落下来的则是一只长尾巴荆棘鸟。大家争相抢夺,拔毛捋腿,三下五除二,瞬间工夫,明红色,暗红色,枣红色,铁锈红颜色,诸多漂亮羽毛保护的荆棘鸟,在小子们的嬉闹声中,变成了秃头怪物。再把光溜溜的荆棘鸟放在水面上强迫其游泳。鸟挣扎着扇动一下血淋淋的翅膀,一个趔趄,倒栽入水,打捞上来,早耷拉着脑袋,变成了尸体。
顾不上穿戴整齐,将荆棘鸟连同几条小鲫鱼,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癞蛤蟆,挤压混搭在一起,裹上几片梧桐树叶,扯几根野茅草缠绕几圈,糊上一层稀泥,裹一裹,找几根树枝架到旱渠上,将包裹物放到树枝上,旱渠下塞些蒿草、黄豆秸秆、枯藤树皮枝桠,点燃就烧。原本要连同死蛇一起烧的,蛇比拇指稍粗,怎么裹也裹不进树叶里,况且蛇已经死了老半天,一会儿抛到天上,一会儿扔到水里,一会儿又托在屁股后面,蛇皮已经褪掉几缕,臭味都两丈高了。
火苗刚刚蹿过头顶,癞蛤蟆就像刚睡醒一样,冲破泥浆和梧桐树叶,从火焰中呼啦一声,腾空一跃,飞得不见踪影,飞越途中发出惊悚的叫声,呱呱,呱呱。
癞蛤蟆飞走了,荆棘鸟和鲫鱼树倒猕猴散一样,从火苗与树枝间纷纷坠落,落在火焰上,落在黑灰中,树枝也被烧断了。一个小子冲劲十足,爬上更高的树干,拉拽韧性十足的猕猴桃藤枝,实在扯不断,双腿一夹,抱住藤条荡秋千,有人抱住他的双腿,有人拽住藤条枝梢,两三个人不行,三四个人,三四个人不行,全都上阵,石块瓦片切割砍剁,总之要把看准的枝条扳弯、折断。齐心协力终于拽断了,太拖沓,一个人搬不动,几个人排成一溜,抬一会儿挪一会儿,整根藤枝上全是小黑手,一起架到旱渠上,重新搭好烧烤架势,把荆棘鸟和鲫鱼重新包裹结实,悬在粗壮的藤枝上。拾来更多的豆秸、干草、树叶、枯藤、枝桠,熊熊烈火再次燃烧,青烟袅袅,噼噼啦啦,一粒粒黄豆黑豆在火焰中爆裂,从豆荚中飞出,发出脆亮的响声,膨胀变胖的豆粒,冒着滋滋水泡,热气四溢。
又一轮争抢开始了,黑烟,黑灰,黑豆粒,黑手,黑臉庞,黑嘴唇,黑牙齿,夸张的咀嚼和笑声。黄豆黑豆吃完抢光以后,再去撕扯变成黑疙瘩的荆棘鸟和鲫鱼。扒拉一阵,终于看见冒着热气的白肉,一只黑手精准抓起,很快被更黑的手推搡拉扯,不一会儿,香气诱人的熟肉掉在地上。野狗不失时机地一口叼起,拔腿就跑。黑手,黑腿,黑脸,黑嘴巴,追着黑色野狗奔跑,打闹一阵,嘻嘻哈哈,曲终人散。
小子们在疯跑疯闹中长着见识,下次再烧烤的时候,就知道用多粗的树枝烧烤多少野味,用什么样的树枝藤萝做燃料味道更好,得出的结论是柏树桂花树和猕猴桃枝叶最好,各种干枯的花朵茎蔓也不错,坚决不能招惹漆树臭椿夹竹桃。他们把小鱼、小虾、麻雀、斑鸠、知了、田鼠、青蛙、土豆、红薯、玉米棒子、山芋、板栗等等,只要能入口的东西全都架火烧烤。吃一口,抹一下小嘴,个个腮帮鼓圆,脸庞花哨。更聪明者,把烧烤的东西串在竹签树枝上,架在火上烧烤,火熄成灰烬时,山珍野味也烤熟了。说起当初用胳臂粗的藤枝烧烤荆棘鸟和小鲫鱼,就哄堂大笑,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嘛。
