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波光粼粼的东江水,在她体内流淌,每个细胞都洋溢着南国芬芳。如今的南宫羽,已经是一位彻彻底底的都市人,来也香风,去也婀娜,颇具小资风尚。
苦恼嘛,怎么会没有呢?
偶尔,也有打动心扉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秋风一样分手。花儿嘛,也是绽放过的,有几朵涟漪,还是蛮留恋的。
那一次,是在离珠江口不远的海面上,她在浅水区游泳,游了一阵抬头换气,刚拂去眼帘面颊上的水珠,就看见一位高鼻梁棕色头发的男士正往这边看。尽管对方戴着墨镜,还是能看出表情是友善的,眼睛应该幽蓝多情吧。
她礼貌地点一下头,他也点点头。她笑一笑,他说了一声,哈罗,同时一只手在水面拍击浪花。她也说了一声“哈罗”。双脚踩实,能感到棱棱海沙凹凸有致,细腻光滑,波浪一样无穷无尽,一边延宕到深海,一边伸展到沙滩。
伸出雙臂划了一下,掠起朵朵浪花。男士向她游来。她仔细看了一眼,那是一张棱角分明、轮廓俊朗的脸,臂膀健壮,肌肉发达,皮肤呈古铜色。
真英俊哦,周身散发着荷尔蒙呢。
如果能听见自己的心音,一定是这样说的。
透过清明的碧水,看见一只手伸过来,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她也伸出手,他伸出的是左手,她伸出的是右手,她甚至看见他手指上的一枚蓝宝石钻戒。两只手刚触碰到一起,她就漂起来了,眼睛微闭,装作不那么羞涩,手指相扣,微妙如羽。他向后仰去,自然浮起,她向前倾去,随波逐流。
她与他,云彩一样,在湛蓝的海水里游弋。他与她,枫叶一样,在光波里逸动。
云彩与云彩战栗着,枫叶与枫叶紧随着,她触到了他的膝盖,他挨着了她的臂弯。不知是谁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或者干脆就是海浪所致,俩人到了一起。她与他相拥,接吻。在海面上,在阳光里,在浪花中,在天蓝海蓝之间,她使出浑身力气,与他相拥,与他亲吻。她漂着,他也漂着,他游着,她也游着。他脚踩海底,她拍击浪花,他浅浅弯腰,她微微仰脖,他的唇是咸的,舌是醉的,口腔是磁性的,四肢是温婉的,强健的。她相信,自己的唇也是咸的,舌是醉的,口腔也是迎人的。
微启双眸,爱恋着他的肌肤,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手臂,手臂的温度,怀抱的宽度,臀部的力度。她自然是配合的,千载难逢的,无师自通的,双手不够用一样,抚摸,滑翔,翩翩起舞。享受他的温柔,感应他的痴狂,迷醉于他的肢体,陶然于他的能量。
舌尖再次相接,吮吸,缠绵。四肢酽酽相拥,悱恻,不分。
嘭,一只水球突兀飞来,挟着水花,直击背部。她惊惧地睁开双眼,回眸间,一群孩子正嘻嘻哈哈望着他俩,有的向这边游来,有的双手击掌,拍出水花点点,示意他俩将水球扔过去。
他松开她的腰肢,她离开他的怀抱,他将水球扔给他们,她低了低头,轻轻说一声Thank you。
他也说了一句什么,不像英语,更不是汉语,她听不懂,似乎也没有听懂的愿望。
他后退着,水波阵阵,脸一直朝向她,向深水海域游去。游去的时候,向她挥手。
她也挥手,挥手的时候,眼眶湿润。
终于,她转身向岸边游去,离银色沙滩只有几米远,忍不住回头,望向他去的地方,望向水天一色的蔚蓝。小小的黑点漂浮在海面上,那里是他,是给予她惊艳,令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面向大海,挥了挥手,然后,蹲下来,蹲在浅浅的水里,潮起潮落,最终将她拍打成坐的姿势。她坐着,坐在细沙上,坐在海水里,任由海浪袭来,浪花荡漾。四肢舒展,一动不动,遥望远方,那是他可能去的方向。
