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巴松不懂事的时候,跟父亲要过妈妈,要一要就不要了,大一点以后,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妈妈不是想要就能要到的。
当然,也有要得到的,一个小伙伴跟自己的父亲要妈妈,父亲真就给他找了个妈妈。开始妈妈还把他打扮成小公子,衣服干净,瓜子花生红薯干不断。没过多长时间,妈妈总被酒气熏天的父亲打得呼天抢地,妈妈把气全撒到小伙伴身上,小伙伴经常揉着眼睛啼哭,柳巴松就减弱了跟父亲要妈妈的想法。
想法只是弱了,不等于愿望消失。
记忆中,家里几乎没有出现过陌生人,更没有出现过女人。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比这个谜团更大的,自然是他的身世。
父亲在世的时候,家里时刻笼罩着撕扯不开的浓雾,压抑,黯淡,寂然。他不知道父亲有过西藏经历,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郭汉山的意识时好时坏,糊涂时仿佛懵懂少年,清醒时如同醉汉一般。郭伯母的讲述也是只言片语,连缀不成完整的故事,说服力似乎也不强。自己的出身及父亲离开西藏以后的生活,只能靠想象和推理来完成。
他无法想象年轻的父亲楼卫东在藏北的日日夜夜,所思所想,季节变换。但鬼使神差一般,总是会放飞心情,浮想联翩。
首先,他想到那应该是个县城,一切可能从县城出发。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县城呢?这个县城在何方?
县城公职人员的工资一年发一次,每年开山以后,阿里地区派人把成捆的钞票食盐青稞用卡车运进来,如果遇上雪山融化路基冲毁,雪崩淹没路段,汽车抛锚或翻车,就換成马匹牦牛驮运进来。
有一次,汽车在一个缓坡抛锚,附近牧民赶来帮忙。几个人帮着把散落的大小袋子捡拾到一起,冰雹就噼里啪啦下了起来,司机只好把盛装工资的袋子藏到岩石底下,以免打湿纸币。忙完以后去取,什么也没找到,急得捶胸顿足,这么多钱,怎么赔得起呀?
几天以后,已经到县城的司机和押车员正哭丧着脸,一位牧民赶着马,驮着破袋子而来,解开袋子细数,一分钱不少。牧民说在一个藏羚羊的窝里发现的,知道是政府人丢的东西,就送来了。
以前,楼卫东领了工资随便一放,用的时候才想起来。
这一年,则格外珍视这笔收入。
他把工资和肉干装进一只羊皮袋子,同时带上一小包火柴和一把防身的刀子,戴上羊皮帽子,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那套军装已经破得不能再穿,就没有携带。
出了县城,身后跟着几只野狗。
按照所处地理位置,出西藏有两条路选择,一条是从县城向西,到阿里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再从狮泉河镇北上翻越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到新疆南部的叶城喀什,再到乌鲁木齐辗转回内地,那是他几年以前来这里走过的路线。另一条从县城向东,穿越辽阔的羌塘草原到达藏北重镇那曲,从那曲往北经过青海回内地。他放弃了第一条线路,害怕在狮泉河镇遇见那位曾经挽留过他的工作人员,怕遇见任何知道他经历的人。
他想做一个健忘的人,最好患上失忆症,把从前的所有经历统统忘掉,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砾石滩上的草绿了,是一种浅浅的苍绿,他曾经请教扎西,这种草叫什么草,那种草叫什么草,扎西说细叶的叫酥油草,尖叶的叫薹草,宽叶的是披碱草。他问藏族人为什么把好的东西都与酥油联系起来,酥油茶,酥油灯,酥油花,酥油草。扎西“喏喏”了好久,回答不上来。其实心里明白,只是闲得无聊,无话找话,想同这位能说汉话的人说说话而已。
原本对花草树木鱼虫鸟兽没有多少概念,认识不了几种草,分辨不出几种花,在无树少花的藏北待了几年,真的变了,老白的话应验了,对过往的绿以及与绿相关联的一切都格外怀念。大到连绵青山,浩渺湖泊,望也望不到头的稻田,小到一株狗尾巴草,一夜蛙鸣,一群小虾,都历历在目,如诗如画。
同样是草,藏北的草与江南的草差别怎么就那样大呢?