阳春三月,小子们又集聚到小溪边,溪水太凉,没人愿意脱裤子光屁股下水,就把树棍伸进水里,将水搅浑,顺势捞起几条小鱼。人多鱼少,按人头分,一人一条不够分。有人提议到谁家鸡圈掏几只鸡蛋,筛选淘汰以后,目标锁定在郭汉山家,推来让去,柳巴松担此重任。理由是他最熟悉郭老师家,知道考试试卷放在哪里、郭近都的连环画放在哪里,更清楚鸡圈在哪里。
柳巴松顺利地掏了两只鸡蛋。春天的树叶刚发芽,没有大片树叶包裹,便把鸡蛋直接往火堆上放,火苗腾起,爆炸声响,鸡蛋从火堆噼里啪啦飞向天空,变成了万花筒,天女散花一般,伴着香气飞散而去。这一次,谁都没有吃上鸡蛋,连蛋壳蛋花都没拾到几片。
柳巴松沮丧得像个稻草人,低着头往家走,还没走进家门,郭伯母已经在家等候。父亲当着郭伯母的面痛打他一顿,这是有记忆以来父亲第一次打他,也是最后一次打他。
父亲打过他以后,躺在床上半天没有起来,他则全身上下瘙痒难耐。不敢哭也不敢叫,趴在窗沿瞄了好几眼,确信父亲一时半会没有再打他的意思,一溜烟跑了出去。看见他面红耳赤抓挠的样子,小子们先是笑,笑着笑着,也抓挠起来,所有参与烧烤的小子全都变成了猴子,抓耳挠腮,坐卧不宁。不大一会儿,哭爹喊娘的,靠在桃树上左右磨蹭的,抵到墙拐角摩擦的,原地跳起来揪鼻子扯耳朵的,鼻涕更悠长,衣衫更破烂,鼻涕涎水糊满脸。
家长们不敢漠视,纷纷赶来拽走自家孩子,几乎每个到场领走自家孩子的都是母亲。有人边跑边喊,兔崽子,中邪啦,脸肿成发面馍馍啦。话没说完,拦腰一抱,揽住儿子就跑,轻快得如同抱着一捆芝麻秆。有人一把拽下儿子的裤子,伸手就打,“啪啪”两下,便大呼小叫,哎呦呦,屁股蛋子咋变成关公脸啦,打骂声立即变弱。也有忘了提裤子的,小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嫩的肌肤上红疙瘩密布,一扭一扭,叫着妈妈,紧跟母亲一路小跑,树叶一样飘去。
柳巴松张口叫了一声:妈妈。
听见叫声,仿佛意识到什么,赶紧偏了头看,见没有人注意他,捂住嘴巴,缩起脖子,靠在榆树上抓挠肚皮。
哭着的号着的,不哭不闹的,全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开始他并不觉得与众不同,挨过打,该打,不应该偷人家鸡蛋,还是郭伯伯家的鸡蛋,皮肤红肿瘙痒,只是皮肉之苦。而此时,他难受,从来没有过的难受,无人寻找,无人唤叫,无人认领,无人抱走,无人牵去,来也可去也可,有也可无也可,这种感觉以前怎么就没有呢?怎么比挨打瘙痒都难受啊?