海风潮汐过后,每当想起,都觉得不真实,却又那般清晰。
这大概就是艳遇吧,艳遇原来这般美好,这般娇艳,如同雪花,稍纵即逝。如果将生活比作河流,艳遇就是万里河道上的一挂瀑布,势不可当,声震如雷。如果把生活比作大地,艳遇就是久旱后的甘霖,酣畅淋漓,绝处逢生。如果把生活比作天空,艳遇则是飞架南北的彩虹,过目不忘,永久瞎想。
为什么要冒出那句英语呢?谢他什么呀?喔,需要感谢的似乎太多,太稠密。分不清主,理不清次,主是什么,次又是什么,她更不明白,总之是要感激的。
往后的岁月里,愈加觉得,艳遇其实就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演出,可遇而不可求。只有在身体和心灵都艳的时候才可能遇,身体疲惫了,内心萎顿了,自然艳不起来。
也许是这次艳遇太过华美珍贵,常常幻想情景再现,愈多愈好,愈猛烈愈好,但一直不曾出现过。
与大安相遇已经是手机时代的事了,她从一个槽跳到另一个槽,感觉越跳越好,心里则荒草萋萋,每到春天,迎着能嗅出花香的微风,举起电话,不知道打给谁。
一天夜里,手机骤响,慌忙抓起手机,以为是家里来电。几天前父亲胆囊炎发作,疼痛之下做了胆结石切除手术,她取笑老爸变成无胆英雄了,说完后还哈哈大笑。母亲骂她没心没肺,连个外人都不如。
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中年男人的声音,温厚,恳切,不慌不忙。她还没有“喂”一声,对方便侃侃而谈,感觉像电台里的都市夜话,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此时此刻,我坐在青石板街边,粉墙黛瓦,山茶花盛开,小木桌旁流水潺潺,身后有一片竹林,婆娑摇曳,沙沙作响,记得《月光下的凤尾竹》那首歌吗?感觉就是歌中的景象,多么希望你在我身边,我为你吹奏一曲葫芦丝,你就是竹楼里的姑娘。青石板上有一个巴掌大的水潭,水潭里倒映着月亮,半轮月亮,洁净明亮,噢噢,不单只是半轮月亮,还有山顶上的积雪呢,尽管隐约朦胧,倒也不失妖娆。对了,这里的空气异常清冽,完全是你喜欢的模样,亲爱的,别生我气啦,我们冰释前嫌吧,来吧,来吧,一分钟都等不及了,马上为你斟上红茶。这样,桌面上就有两只杯子了,亲爱的,想你了,想你的身体了……
南宫羽一开始就清楚对方打错了电话,但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听着听着,就知道是恋人之间的长夜倾诉,听到“想你的身体了”,血液突然上蹿,身体剧烈燃烧,不由自主的,喃喃说道:亲爱的,我也想你的身体了。
突兀的,戛然而止,寂静,再寂静。
电话挂断,男声消失。
只有自己的声音,娇喘的声音,呻吟的声音,心颤的声音,双手忙乱的声音。这一夜,她抚遍自己周身的每一处敏感区,闭上眼睛,努力想象与一位中年男人的缠绵,与中年男人的肌肤相亲,与中年男人的如胶似漆。
中年男人,哦,中年男人的性爱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你的身体了,我想你的身体了,你的身体在何方?
第二天夜里,眼睛大睁,透过窗外的霓虹灯,盯着天花板上的装修图案看来看去,一直等到蛙声停歇,月光如洗,也没有等来电话。连续几夜,辗转反侧,实在想得不行的时候,鼓了很大勇气,将那个手机号码反拨过去,提示音是转入秘书台。
匆忙又不匆忙的日子里,常常想起那个声音,粉墙黛瓦,半轮月亮,一杯红茶,月光下的凤尾竹。多么明晰的风景,多么浪漫的夜色。同是孤独人,男人还有风景可以欣赏,有恋人可以诉说衷肠,而自己呢,自己有什么呢?