在江南,刚刚发芽的小草一定是嫩绿的,有一种稚气的美,生命初始的羞涩与一低头的温柔,含着胸,顶着露珠,弯成月牙儿,少女一般娇媚。而藏北的草,从积雪砾石间挣脱出来,自带一种沧桑,如同一位女性,没有童年少女少妇的过渡,生下来就是一位中年妇女,顶天立地,坐看云起云落。
在回味与苍绿中走了不久,就进入白雪皑皑的世界,所幸,积雪并不深厚,尚能迈开脚步。
有的野狗打道回府,有的就地觅食,当最后一只野狗低头离开的时候,他转过身去,对着视野中消失的小城方向,望着雪原上的野狗点点,郑重其事,三鞠躬,然后,继续上路。
多年以后,柳巴松努力想象,父亲楼卫东离开生活工作过几年的藏北小城,一定是三鞠躬的。至于为什么鞠躬,内容应该多种多样,失望,遗憾,感激,愧疚,永别,决绝。
哪一种成分多,哪一种成分少,他分析不出来,但非常清楚,父亲当时一定是痛苦的、纠结的。
父亲在雪原上行走,孤身一人。
那个时候,父亲仍然叫楼卫东。
楼卫东在雪原上行走两天以后,忽然想起北京的那张地图,那张引领他来到这里的中国地图。版图上雄鸡尾部几朵若有若无的白色小圈应该就是积雪,就是脚下的雪盖,周围的雪原,一望无际的雪域大地。他像众多经验丰富的牧民一样,戴着羊皮帽子,眼睛上罩一层牦牛尾巴上的毛编织的网状罩子,防止患上雪盲。
自从把那顶在拉萨买的宽檐氆氇帽子送给牧民,很长时间他光裸着头,紫外线刺得他头皮发麻,眼睛不能同时睁开,曾经期盼王副县长真的送他一顶帽子,后来也落了空,好不容易等到一辆物资车,赶紧买了这顶帽子。
在一处废弃的帐篷前,拾到一根红柳棍子,在帐篷里蜷缩了一宿,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升起,手脚快冻僵了,挣扎起来,活动一阵筋骨,拄着棍子,一路走去。
走得越久,对土丹卓玛的感激就越深,如果不是她熬煮雪莲花给他喝,不给他吃牦牛血,不说走几天几夜,就连站立行走都很困难。苦涩的汤药为雪莲花水,也是扎西后来告诉他的,还说雪莲花能祛湿驱寒,增强体力。
楼卫东对身处的环境已经清楚,藏北大地盛产飓风,常常发出狼嚎般的吼声,偶尔会有哨子样的尖叫,卷走所有能卷起的东西,积雪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盖,风沙吹来,冰盖坚硬微黄。口渴的时候,用棍子把雪盖捣碎,褪掉手套,吃一阵碎雪,嚼几口肉干,再用酥油涂抹一番嘴唇虎口,皲裂就会减弱,疼痛也会减轻。
雪原有个好处,白天夜晚都能行走,月光洒在雪地上,将大地渲染成圣洁的颜色,空明,洁净,一尘不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亘古恒久一般。拄着棍子,缓慢前行,活动不能太剧烈,不能耗尽体力,又得保持运动状态。不能停顿,停歇太久,骨骼就会疼痛,肌肉就会麻木。
一边行走一边观察,没有指南针,只能依托周边的参照物。南边的冈底斯山脉和空中的太阳月亮给他定位,使他不至于迷失向东的方向。
多年以后,柳巴松向南宫羽描述父亲离开西藏的具体细节时,常常陷入迷茫,他无法还原父亲独自一人是怎样走过茫茫雪原的,这个过程留白太多。
父亲如何离开荒漠小城,走过广袤无人区,怎样与他相遇,路上是否遭遇了狂风、冰雹、大雪、狼、雪豹,他都虚构不出来,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事了,相隔已经三十余年,那个时候他还小,几乎没有什么记忆。
柳巴松绞尽脑汁,希望把故事连缀得稍微合理一点,把自己与父亲的邂逅描绘得神奇一些。
在一个山口,楼卫东坐在玛尼石上歇气,经幡哗哗作响,一对母子出现在不远处。母亲步履蹒跚,磕着长头,儿子头发蓬乱,出溜着长长的鼻涕跟在后面,越往近来,女人匍匐在地上的时间越长,站立行走的時间越短。
楼卫东推测,可能是前往拉萨朝圣的母子。许多藏族人把能去拉萨朝圣当作一生中最重要最幸福的事,有人把放牧几年的牛羊卖掉做盘缠,五体投地,虔诚之至,跪拜于冰雪沙石之上,一路磕着长头到大昭寺,钱财消费殆尽,回家继续放牧,积攒足够以后,又一次踏上朝圣之路。也有人赶上羊子去朝圣,山羊驮运行李,绵羊当口粮,朝圣完毕,风餐露宿乞讨回来。祖祖辈辈,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尽管这几年有的寺庙被拆除,佛像佛龛被砸烂,菩萨唐卡被扔到田间地头河滩沙地,佛事活动被取消,依然阻挡不住虔诚的信徒朝圣的脚步。