黄昏时分,还是回了家,如果不回家,又能去哪里?除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低矮偏厦子房,没有第二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父亲没有再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取下土坯墙上挂着的一撮枯草,在陶罐里煎熬以后,让他喝下。他喝了一口,呸,呸,吐到地上,连声叫着好苦。父亲给药碗里掺了几勺蜂蜜,再喝时,有一丝甜。
喝完药以后,父亲把平时誊写资料的一张黄纸揉搓一阵,卷成柔软的细棍,用细棍蘸上剩余的药汁涂抹红肿的地方,并告诉他,春天万物生长,柴藤,一品红,夹竹桃,蓖麻,箭毒木,漆树,这些有毒的花木也会发芽,毒性很强,以后少碰带毒的东西,更不能烧着玩耍。
本来想问一品红箭毒木是什么东西,觉得好像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没有顾上问。
父亲边说边涂抹,药汁一挨上皮肤,凉爽清新,瘙痒减弱几分,父亲把最后一滴药水涂抹到他肚脐眼上。
一种强烈的愿望豆荚遇火一样,山崩地裂,拦也拦不住,忍也忍不了,他想抱住父亲,更希望父亲将他抱在怀里,就像记忆中的某个画面,父亲抱着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在白茫茫的地方。但他刚惹祸,又挨了打,怎么能跟父亲撒娇呢?算了,忍住吧。伸出一根手指头,绕肚脐划拉一圈,指尖就汪了一线药汁,晶莹剔透,金黄欲滴,他把手指伸向父亲的嘴唇,父亲鼻孔翕动,嘴唇就张开了,张开以后,咧嘴笑了。
父亲的脸色苍白如纸,笑容增添了美感,两根白色的眉毛一跳一跳。
仿佛用了很大力气,生怕父亲听不清楚,高声说道:爸爸,别的小孩都有妈妈,我为啥没有妈妈?我想要一个妈妈。
父亲的脸由白变红,又从红变黑,再从黑变青,变青以后,就不变了。
父亲不说话,一直不说话。
一个小子在窗外叫他,见父亲没有阻拦,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有段时间,他特别喜欢帮人打架,不管张三李四,打架双方都会请他帮忙,不管谁有理谁没理,也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打强势一方,三下两下,打得对方苦苦求饶。一顿饭工夫,输赢双方重归于好,联手将他打趴在地。如此这般,常常感到孤单。
其实,他根本不喜欢蛇,但蛇可以当武器,让自己变得强大,看见谁不顺眼,就把蛇放进谁的脖子里、书包里、抽斗里、座位上。开始,并没有把蛇放进南宫羽书包里的打算,只是一个小子说,他想要南宫羽的一支彩笔,和南宫羽一同画画,才导致了那件事情发生。
小学和初中紧挨在一起,位于城市不是城市,鄉村不是乡村的地方,生源来自附近的乡村和工厂子弟,工厂其实也就一个水电厂,一个化工厂,化工厂是制造雷管炸药的厂子,家属一般不住在厂区。水电厂的职工来自全国各地,大部分是具有专业知识的大中专毕业生,素质和收入相对高一些,子弟吃穿用度自然比周边人家孩子阔绰优越,尤其与衣衫不整、脏兮兮的柳巴松们站在一起,就像玫瑰与狗尾巴草,蛋糕与苦荞馍,南宫羽在柳巴松眼里,就是童话中的公主。
南宫羽白净活泼,两眉间那颗朱砂痣,怎么看怎么稀罕。她还有个奇怪的姓,全班同学都是单姓,张王李赵刘,普通得掉渣渣,还有一个姓苟的,小子们捡了便宜一般,大狗小狗黑狗白狗叫个不停,有时候迎面而来,什么也不叫,汪汪几声,就算欺负了对方。单就一个她,姓南宫,齐天大圣孙悟空和牛魔王打架的地方就在这个宫里吧?白娘子和许仙也在这个宫里成亲的吧?
那小子,还没有他个头高,木讷口吃,一根裤腰带结两个疙瘩,凭什么要她彩笔?说明他喜欢她,要喜欢也应该是自己喜欢,他一直都喜欢南宫羽的呀。
有了这份心思,就希望南宫羽多看他几眼,跟他笑一笑,最好跟他坐同桌。便去跟南宫羽的同桌商量,用一个铁环作交换,那小子拿了铁环却不跟他换。他又追加一个陀螺,外加一根抽陀螺的龙须草鞭子。这一回小子同意了,并主动把书包背到柳巴松的座位上。柳巴松一脸乐呵,抱着书包就往南宫羽跟前跑。刚跑到桌边,南宫羽的眼睛一瞪,他就站住了。再一瞪,就把他瞪到原位上。回到原位上的柳巴松就跟那小子要铁环,要陀螺,还要龙须草鞭子,小子只归还了陀螺和鞭子,坚决不还铁环。两个人厮打起来,自然惊动了老师,老师罚他俩站了一节课。下课后,乘人不备,他把一条死蛇放进南宫羽的书包,算是报了痛失铁环的大仇。
从那以后,南宫羽懒得理他。
南宫羽的干净整洁、快乐阳光,是自己没有的,她的能歌善舞、聪慧早熟,也令他羡慕不已。上初中以后,愈加在意她,喜欢她坐在前排的样子,喜欢她跳皮筋的样子,喜欢她画素描的样子。
初中毕业前不久,晚自习从一节加到了两节。从学校回电厂家属院,中间要经过一片浓密的槐树林,树林尽头有一段土路,土路就是江堤,夏季涨水或电站泄洪,常常被淹没。天晴月朗的夜晚,几个同学说说笑笑也倒不怕。
一天晚自习结束以后,老师多讲了一会儿模拟试题,回家的时候只剩她一个人。快到树林了,南宫羽放缓脚步,树影婆娑,蝉声还没有完全退去,回望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柳巴松。
她停下脚步,柳巴松只好跟上来,对她说:只管往前走,别害怕,有我哩。
南宫羽说:你经常送我吗?