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感情依托,没有归宿感,唯一的安慰是混迹于都市。
其实,直到现在,也没有搞明白,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觉得是一种好,一种富有和富贵,具体怎么个好法,真还一无所知。
毫无来由的,那通打错的电话,开启了她对风景的全新认识,以前怎么就没有风景概念呢?
像被无形的手牵引似的,一次次走出高楼街巷,沿着东江向远处走去。夕阳西下的湖面色彩丰厚,晚霞照耀在湖面上,半湖瑟瑟,半湖红,一湖秋水,满湖波,环湖芦苇,婆婆娑娑。远山,落日,湖水,彩霞满天,渔舟唱晚,晚风习习,惬意朗朗。
想把这些景致绘在画布上,将瞬间美丽变成永久风景。画架前的她,时而瞩目,时而调色,然后泼墨作画。以至于一群人从眼前经过,也没有引起她侧目,只是觉得人群中有一位高俊的男人多望了她几眼。她继续点彩用色,还没有画完,天就黯下来,刚收起颜料画夹,就听见汽车鸣笛的声音,一连几声,声声嘹亮。不得不望向汽车,一个男人正向她招手,并示意她上车。莫名间,认出那男人正是高个子男人。
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噢,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性爱是什么样子呢?冒出这个想法,脸就灼热起来。
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打错电话的男人呢?
鸣笛继续,立即背起画夹,想也没有多想,就向汽车走去。走近的时候,看见车牌号上自然数相连,心里惊了一下。男人下了车,像见到老熟人一样,将她的物件接过去,放进后座。他为她打开副驾驶车门,她坐了上去,又为她关上车门,才从车头绕到驾驶座,开出几十米,俩人才开始说话。
当然,这个男人不是打错电话的人,而是大安。
喝茶,聊天,吃饭,开着越野车兜风。没过多久,俩人在龟背竹繁盛的度假小木屋里,像二花藤蔓一样,缠绵缱绻。被蛙声吵醒以后,睁开眼睛,看见大安凸起的肚皮上悬着半轮月亮,用手抚摸,只摸着肚皮,没有抓住月光。斜了眼睛望窗外,半轮月亮明净皎洁。盯了很长时间,觉得缺少什么,轻轻起身来到窗前,没有看见粉墙黛瓦、月光下的凤尾竹,也没有看见雪山和山茶花。倒是看见了自己的胴体,光洁,性感,韵致。再看大安的睡姿,安静,陌生。
怎么会与一位陌生男人同床共枕呢?答案大概只有一个,身体和心理都需要,彼此需要,就到了一起。
这一需要,就是几年。
几年间,他给了她中年男人的体贴、周到、呵护,她给了他还算青春的肌肤、柔情、痴迷。
她喜欢他出差,出差的时候,自然离开妻儿老小,她的位置迅速提高,每天晚上准时接到电话,有时候手机放在枕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久而久之,她希望他天天不在家,这样嘛,天天都能听到他的甜言蜜语。
有一次,她感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打他手机,不接,短信回复得倒及时:在家,不方便接电话。
几天以后,送来一张购物卡,数额有点大。
她把卡放回他的公文包里,同时深情地说:除了你,我什么也不要。
他叹息一声,认真地说:除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仰起脖子,偎依在他怀里,一言不发,看他。
他揽着她,默然不语。
当俩人都觉得安静得不好意思的时候,她为自己点了一支烟,他才说:你知道我是北方人,北方男人有北方男人不可改变的基因。
她依然仰起脖子看他,四只手缠绕在一起,一会儿捏他大拇指,一会儿抚摸他手心手背,烟子忽而扶摇直上,忽而缭绕在手与手之间,脸庞与脸庞之间。
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气,终于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怕伤害你,更怕失去你。
她眨着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
握着她的双手,尽量避开烟头红色的星子。四只手合在一起,手背上落了一缕烟灰,轻轻吹一口气,吹得烟子蹁跹,烟灰飞逝,他缓缓地说:请原谅我直言不讳,北方男人会把家庭放在第一位,何况我是场面上的人,场面上的人必须遵循场面上的游戏规则,家庭必须稳定和谐,哪怕是表面上的夫唱妇随。我们这种人的家庭好比一级政府的形象工程,形式大于内容,舆论大于实质。家庭成员中,父母排在第一位,本人第二位,子女第三位,妻子第四位,恕我直言,情人只能排在最后。
她清了清嗓子,“哦”了一聲,补充道:情人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吗?