女人望了一眼楼卫东,目光含糊不清,匍匐在玛尼石上,从怀里掏出一沓印有经文和马的纸片,吃力地扬起胳臂,在风中纷纷扬扬,四散而去。楼卫东知道纸片应该叫风马,同经幡一样有吉祥祈福之意。
他望向冈底斯山脉方向,思忖风干肉还能吃几天,如果饿死在路上怎么办。回头间,发现风马已经飘得无影无踪,女人还没有起来,男孩趴在女人背上啼哭,楼卫东只好走过去,扶起男孩,却搀扶不起女人。刚才还以为女人太疲惫,需要休息,看来估计失算。
褪掉手套,手心手背试了几遍女人的鼻息,呼吸已经停止。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白雾从唇边飘出,氤氲漫漫。他望着男孩,男孩也望着他。四目相接,男孩停住了哭泣,眼睛圆睁,惊愕地盯着他。
慌乱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向四周望去,原野上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一片一片陈雪清晰可见,黄羊岩羊羚羊若隐若现,雄鹰盘旋,鼠兔逃窜,远处的雪山逶迤依然。他希望有人到来,收走女人的尸体,将她安放到能够安放尸体的地方,带走孩子,将他安顿到可以安顿身体的地方。
取掉眼罩,揉揉眼睛,继续远眺,目力所能及的地方,没有行人,没有帐篷,更无寺庙。
男孩满眼好奇,不眨眼地看他。过了一会,男孩似乎累了,偎依在女人身边,闭一会儿眼睛,忽地又睁开。
他想走,趁着太阳正当空,走起来稍微轻松一点,月亮升起来也能走,只是太冷,冷得实在招架不住,只能躲在低洼的地方,或岩石后面,迷迷糊糊蜷缩一阵,风小一些再上路。
他把红柳棍子拄在手里,背上羊皮袋子,转身想走。
就在扭头的瞬间,男孩叫了一声:阿妈啦——
他像一尊雕塑,僵硬在风中。这种声音是藏族孩子特有的语调,清澈,洁净,阳光,如同头顶的天空,澄澈,湛蓝,一尘不染。完全小学的学生都这样称呼,阿妈啦、阿爸啦,有的叫阿妈、阿爸。称呼后面加一个啦字,是敬语。欧珠久美总是这样叫土丹卓玛,阿妈啦,阿妈啦。
他问过扎西,扎西是什么意思,欧珠是什么意思,被一一告知,扎西是吉祥的意思,扎西德勒,吉祥如意。欧珠是事随人愿,久美是永恒不变的意思。
事随人愿,一切随缘,为欧珠久美取名字的喇嘛或长者一定是高人,他曾经如此感叹。
男孩的叫声让他想起欧珠久美,欧珠久美让他感受到作为长辈的耐心与亲近,而不仅仅是教师的严厉。他教他吹口琴,教他读书识字,一遍一遍,反反复复,从不厌烦。那次他举着风干肉抹着眼泪,笑模笑样地跑到他跟前,特别想将他揽入怀中,就像父亲对儿子,长辈对晚辈,为受了委屈的孩子擦干眼泪,悉心安慰,但是他没有。
还想起久别的二胡和口琴,熊熊篝火和飘香的羊肉,欢快的锅庄和花朵般的笑容,土丹卓玛熬煮牦牛血的背影清晰可见。甚至,还想起了母亲,母亲递给他巴松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笑盈盈地说,音乐可以陶冶情操。
毫无来由的,他叫了一声:巴松。
他是向着旷野叫的,向着无垠莽原叫的。男孩受了惊吓一般,向女人怀里钻去,见楼卫东没有恶意,便站起来,站在母亲的尸体旁边。
楼卫东伸出手,伸出褪掉羊皮手套的手,伸向他,伸向冷风和空寂。
男孩走了过来,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也伸出手,把皲裂脏污的小手放进他的大手。楼卫东稍稍用了一点力,就捏住了小手,两只手相牵着,离开了玛尼石和浩荡的五彩经幡。
走出好远,俩人同时转身,回望山口,经幡点点,雄鹰盘旋。
一天傍晚,风硬得能把人吹上天,只好躲到一块岩石底下,瑟瑟地坐下,发现地上有些枯草,仔细辨认,原来是醉马草。他如获至宝,卷了一些装进羊皮袋里,以备断粮时充饥,这草曾经毒死过马匹,也救过他的命。感觉告诉他,这种天气夜晚很难挨过,得生火取暖。他给男孩拿出一片肉干,示意他坐着别动,自己则到附近寻找干粪,男孩倒也听话,安静地嚼着肉干,抚弄着红柳棍子。
背对着风向,深深地弯下腰,生怕被风吹走,走出不远就拾满了衣襟。这粪不像牦牛粪,也不是羊粪,而是说不清什么动物的干粪便,只要能燃烧就好,管它是野马羚羊盘羊的粪便呢。