柳巴松说:人多的时候不送,人少的时候就跟在后面,看见你进电厂家属院大门就放心了。
南宫羽说:怪不得总感到有东西跟在后面,以为是狗呢,以后别跟了哦,我胆子小。
柳巴松说:知道你胆小,才送你嘛。
南宫羽说:不要你送,我妈知道就麻烦啦。
柳巴松说:那你尽量和你们电厂同学一起回家吧。
南宫羽哼了哼,算是回答。
毕业合影的时候,南宫羽发现,柳巴松紧挨自己站着。她有些犹豫,毕业照是要留存几十年的,与谁比肩而立似乎很重要。尽管柳巴松已经与邋遢贪玩告别,变成了英俊少年,从内心来讲,愿意与他亲近,但他长相太另类、衣服太廉价。相比之下,更愿意同穿着的确良衬衫、灯芯绒套装,父母有体面工作的男生站在一起。想一想,装作寻找发卡,一猫腰,钻到了前排。
初中还没有毕业,父亲就劝他考中专。他问父亲,当兵不收费,上师范也不交学费,为什么偏偏让他学医?为什么不让他上完高中直接考大学呢?
父亲依然低着头,不正面回答。
柳巴松根本没有打算学医,也没有初中一毕业就上卫校的想法,他的理想是学体育,体育多好呀,篮球排球羽毛球,蹦蹦跳跳,快快乐乐,当一名体育教师,带一帮更小的小子,玩耍一辈子,快乐一辈子,多开心呀。
他拗不过父亲的武断,父亲让他学医,他不敢不听,上了中专上大专,父亲去世以后,还进修深造过几次,这是后话。
上卫校前夕,去找过南宫羽,还给她写过信,想到南宫羽的家里与她告别,走到半道又折回来。电厂家属院的大门高大宽阔,平时进去打个篮球,就有低人一等看人脸色的感觉,专程去拜访她,胆量还是不够。以前见过南宫羽的母亲,表情严肃,穿着时尚,头发一丝不乱——自己如果有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柳巴松越来越害怕见到母女俩母子俩手牵手肩并肩,如果见到已经是大姑娘的南宫羽与母亲手挽手迎面走来,躲都不知道往哪躲。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老师总这么说起,理解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太晚,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说点什么,距离就变成了鸿沟。
南宫羽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考大学,学的又是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柳巴松对这门专业知之甚少,听说还是强电。为此他纳闷过好一阵子,考分有高分与低分之分,人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山有高山与河谷之分,看不见摸不着的电,还有强电弱电之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仙女般的女孩子变成了理工女,学了一门深奥专业,愈加觉得高不可攀。
父亲一成不变的青色脸庞,让他感到压抑,与其他同学差异巨大的长相,也令他常生烦恼。
学医以后,懂得了遗传、基因、细胞等等,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但他害怕伤害父亲,害怕事实真相,也就不去深究。
父亲对他的好,需要细细回味。
有一次,顶着一脸血污回家,父亲给他洗完脸,又把双手握在手心,一边搓洗一边说:男孩子不打架是不可能的,但打架不能打脸,伤了脸,容易伤心,伤了心,生活就没有意义,生活没有意义,活着跟死了一样。不过嘛,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论遇到多大困难,活着就有希望。