四只手,继续合十,在空气中摇摆不定。
她又问了一句:情人是什么呢?
大安的语气依旧缓慢沉稳,他说:情人是咖啡、茶点、酒水。妻子是大米白面。一个人一生可以不喝咖啡不喝茶,但不能不吃主食。有了主食才有健康,有了健康才有立身之本,有了立身之本才有身份,有了身份才有价值,有了价值才算活出生命意义。宫羽,我是爱你的,需要你的,只要你乖巧温顺,不争名分,我可以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以为听错了,将烟子和烟头一并摁进烟灰缸里,挪动身体,让自己面对他坐好。
她说:锦衣玉食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大安双手放在她脸颊上,一边抚摸一边说:只要你不太固执,愿意接受我的安排,乐意住在我的另一套房子里,不用上班,不用养家糊口,每天逛逛街,购购物,兜兜风,化化妆,美美容,健健身,旅旅游,喝喝茶,打打牌,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生个孩子,养一养。
南宮羽说:这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哦?如果我生个孩子,你老婆什么态度呀?
大安吻吻她额头,悄声说:傻瓜,这种事,正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妻子的地位不变,不被逐出家门,什么都能容忍。古往今来,场面上人的妻子都是久经沙场,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堪比刘胡兰江姐,个个都是钢铁女战士。有句顺口溜形容场面上的男人,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烟酒基本靠送,住房基本靠贡。老婆其实是世界上最势利的动物,有时候连一条狗都不如,大难临头各自飞。知道这四项基本原则中缺失一项,就特别看重和掌控其他三项,庞大丰厚的物质能够淡化身体的需求,嫉妒在名分面子跟前,脆弱如纸。
南宫羽伸手握住他的双手,摇晃了一会,动情地说:感谢你几年来的陪伴,也感谢你的真诚,我会照顾好我自己。
说完后为自己和大安点烟,两支烟一并含在唇间,兰花指翘成一朵鸢尾花,大安直接把纸烟摁熄,然后说:男人尽管喜欢风情万种的女人,但在场面上,还是希望女人端庄大方,知性理智。好女人能少抽烟就少抽烟,能不喝酒最好不喝酒,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喝醉酒都不好看,会失体统,丢面子,有时候还会坏大事。
南宫羽笑一笑,又为自己点了一支烟,香雾氤氲中,猛地喝了一口烈酒。
往后的日子里,偶尔的,与大安也见见面,吃吃饭,做做爱。只是少了最初的激情与渴望,其实俩人都心知肚明,与其说是思念对方,不如说是安顿自己的身体。
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后来,连相互安顿身体的欲望都不曾有了。
常常的,也思考与李青林的关系,得出的结论是,说不清道不明。
也就一个熟人吧。她只能这样告诫自己。
欣赏过“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摄影展”以后,知道了地球之上,竟然还有那样一片盛景,雪山与森林同在,冰川与鲜花共存,桃花与牦牛互搭,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啊。就在国土之上,在离自己大概不远的地方,不需要办护照,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只要愿意,就能抵达。
光影在东江扑朔迷离,情欲一样,无法入眠,还是那树紫荆,伸手可触,已经盛开了繁花朵朵。紫荆把开花这件事渲染得招摇过市,磅礴霸气,相比之下,北方就没有如此盛大的花事。
打开小包,想看看手机,有无来电未接或短信。手机像花边新闻,咸淡混杂,多一点不多,少一点不少,知也可,不知也可,但时不时总要瞅一瞅。没有摸到手机,拽出来的是那张从摄影展上顺手拿走的彩页纸。
只看了一眼题目就兴奋起来,真好呀,多好的消息。本地一家机构与西藏林芝地区合作,招聘几名支教老师到西藏,音乐美术老师优先,没有工资,只有少许生活补助。
这条消息轻轻掠过指尖,没有经过脑子,就敲定了,进藏支教。
进藏就像逛街、美容、游泳、思考,平常如水,既然这样,有什么犹豫的呢?