还没走近岩石,就听见男孩在哭,快步跑到跟前,男孩正与一只动物厮打,那家伙似狗非狗,似猫非猫,毛茸茸暗黄色皮毛,脖颈后腿颜色更深,两只耳朵直立,身后散着几只毛茸茸的崽子。
念头一掠而过,狼,可能是狼。来不及思索,操起红柳棍子就打,三下两下,那家伙瘫倒在地。拎起羊皮袋子,拽上男孩就跑,一口气跑到稍微低洼的地方,风小了许多,发现男孩指头冒着血珠,便褪下手套捧着小手揉搓,哈出几口热气,弥散薄薄白雾,男孩咧嘴笑了。
寒气越来越重,天黑以前得捡拾足够的动物粪便,以备取暖。
这一次,他不敢让男孩独处,走到哪里便牵到哪里。地上覆盖着皑皑积雪,好久找不到一块干粪,只好手脚并用在雪地上扒拉,收获甚微。开始男孩只顾含着被狼咬伤的手指,蹦跳玩耍。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楼卫东在干什么,挣脱他的手,在雪地上跑来跑去,一圈下来,藏袍衣襟满满当当。楼卫东竖起大拇指在他眼前晃动,男孩露出如雪的牙齿,指着雪地上一个又一个凸出的地方,他才明白,有粪便的地方会高出雪平面一点。
摸清规律以后,有的放矢,果然拾到更多的干粪。
在一个更低的背风处,刨开一小块积雪,把干粪堆在一起,划了两根火柴都没有点燃干粪,火柴太珍贵,不敢轻易浪费。见他犹豫,男孩弯下腰,双手撩起藏袍,围成一个小小的空间。楼卫东会意,捏出一小撮醉马草,想当引火柴,马上就要划火柴了,想一想又把醉马草放回袋子,从衣襟扯出一小团棉絮,丝丝缕缕撕开点燃,再把稍微干爽的粪便掰碎拥在一起,火苗跳跃,笑笑的,欢腾的,借助风势立即燃烧起来。
就着篝火吃了肉干和几把雪,俩人相拥着卧在火堆旁。月亮在风中飘摇,在云中穿梭,一会看得清楚,一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星辰稀疏,忽明忽暗。风声有些吓人,时而凛冽尖利,时而哨声如诉。张望一阵,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宽广无垠的清冷。
毫无防备的,他打了个冷战。努力让自己镇定,想象黑暗是有围墙的,就像羊圈和帐篷,终有边缘,有边有沿的地方就安全安心,好在还有一个男孩,有个相互取暖的身体。想一想,便在火光星光月光映照下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体蜷缩成一个圆球,小腿酸痛困乏。男孩打了个激灵,扭扭脖子,偎依在他怀里。摸了摸灰烬,余热早已消退,地面倒还干爽,赶紧将男孩放在灰烬上,拥着男孩继续入睡。偶尔,男孩迷糊地叫几声阿妈啦,阿妈啦。
红彤彤的太阳终于在地平线上升起,天边的云彩橘红一片,层层叠叠,艳酽不一,大地逐渐光亮,气温并没有升高多少,风倒是安然了许多。雪山的阳坡,金色熠熠,草地与积雪之上,游弋着羚羊黄羊野马,间或有鼠兔香鼠旱獭奔跑追逐,雄鹰飞去又飞来。溪水草滩上,偶有丹顶鹤觅食,更多的是起舞的斑头雁棕头鸥。草尖上顶着水珠,晶莹剔透,悠然生辉。甚至,还有盛开的小花,细细微微,芊芊柔弱,稍不留神就会忽略。地平线上的太阳就像女高音,转个身就蹿得老高,积雪显得更新,小草愈加鲜嫩。腾腾然,大地弥散一层轻烟,淡淡薄薄,如绸似缎,恰似江南水乡细雨中的湖面。
新的一天开始了,荒原的清晨也这般生机盎然。恐惧感渐渐消失,心情豁然开朗,胳膊腿按摩拿捏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活泛一些。男孩没有醒的意思,干脆背上袋子,抱着男孩继续上路。
几天以后,终于走出了浩瀚广袤的羌塘无人区。
在一顶冒着碧青炊烟的帐篷前,楼卫东费了好大力气,主人才理解其意,双手摊开,摇晃着脑袋。男孩紧紧捏住楼卫东的食指,仰起脖子看他。他被看得惶惶不安,牵着小手匆匆离开。不远处有一座红墻寺庙,寺门关闭,一群野狗在门外晃荡,一个似僧非僧的人在白塔前整理玛尼石。他让男孩原地不动,独自过去祈求那人留下男孩,对方点头同意,并走到男孩面前,摸了摸男孩的额头,笑意连连。
楼卫东长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走过一大片雪地,走到戈壁滩了,觉得有团麦芒伏在背上,根根扎进肌肤,令他举步维艰。
只好回头,男孩正踢踢踏踏跟在后面。