他特别迷恋父亲给他洗脸洗手,每次搓洗都很仔细,话也稍显稠密,尽管听不大懂,还是爱听。偶尔的,故意把自己弄脏,换来父亲抚摸手心手背的机会。
父亲会说:走路不要把两只手同时插进口袋里,尤其是走夜路,万一摔倒,伤得会很重,如果有一只手放在外面,及时应对险情,就不会出大问题,那只手就是自己的后路。
面对父亲的唠叨,总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连反问一句的兴趣都没有。
有一天,活蹦乱跳回家,看见父亲坐在门外的小木靠椅上,一位中年妇女露出两颗长长的门牙,摇晃着椅子靠背,不停地重复:还我家米,还我家米。
父亲微闭着眼睛,面色比任何时候都青,青得都快成菠菜色了。妇女继续摇晃,父亲一直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要醒的样子。
柳巴松挥舞着棍子,把椿树雪松打得噼啪作响,惊得麻雀蜜蜂乱飞,松针纷纷落下,像雨丝,似细发,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如果在以往,父亲一定会阻止,这一天,他玩得自由任性,快乐无比。
装米的瓦盆里没有一粒米,面盆里没有一捧面粉,灯盏干枯得只剩一枚坚硬的灯捻,无法点燃,父亲让他早早上床睡觉。
睡梦中,脚步声从窗外传来,开门关门,浓郁的泡菜酸味扑鼻而来。柳巴松动一动嘴唇,继续睡觉,咀嚼声随即响起,眼睛却睁不开。意识告诉他,父亲大概饿极了,在吃泡菜坛子里的萝卜。过了一会,就听见呼啦啦的声音,接着是通红一片。
柳巴松惊醒坐起,发现房间如同火海,他大声喊叫:爸爸,爸爸。
就见父亲把平时洗脚洗衣服用的大木盆反扣在火上,并提来水桶,哗哗一阵,大火随即扑灭。
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增加了恐惧,柳巴松正要哭泣,父亲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打,不长时间,他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水珠重重地落在他脸上,滴答,滴答,顺着脸颊蜿蜒到脖颈。
睡得正香,听见“啪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凉风起,迷迷糊糊感觉到父亲的双脚正在撞击床板。
第二天放学回家,远远看见偏厦子屋顶冒着炊烟,新鲜土豆的味道真香呀,皮都顾不上剥,狼吞虎咽吃了两碗拇指大小的煮土豆。吃完以后,稍稍生出疑虑,平时吃的土豆大如拳头,这一次怎么这般小气?
父亲在给小猪拌食,他把一个土豆喂给父亲。父亲摇着头,没有吃的意思,脸色像青皮萝卜,眼神躲闪,想看又害怕看他的樣子。
有段时间,肚子总是“咕咕”叫,下课铃声一响,就往厕所跑,刚蹲下,小屁眼儿像机关枪,三下两下扫射完毕,提起裤子正要站起来,旁边一位同学吭哧不停,脸颊憋得绯红。柳巴松奇怪,拉屎这般轻松的事,怎么生出这么大动静?就歪着脑袋看,一看更加稀奇,这位男同学的大便是连贯的,扭曲的,黏稠的,而自己的屁股眼儿就像水龙头,喷出的全是水。
本来要问父亲,为什么自己和别人的大便不一样。疯玩一阵就忘了。
他有个奇怪的发现,父亲每天做完饭,用热灰烬掩埋几截没烧完的树棍或木炭,第二顿做饭时,扒开火星,架上树叶枯草,鼓起腮帮用力吹,吹一小会儿,火苗飞舞,锅底生辉,添上柴火煮水做饭。起初他不清楚父亲怎么有这个癖好,大一点以后,才知道是为了节省火柴,火柴需要用钱买,秦巴山地的树枝干柴到处都是。