她有一种冲动,想把去西藏的消息告诉给李青林,而不是大安。喔,李青林就像她的主食,大安只是咖啡和茶点。
木棉花正艳的那一日,她送给他一只传呼机,他没有呼过她,再后来,传呼机像烈日下的冰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在单相思人的记忆里。不几年手机洒满人间,号码也是知道的,联系却并不多。
平时忙碌热闹的时候,想不起来他,端午、中秋、春节这种日子,尤其与大安分手以后,特别想见他,希望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一个中秋,独自在一家餐馆吃饭,要了素炒芦笋、清蒸鲈鱼、水煮大虾,本来想要一盘蚝油六头鲍鱼的,怕太多吃不了,就没要。这是家乡没有的味道,秦巴山有菌菇木耳天麻野兔,只有山珍没有海味,她吃得有些投入。
忽然,一对男女在旁边争吵,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东北人。
日月轮转,她惊奇地发现珠江三角洲是个海纳百川的地方,大概从改革开放以来,几乎容纳了各种人,国内国外人,南方北方人,千万富翁,讨饭老人,建筑工人,坐台小姐。大量外地人涌入,各种文化撞击,新生事物孵化,博士与文盲共进晚餐,老鸨转眼变成家庭主妇。一辆车上五个人,来自五个不同省份,说着五种不同方言。机关干部穿拖鞋上班;会场休息十分钟,有人端着饭碗吃河粉;大型讲座正在进行,有人扛一根木头进来,木头的分岔处四个红字非常清晰——立木取信,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木头在乌泱泱的人头之上晃来晃去。头一天的百万富翁,第二天一贫如洗。三个人能开一家公司,一个总经理,两个经理。一个人开出租车,同学朋友亲戚邻居全来开出租车。一个人来蒸米面皮,全村人都来干同样的营生。只要老乡熟人见面,一溜儿说家乡话,机关单位车间上班才说普通话。也有为了显示自己富有,学着香港台湾老板说话,学来学去说成了夹生粤语。
她偏了头去看,男人的鼻头像一枚独头蒜,巍然屹立在脸庞中央,女人的皮肤白皙漂亮,嘴唇比木棉花还娇艳。
男人大声说:螃蟹有什么好吃的?半钱肉都没有,要吃你吃,我不等你。
女人把手中的杯子推了一下,嘟囔道:就吃,秋风起,蟹脚痒,中秋不吃螃蟹难道吃萝卜白菜不成?
男人说:萝卜白菜有啥不好?萝卜乃大参也,萝卜上了街,药铺取招牌。
女人嘴噘得如同一朵喇叭花,继续说:跟你这么多年,吃够了萝卜白菜,吃得我满脸白菜色,就要吃螃蟹,今儿个我说了算。
男人说:凭什么你说了算?一只螃蟹吃一个钟,时间就是金钱,咱浪费不起。
女人说:凭什么?你说凭什么?五年前的今天你单腿跪地向我求婚,难道你忘啦?