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一步之遥,褪掉手套,伸出右手。
同时唤了一声:巴松,柳巴松。
男孩拽着他的食指,学着他的样子,扬起脖子,叫了一声:巴松,柳巴松。
奇怪的是,大手小手一旦相牵,楼卫东便身轻如燕,有种想飞的感觉,背上的麦芒不知去向,胸口的棉团飘到天上,变成云朵,游弋到远方,到有枫树有翠竹的地方。
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时,肉干早已吃完,只能就地取材仰仗大地。起初,见到野马野牦牛躲着走,后来发现只要不主动招惹它们,就会相安无事。野马野牦牛的胎盘不易拾到,有一次真还捡拾到了,暗红柔软,大如蒲团,不好携带,只割取了一小块。羚羊黄羊也可能是岩羊的胎盘,帮了他们大忙。
胞衣随崽子一同来到世间,崽子们蹒跚着随族群而去,胞衣遗失在原野上,雄鹰乌鸦不失时机地俯冲而下,啄食新鲜美味,间或把胞衣叼到半空,在阳光照耀下,旗子一般,红艳,通透,飘逸,翻飞。楼卫东与柳巴松见缝插针,举着红柳棍子,与雄鹰乌鸦争抢胞衣,往往还一举夺魁。
饿极了的楼卫东早已把不食生肉的坚持抛之脑后,肚子问题高于一切,现实是一把锋利的巨斧,将风花雪月、神话传说、理想信念,砍落一地。
柳巴松的名字来得自然轻松,根本没有花费楼卫东的一点心思。在一次次争夺动物胎盘的战斗中,柳巴松发出欢天喜地的叫声,如果雄鹰乌鸦将胞衣叼到天上,他就一路追赶,呐喊跳跃。看见柳巴松稚气可爱的样子,楼卫东的情绪好了许多。
刚离开母体的胞衣柔软细腻,有嚼劲,但不能一次吃完,得留存一些作储备粮。隔一夜,胞衣变成了冰片子,就用刀子削成肉片,脆生生一片一片吞下。鼠兔香鼠尽管常见,逮起来也费时费力,机会到时,举起棍子打死,第二天也变成了冻肉,切割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幸运的是,遇见了一只死黄羊,被狼或什么动物咬断了脖子,没来得及仔细吃掉。
用刀子剥皮开膛,将精肉切割成块,装进空空的羊皮袋子,柳巴松把黄羊皮反面披在身上,迎风而行,像一个小小的斗士。走出一阵,又跑回来,跑得气喘吁吁,将滚圆的黄羊肚子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只皮球,踉跄两步,落到地上,粘了一层泥土。皮子吹得老远,又去追赶皮子,弯腰去拾,将自己裹在皮子里,一时站立不起来,见楼卫东已经走远,躺在原地哇哇大哭。楼卫东折回身,一手牵着柳巴松,一手抱着坚硬的黄羊肚子,心想,柳巴松终于有玩具了。
大手牵小手,一路前行,走过戈壁、荒漠、雪地、草场,楼卫东的靴子磨破了,脚趾全是血泡,小腿肚子肿胀起来,疼痛越来越严重,行走变得艰难而缓慢。坐在地上歇息,看见野马刚排泄的粪便冒着热气,赶紧将脚伸进粪便,将热乎乎的粪便覆在腿肚子上,三番几次,涨痛减弱。柳巴松把皮子往楼卫东脚上裹,小小的动作给了他巨大启发。他把皮子割开,给自己和巴松裹在脚上,再把剩余的皮子割成长长的细条,捆扎在皮子外面。
宽阔的水域挡住了去路,暂且称为河流吧,他们在河边停下脚步。
这种江河以前不曾见过,河流应该有明显的河道,河水规范,顺着一个方向流动,或缓缓流淌,或汹涌澎湃,一眼就能分辨出哪边是上游,哪边是下游。眼前的河呢,河不像河,塘不像塘,湖更不是湖。
是一种蔓,枝蔓藤萝,缠绵缭绕,接天连地,四溢潺潺。脚下是水,天边还是水,水面波光粼粼,扑朔迷离。有的地方,水面中间,露出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砾石滩,光裸在银色的水域里,偶有水鸟翻飞,水雾弥散,烟云漫漫。
偏着头向右看,没有看到尽头,向左看,见不到尾。向更远的右边和左边望去,原野苍茫,雪山不变。想要分辨上下游,如同从芝麻里面挑选更大的芝麻,星星里面找寻更亮的星星。
他是见过长江的,江水浩淼无冰,江面百舸争流,鸥鸟蹁跹,还有大桥飞架南北。眼前这些漫溢的水,无遮无拦,肆虐烂漫,还漂浮着冰凌,有的地方似乎浊深,有的地方显得清浅。如果是封冻的冰河还好,俩人相牵着从冰面走过。若是长江也好,有桥过桥,无桥渡船。若是江南的江河湖泊也好,冬不冷夏不凉,可以驮着巴松游过。而眼前的无际水域,无序无章,散漫无常,摸不清脾性,掌握不了规律,天下怎么会有这样自由随性的流水呢?