山里还有野菜猪草,猪就睡在灶前的柴草堆里,床头紧挨黑黢黢的灶沿。父亲不让他打猪草,不让他睡觉前把猪牵到房后大小便,这些活全由父亲干。但猪会影响他睡眠,冷不丁“哼唧”几声,吵得他不停翻身,一翻身竹席就扎着屁股,如果碰上下雨,雨滴落进鼻孔,痒得他一夜不得安宁。
家里的猪就像别人家大门上的春联,总把大猪换小猪。春上还是一个小猪娃儿,白天追逐玩耍,晚上同睡一个屋檐下,冬去春来,春节前的某一天,肥滚滚的活猪成了墙头的挂肉。多数情况下,再用几块猪肉换回一个小猪崽子。
新鲜白净的猪肉被涂上食盐花椒酱油,就像众多秦巴山地的人家,烟熏火燎以后,变成金黄色的腊肉,从头一年的年尾吃到第二年年尾。也有挂了几面墙,肉上生了绿霉,彰显富裕的人家。他家的肉还没来得及长绿霉,就吃光了。
每年杀猪前后,柳巴松会莫名生气,父亲把肥肉片子夹到他碗里,他都爱理不理。
父亲的养猪历史一直持续到他考上卫校以后。
这也是他不愿意把同学领到家里的原因,或许也是长大以后不喜欢吃猪肉的缘故吧。
变成孤儿以后,明白了许多道理,猪肉只是副食,不是主食,没有副食不影响生存,三天不吃主食就会命丧黄泉。想起无田无地、无身份无工资的父亲,竟然将自己抚养长大,而且健康阳光,他都替父亲捏一把汗。
有时候,能感觉到父亲在疼痛,腿痛,腰痛,胃痛。父亲不说,也没有觉得多重要。成年以后,想起父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鲤鱼一样翻来翻去,双脚拍打床板的声音,就格外难受。父亲一定在疼痛,不但身体疼痛,内心一定也是疼的。
从小学开始,就不希望头发花白胡须蜷曲的父亲在同学面前出现,不想让同学说他怎么管爷爷叫爸爸。读卫校以后也不让父亲送行,有一次长途汽车开出几十米,汽车爆胎,一个多小时以后才重新上路。经过一棵百年核桃树时,无意间发现父亲站在树阴下,手搭凉棚,盯着每一辆过往汽车。
看见父亲,略微起身,父亲看见了,伸出右手挥舞,笑容火苗一样腾起,转瞬又熄灭,手也随即放下,感觉像敬了一个军礼。
在柳巴松的眼里,郭伯伯是他们家唯一的社会关系,有时候显得亲密,有时候恍若路人,对于这种奇怪的关系,从来没有问过,也想不到要去打听。
自从偷了郭伯伯家两只鸡蛋,很长一段时间见了郭家人就躲。郭伯伯郭伯母像众多同龄人一样,只有一个孩子,每月领几块钱的独生子女费,尽管孩子也是男孩,长得剑眉星眼,额宽鼻高,腰板挺得比门板都直,取名郭近都,比他小一些,却很少一起玩耍。
有一次,郭近都经不住诱惑,凑过来跟他们玩玻璃球。刚弹出一粒红绿相间的小球,就被郭伯母看见了,郭伯母站在枣树底下,轻轻咳了一声,郭近都就跑了。郭近都离开以后,郭伯母没有离开,站在树下骂个不停。小子们往枣树上扔玻璃球扔石子,青枣和树叶掉在肩膀上头顶上,她都没有抖擞一下。
郭伯母的骂声高亢悠长:没耳性的东西,跟你说过多少遍,别学你老子的样子,认贼作友,百无一成,一辈子倒霉不够,还要祸害几辈人……
柳巴松只顾多赢几枚玻璃球,哪会明白郭伯母的骂声里隐藏着惊人秘密?
时光水一般流淌,把父亲流走了,把郭伯伯流成了病退教师,也把自己流成了实习医生。
柳巴松在学校院墙外的小溪边找到了郭伯伯,他知道郭伯伯的心思,便说:郭伯伯好,近都在上海都好吧?
郭汉山弯下腰,将拐杖抵在胸前,一只手指向院墙内的教室,口齿清楚地说:都大学二年级了,咋还念《木兰辞》?简直是开历史倒车嘛。
院墙内的国旗,猎猎飘荡,有些褪色。柳巴松望一眼破败的院墙,望一眼溪水边盛开的栀子花,认真地说:郭伯伯这里是初中,你在这里教了几十年书,不是大学。
郭伯伯说:胡说,我是大学教授,正高级教授,才不教这帮小屁孩子。
听说郭伯伯病了,没想到病得如此严重,心有些沉,继续望那旗子。
郭伯伯说:喔,巴松小子,从西藏回来啦?