柳巴松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将楼卫东的食指捏得更紧。
他不敢与巴松对视,怕把恐惧情绪传递给他,越戈壁过草地一路走来,孩子已经吃了太多苦头,尽管不知道未来的路还有多长,也不知道最终能去往哪里,既然与孩子相处一天,就得像大人一样保护他。他捏了捏孩子的小手,神情尽量放松。
低头间,蚯蚓般的水线从脚下流过,再细看,更多条细线从砾石荒草间流出,静谧,清幽,缓缓而去。数条细线汇集一起,变成拇指粗的水流,众多这样的水流,绕石穿土,汇成手掌宽的水渠,水渠们听了号令一样,全都流向这水域,水塘,江河。
的确,应该是江河,只能用江河才恰如其分。严格地说,应该是江河的雏形,江河的源头。如果把长江黄河比喻成树干,眼前的漫天银光就是叶片上的脉络。雪山,冰川,冻土层,无声无息渗出的细水、溪水、水渠,则是通往叶脉的纹路。
眺望远方,一如既往,看一看近处,寂寥空旷,除了哗哗流水,簌簌冰凌,飞翔的水鸟,别无他物。干脆坐下来,取掉眼罩,望着水面发呆。
第一次,他感到了绝望。数日里,几乎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不分白天黑夜,日夜兼程,行走成为唯一目的,成为活着的标志。没有熟食热水,头发板结,皮肤瘙痒,抓挠不清。哈出的热气,变成雾状,凌晨冻醒,眉毛睫毛挑着霜花,胡须吊着小冰溜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种种一切,都已过去,在大河面前,卻一筹莫展。
如果蹚水而过,走不到对岸,恐怕会冻成僵尸。
越想越难受,越想越不敢张望。
饥饿和寒冷步步紧逼,咕咕声响过一阵又一阵,巴松迷迷糊糊,靠在他的膝盖上,有气无力地叫着阿妈啦。雄鹰从头顶飞过,下意识地低下头,生怕再被叼啄而去。勾腰驼背的瞬间,碰着了黄羊肚子,鼓胀饱满,沾满尘土。黄羊羚羊盘羊应该同绵羊山羊一样,啃食野草雪水,肚腹里的内容或许能够充饥。
起意动念间,将柳巴松轻轻放到砾石滩上。
抱着黄羊肚子就向水边走去,水边结冰分外厚实,举起一块砾石砸冰,咔嚓,咔嚓,冰面碎裂。
正要清洗黄羊肚子,巴松在身后大叫:罗布,罗布。
回头时,巴松已经冲了过来,手没抓稳,黄羊肚子浮在冰水之间。
伸长手臂去捞,没有够着。巴松将红柳棍子递给他,楼卫东一把抓住,扒拉几下,溜圆的肚子滚了过来,还带出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巴松最先欢呼起来:罗布,罗布。
楼卫东看见了,手忙脚乱,抓住一条鱼抛到岸上,再去抓,一抓一条,有的一尺有余,有的两寸不到。响应巴松一样,连声惊呼:罗布,罗布,宝贝,宝贝。
刨开鱼肚不多久,鱼肉结了一层霜,轻轻去削,发出刀削木片或镰刀割草的声音,滋滋,簌簌。狼吞虎咽吃过一阵,巴松把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片举过头顶,迎着太阳的方向,鱼片泛着忽红忽白的光芒,楼卫东也把一片鱼肉举起来,心想没有火柴的日子也能过,没有熟食也能活命。
举着,举着,楼卫东就不动了。
一群野马顺着河岸跑来,后边跟着几个骑马的人,嘚嘚,嘚嘚,尘土飞扬。喔,野马其实就是藏野驴,扎西告诉过他的。
嗖嗖,砰砰,枪声响起,野马倒地。
楼卫东一把拽过柳巴松,紧紧搂入怀中,双手护住他脸庞,不让看那枪响的方向。
奔腾嘶鸣过后,一位藏族小伙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稍稍打量他俩一番,用普通话问他:要去哪里?
楼卫东依旧搂着柳巴松,弓腰驼背,不敢出声,警觉地看着对方。
那人又说:可以骑我们的马过河。
楼卫东听出了善意,试探着说:那就麻烦你们了。
他与柳巴松合骑一匹马,随着他们到了对岸,只是没有带上黄羊肚子。
楼卫东不敢久留,牵着柳巴松的手就走,小伙子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说从西藏来,到内地去。
小伙子立即兴奋起来,说自己到内地读书好几年都没有回过西藏,真想早点看见大昭寺和拉萨河,闻一闻西藏的味道。
楼卫东暗自思量,原来已经离开西藏进入青海或甘肃地界了。
小伙子又说,他们是内地一所大学的师生,因为粮食欠缺,吃不饱肚子,经请示有关部门,同意他们来青藏高原猎杀野马野羊运回学校补给食堂。还问他,是否愿意搭乘他们的卡车到内地。
楼卫东又惊又喜,又急又忧,不知道答应还是拒绝,目前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是否适合与他们同行。
身份,是啊,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类人,英雄还是逃兵?时代的弄潮儿,还是组织的罪人?