柳巴松惊得差点叫出声,西藏,西藏跟我有什么关系?简直是胡说八道嘛。
驚惧中,后退一步,转身离去。
郭伯伯的声音在几步之遥处响起:小子,楼卫东说你家乡有红雪莲,下次回来带几朵,给老子袪袪风湿。
柳巴松不得不停下脚步,折回身,规规矩矩站在郭汉山面前。为了确信郭伯伯的存在,上下牙齿互相咬了一下,发出“咯咯”之声。然后,紧紧盯住对方,郭伯伯的眼神一改刚才的浑浊恍惚,清澈了几分,转瞬又飘忽起来。
柳巴松一字一顿地说:郭伯伯,楼卫东是谁?我到药房问问,看有没有雪莲花,至于红雪莲倒是很少听说。
郭伯伯直起腰板,拐杖在地上“咚咚”戳两下,喘一阵,咳出一口痰,“呸”一声,吐到地上。一只蝴蝶受了惊吓,展开翅膀,飞到一条香雪梅细叶上,长长的叶子在风中颤悠。
郭伯伯说:近都在美帝国主义晒太阳,天天在反动派的轮船上跑来跑去,狼心狗肺的卖国贼。
柳巴松没有急着离开,陪郭伯伯在小溪边走了一阵,才送他回家。
郭伯母一见他,就像鼓胀的氧气袋子,不宣泄就爆裂一般,一迭声地唠叨:你老子简直划不来,好不容易盼到你能自食其力,社会风气也宽松了,却无声无息地走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充当什么时代楷模、青年标兵,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边疆有什么好待的?好好一个有志青年,几年时间就变成了窝囊废。哦哦,这话你不爱听,可不是窝囊废又是什么?痛风关节炎,腰肌劳损,还有啦,连生娃的事都干不了,为了养活你,偷鸡摸狗,借东家补西家,一点尊严都没有,我们一家还跟着受牵连,人面前都不好意思说老郭和你老子是同学。
柳巴松吃惊地望着郭伯母,没有看出疯癫的样子,又看郭伯伯,没有发现新意。
郭伯母又说:老郭清醒的时候总爱唠叨,说做梦也想不到你老子会落到这步田地,简直是天差地别判若云泥。真想不出来你老子以前是什么样子,难道比杨子荣和洪常青还英武?老郭还说,你不乐意上卫校,可你老子大学读的是师范,没有教出一个学生,当兵自然好,还有可能晋升军官,但当兵政审多严格,那个时候谁能逃脱政审这一关,这不是自投罗网嘛?估计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希望你早日端上铁饭碗,才让你考中专。中专毕业,发现自己还活着,又鼓励你继续读书深造。别看你老子莫名其妙一辈子,为你倒是操碎了心。
柳巴松满脸涨红地望着郭伯母,希望她继续说下去,却没有下文。印象中,这是郭家人向他说得最多的话语。
他只能将郭伯伯和郭伯母的只言片语连缀起来,加上自己的点滴记忆,经过编织,想象,填补,组成了一幅既陌生又奇异的画卷。
画卷中的主人公就是父亲楼卫东,还是称柳渡江吧,当然还有他本人,柳巴松。
原来他来自西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族人,是父亲柳渡江在途中捡拾的孩子。
父亲领着自己投奔郭伯伯的情景也得靠合理的推理和丰富的想象,为此,他花费了不少精力。
柳巴松自然不记得父亲当年的样子,只是感觉周围的人有点多,天气有些热,地上不光长牧草,还长树木和庄稼。树木和庄稼是大一点以后才知道的。
当时的情景是什么样子呢?
胡子蜷曲,已生白发,手里牵着一个长鼻涕男孩的楼卫东出现在眼前,着实惊起一阵波澜。终于弄明白楼卫东的来龙去脉以后,郭汉山忧心忡忡,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位前英雄、前模范、前标兵,试图劝慰他返回西藏,继续戴上炫目的光环,穿上耀眼的荣誉之衣,楼卫东全以沉默应对。
口干舌燥,仍旧无动于衷,郭汉山才意识到,真的是光阴似箭,物是人非。热情,矫健,阳光,自信,这些与青春有关的词语早已从他躯体逃逸,眼前这个面容焦苦、年龄模糊的男人,与进藏前的楼卫东相比,好似神仙与魔鬼,孔雀与麻雀。
郭汉山向他表明,不回西藏,就等于丢了援藏者的身份,丢了荣誉和立身之本,教师是天底下最为阳光的职业,不能为这个职业抹黑。眼下现实则是,处处要证明,步步要检查,买粮需要粮票,买布需要布票,买油需要油票,没有工资收入,没有户口本,没有工作证,没有介绍信,没有个人档案,就等于是黑户。没有身份没有证明,简直是寸步难行,身份太重要,身份没有了,饭碗自然丢了,身份不清白的人想混一碗饭吃,如同乞丐和小偷。
楼卫东依旧一脸平静,一言不发,卑微地低着头。
看着楼卫东的神情,郭汉山慌乱异常,无所适从,他怀疑眼前这位完全失去青春和光彩的男人是否真是楼卫东。那位与时俱进意气风发,多才多艺才华横溢,激励过无数青年学生的同学朋友、青年才俊哪里去了?