进藏路上,意气风发,昂着头颅,巴不得让第三世界的人民全都知道自己是支边青年、援藏学生。时间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荏苒几年,不用提醒,无需压制,眼睛自然瞅到地面,恨不得钻进地缝,从此不见光明。
柳巴松的眼睛乌黑透亮,如同晨曦中的启明星,捏着楼卫东的食指,仰起脖子看他。他则尽量不看他,却看见了黄羊皮子包裹着的大脚小脚,巴松的脚拇指露出来,颜色与泥土不差分毫。
迟疑间,抬起头,说道:感谢好人。
楼卫东耷拉着头,尽量少说话,牵着柳巴松的手,顺从地跟在后面。
披星戴月,风雪兼程,猛然间住进遮风挡沙的帐篷,吃上有盐的挂面,楼卫东觉得不习惯,甚至感到恶心,但是还想吃,滑溜细腻的感觉真好,食物的香气太迷人了。
几年来,第一次吃上白面,吃得有点多,肠胃灼热难受。柳巴松看着长长的面条,不往嘴里吞,只往他身上靠。
他对巴松说:罗布,宝贝。
边说边做示范,教他如何使用筷子,柳巴松把筷子放到地上,伸出两根手指往嘴里扒拉。
大伙像没有看见一样,自顾自地吃饭聊天,只有那位藏族小伙子摸着巴松的脑袋,喜滋滋地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不会用筷子,不习惯吃大米白面,等学会用筷子吃大米白面了,又怀念酥油茶糌粑肉干血肠,啧啧。
小伙子说:你儿子很机灵,三岁了吧?
楼卫东愣住,他对小孩子的年龄没有概念,两三岁,三四岁,四五岁,好像都差不多,况且,还没有思考过柳巴松几岁这件事,便微微一笑,点点头。
小伙子又说:我们从陕西来,附近有所专门培养藏族学生的学校,我们经常搞联谊活动,见到家乡人就兴奋。
楼卫东激动起来,郭汉山就在陕西一所中学教书,还有同学在大学教書,教的应该是工农兵学员吧。这种学员社会关系丰富,打听人容易,但他不敢询问,一问就把自己套进去了。如果对方知道眼前的自己就是几年前的青年楷模、学生标兵,千万人推崇和仰慕的典型,该怎样面对他,他又该怎样应付收场?
小伙子说:许多在西藏工作生活的内地人,把孩子送回内地上学读书,时间久了与父母感情淡漠,缺少亲情。有的孩子好几年见不上父母,父母觉得亏欠孩子,孩子觉得父母不关心自己,一辈子都别别扭扭。有的孩子缺少管束,自由任性,游手好闲,以至于走上犯罪道路。你们这些援藏人,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儿女,中间愧疚另一半,遗憾终生,一生纠结,死的时候连眼睛都闭不上。
楼卫东浑身一热,他怎么知道自己是援藏人?
抬起头,惊恐地望向对方,确信对方并不认识他,只是随意聊天,才恢复平静。
柴达木盆地比可可西里无人区气温高出许多,动植物更加丰富,碱茅草沙打旺沙蒿高过膝盖,大片荒地上覆盖着浅白色的盐碱,有的草尖上顶着晶莹的盐粒,偶见一个湖泊,也被白茫茫的湖盐覆盖。
很快,一行人马断了水源,干涸袭击了他们。无垠的盐碱地戈壁滩白天灼热难耐,夜晚寒冷风大,大卡车上猎杀的野马羚羊黄羊盘羊也面临着腐烂变质的危险。楼卫东低声向小伙子建议,把猎物分割成片状,铺展在戈壁滩上晾晒,几天就能晒成肉干,简单易行,方便运输。小伙子拍着脑袋大声笑道,嗨呀,怎么全忘啦?真是锦囊妙计,以前吃的风干肉,内地人晾晒玉米辣椒就是这个样子嘛。
有人提出异议,晾晒肉干费时太多,没有水喝会坚持不住,难以走出柴达木盆地。
楼卫东想起柳巴松的黄羊肚子,指一指不远处游荡的野骆驼,便说,它们可以帮忙。
随着一声枪响,一峰骆驼应声倒下。剥皮开膛,把肉分割成片,晾晒在砾石粗沙和皮子上,取骆驼的胃液饮用,没想到骆驼胃里储存的水量还真多。
肉干还没有完全干爽,一阵龙卷风从远处袭来,黑色柱子一样,转着圈儿,打着旋儿,转着,转着,就转到他们跟前。楼卫东把柳巴松摁在怀里,随即匍匐下去,将柳巴松遮了个严严实实。哗啦啦,轰隆隆,飞沙走石,疯狂袭过,砾石,细沙,蒿草,尘土,纷纷落下。楼卫东屏住呼吸,好一阵睁不开眼睛。黑雾过后,终于看清天空和戈壁,才缓缓直起身来。柳巴松趴在地上嗷嗷直哭,边哭边捂住下巴,指缝间露出一根沙蒿。楼卫东帮他拔掉,下巴上立即冒出血珠,试图从敞开的棉袄下摆撕点棉花擦拭,摸到的则是疙疙瘩瘩的棉絮,便拉他到卡车跟前,从肉干上扯下一小块白生生的肥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覆在冒血的地方,不急不慢,悠缓揉搓,又把小手的手心手背涂抹个遍。巴松乖顺安静,仰起脖子直直地看他。
看着看着,巴松唤了一声:阿爸。
楼卫东停了一下,以为听错了,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
柳巴松又叫了一声:阿爸。
楼卫东听清楚了,迟疑间,小声说:爸爸。
柳巴松跟着说:爸爸,爸爸。
楼卫东摸着巴松的小手,微微一笑。
柳巴松一溜烟跑向一簇红柳,红柳枝干红艳,枝叶蓬勃,边跑边叫:爸爸,爸爸,爸爸……
龙卷风过后,大家恢复了活力,在沙砾和蒿草间捡拾被风卷上天空又落到地上的肉干,柳巴松明显比以前好动多了,绕着楼卫东跑前跑后。
在烈日的暴晒下,踏上了返回内地的行程。一路颠簸,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楼卫东尽量缄默,与同路人保持适当的客气。
汽车在西安的一所大学门口停住,楼卫东牵着柳巴松的手,匆匆离开。
有好几次,他都想停下来,转身对小伙子说点什么,除了感谢,还想说点别的,别的是什么呢,唉唉,太多了,以前,现在,今后。以前自然不能提,还是说说现在吧,现在该往哪里去?以后又该怎样生活?这位藏族小伙子让他想起扎西和土丹卓玛,想起万籁俱静的夜空,羊圈和星辰。
忽然置身于车水马龙之中,惶恐大于新奇。
一辆绿皮公交车呼呼开过来,楼卫东站在原地没有动。喇叭一声高过一声,柳巴松拽了拽他的手指。公交车已经滑到一步之遥,他惊出一身热汗,慌忙走向人行道,解开棉衣纽扣,回头张望,卡车已经开远,倒有许多眼睛在看他。
父母那边是回不去了,北京又无亲无故,西安也不能久留。
他在城乡接合部找到一家不需要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也能入住的小旅馆,与柳巴松匆匆吃完裤带面就住下了。躺在燥热的竹席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起几年前那位对西安小吃如数家珍的女学生,那双眼睛多明亮哦,周身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仰慕、期盼。
还有身下的竹席,附着童年的记忆,夏夜里,萤火虫飞舞,栀子花飘香,蟬声还没有停歇,蛙声就响起一片。部队大院外面,就是稻田,稻花浓香,稻米晶莹,田间地头,毛竹点点。下课后,冲向稻田埂,吹着哨子,走着正步,走着走着就折一根毛竹编灯笼。酷暑时节,家家铺着竹席,坐着竹凳,躺着竹摇椅,摇着蒲扇。父亲在位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样,坚决不用扇子,哪怕汗流浃背蚊蝇叮咬,哪怕干旱持续整整一个夏季。父亲倒霉以后,母亲才勉勉强强,尽量不在人面前摇扇子。扇子也不是随便什么扇子,不是稻草麦秸或者芦苇叶子编的扇子,而是精致小巧一点的竹扇子。
楼卫东不能再想,一想心就有点疼。天一亮还要赶火车,从西安出发,绕道宝鸡,再从宝鸡向南前往秦巴山地。还没有告诉郭汉山想去他那里看看,写信太慢,发电报太急,两种办法似乎都不妥,要命的是还不知道郭汉山是否理会他,毕竟时光如梭,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自己早不是时代楷模楼卫东了。
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先到郭汉山那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再作打算。
迷迷糊糊刚入睡,就听见“哐哧哐哧”的敲门声,他像脱兔一般,快速披衣下床,不敢拉亮电灯。敲门声再次响起,才听出声音来自楼上。拉开一条门缝,想看个究竟,店老板正从楼道经过,他冲着老板轻轻咳了一声。
老板后退两步,退到他跟前,悄声说:在查拐卖妇女儿童的人口贩子,有证件的人放过不查。
楼卫东暗自吃惊,自己不但没有证件,连身份都解释不清楚,若是逮住更加麻烦。趁老板不注意,抱起熟睡的巴松就跑,连那根与他们相依为命、溜光水滑、立过赫赫战功的红柳棍子也没带上,跑到火车站,四周还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