他望了望四周,一切如旧,没有烟雾消散的样子,更没有灵异发生。
楼卫东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不会带来荣耀,但不向他伸出援助之手,谁又能帮他呢?郭汉山陷入沉默,尽量控制情绪,不至于太暴露心思。
真的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冒出这个想法,倒有些不好意思。
在郭汉山家里,楼卫东有意照了照镜子,觉得镜中人异常陌生,头上怎么生出白发了?胡须怎么蜷曲了?后背怎么佝偻了?皮肤变成树皮了,只有那双眼睛,眼睛还是原来的样子。仔细瞧,也变了,以前的眼神犀利敏捷,直来直去,从不转弯,现在则呆滞迟钝,飘忽不定,躲躲闪闪。
看着看着,有点想流泪,倏忽间,却笑了,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为了安顿身体,避免被搜查和引起注意,任由胡须自由疯长,头发顺其自然,又怕头发太长被人当成流氓坏分子,也会自己剪一剪,修一修。偶尔,老白的影子一闪而过,要是变成拉萨那位白头发汉族人,就没有人认出自己了。
久而久之,同齡人郭汉山和楼卫东站在一起,就像儿子与父亲,学生与老师。
他不叫楼卫东了,而叫老楼、老刘或老柳。反正楼、刘、柳,三个字谐音,人家叫得含糊,他答应得更含糊。
他租了一间偏厦子矮房先落脚,在铁匠铺打过铁,蒸面铺子烧过火、拉过风箱,还在一个苞谷酒场翻铲过酒糟子。
有一天,他带回一茶缸苞谷酒,请来郭汉山,就着半碗浆水菜喝酒。喝着喝着,楼卫东抽泣起来,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给郭汉山。郭汉山看完以后,双臂交叉在胸前,好久说不出话来。
楼卫东哭够了,断断续续地说:有一天我在羊圈过夜,梦见自己站在一艘轮船上,海水蔚蓝,风平浪静,岸边有一座高山,山上树木茂盛,鲜花盛开,我爸我妈站在山顶,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好像还叫过我,从山上跳到船舷上,拥抱过我。没想到就是那一天,父母同时跳崖身亡,还落了个畏罪自杀的名声。
郭汉山没有搭话,楼卫东继续说:曾经想过合适的时候向二老道歉,没想到连忏悔的机会都不给我,真的没有退路了,一点退路都没有,人生真的没有后悔药可吃。
楼卫东哭够说完以后,郭汉山才说:是啊,你把回家的路堵死了,你兄弟这封信同几年前的檄文一样绝情。
说完以后,把楼卫东扶到床上,给父子俩盖上老布被子才掩门出去。
过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人认识和盘查自己,就用仅剩的工资买下这间偏厦子,置办了简单的家具,过起了悄无声息的日子。
郭汉山介绍他到学校当后勤人员,他坚决不去,不愿跨进校园半步,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最后在郭汉山的怂恿推荐下,为一个单位誊写材料,万不得已使用名字,就用柳渡江。
转眼,柳巴松到了上学的年龄,为了不让人怀疑柳巴松父子是黑户,郭汉山动用了所有关系,才把柳巴松送进学校读书。这件事郭伯母念叨过多次,大概因为类似之事,也影响到郭汉山后来的发展。大学同学中已经有人在大学当助教,在中学当教导处主任,他还是一名初中教师,而且当了一辈子普通教师。
没过几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粮票油票布票失去了崇高和威严,从圣坛上一落千丈,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还大行其道,人们像被焊枪焊住一样,不能随意迁移,柳渡江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他也动不了,没有能力稍微挪动一下,哪怕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希望自己像泥鳅和蚯蚓,活着,但不被人关注。
楼卫东彻底被柳渡江代替,见人低着头,不见人也低着头,工作时低着头,不工作时也低着头,不苟言语,一脸寡淡。
柳巴松就在这种环境下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疯玩,瞎跑,捉鱼,掏鸟,填充了大片记忆,关于父亲的印记反而不多。
后来,后来就到了现在,柳巴松从医院药房真的找来雪莲花,配上其他中草药,为郭伯伯煎熬服用。
时光如同江河水,奔流不息,潺潺向前。柳巴松无法孝敬父亲,不能为父亲做出哪怕一丁点事情,常常的,悔意满怀。
然后,就有了后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