男人一拍脑袋,表情从白纸变成了彩纸,拽起女人就走,边走边说:看把我忙的,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走吧走吧,还是到天长地久酒楼,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女人的长裙在桌子与桌子之间飘逸漫卷,飘着飘着,就不见了。
裙子可真好看呀,柔软轻薄,飘飘欲仙,乳白色纱底上点缀着紫色小碎花,星星点点,素雅恬淡。这花在哪里见过的,窗帘、上衣、雨伞、背包。喔呀,是雨伞,小碎花布伞,那把北方小镇的雨伞,为她遮过风,挡过雨,与李青林第一次相拥,就在碎花伞下,那是一个雨夜,因为她的妙手回春,小镇从漆黑变得光明。
真久远啊,匆匆已去多年。
水煮大虾像复活了一般,从南宫羽的手中跃进调料碟里,“啪啦”一声,花朵般开放。试图握住筷子,夹起小块鲈鱼,筷子碰着了鱼骨,滑向一边,恍惚间,觉得那鱼骨是另外一双筷子,筷子与筷子在杯盘相遇。随着筷子的颤动,鱼肉不偏不倚,也落在调料碟里,汁水羽毛一样飞了出去。低眉间,看一眼座位对面,真有一套餐具,碗碟茶杯全都摆着,安安静静,空在那里。
呆呆地看那碗碟,肯定不是汝窑烧出来的,倒有几分神似,考究,洁净,细腻,温润。
就那样坐着,坐着。
杯盘热气早已散尽,鲈鱼大虾依然。
慌乱地付完款,追随出去,已经看不见那两人的踪影。
她向东江走去,一眼就看见了炊烟,轻轻淡淡,飘飘袅袅,在屋顶繁衍散漫。这种烟火,是小家小舍的味道,曾经万般抗拒,甚至逃离,现在则如此迷恋,无限向往。
炊烟来自一间偏厦子,好生奇怪怎么与秦巴山间的房屋相似,或者干脆就是柳巴松的家呢。
有一次,随几个小子到柳巴松家,家里连一条板凳都没有,土坯墙上钉了许多钉子,钉子上挂着草绳书包腊肉衣服。衣服应该挂在柜子里,怎么挂在墙上了?他们家怎么还点煤油灯呢?太老土了吧?自己生下来就被电灯照着,一直照到现在。地上卧着一头哼哼唧唧的肥猪,小子们推来搡去,骑在猪背上,尘土飞扬,嘻嘻哈哈。自家床上铺着沙发垫子,或者棉垫子,柳巴松的家只有一张床,还是杂木板子,床上铺着稻草垫子。
大一点再想起,原来是穷,柳巴松他家可真穷呀,家徒四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喔,终于明白过来了,少年时期有意冷落他,故意远离他,其实有个重要原因,就是穷,穷让人隔山隔水,永不往来。
李青林家也穷,但李青林出现的时间不同,与李青林相遇的时期,是躁动压抑高峰期,随便一个小伙子,只要不厌恶,都能牵走她。
如果是现在,身处繁华都市,李青林怎么入得了她的眼睛哟?
呃呃,的确已经实现了繁华都市梦,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但却依然孤独,依然不快乐,仅仅一间老旧的偏厦子,几缕缥缈炊烟,就难以挪步。
注目,良久,眼角渐渐潮湿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把手机掏出来,按下一串数字,一滴泪珠落在手心,拨出去,猛然发现,对方拒绝接听电话。
愣怔间,“叮铃”一声,短信而至:谈事,有事短信告知,祝你中秋快乐,李青林。
只看了一眼,就删除了。心里默念,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此绝情。
月光在水面荡漾,水鸭“嘎嘎”游荡,伤感还是有的,给父母打了一个问候电话,深呼吸了好一会,吸进满怀夜香,心情渐渐平复。
这件事过去了两年吧,或者三年,不管几年,反正没有来往。
现在,南宫羽忽然来到李青林的写字楼前,来之前短信告诉了他。从短信回复来看,对她到西藏支教表示祝贺,并祝她一路顺风。
但她希望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鼻子眼睛和表情,亲耳听他把这些话重复一遍,甚至,希望在他肩上靠一靠。
有这个想法也不奇怪,她尚无婚配,他也单身,用用肩膀应该不算过分。有时候,她会纳闷,已经是医药代理商的李青林,有车有房,经常出入高档会所,阅人无数,经历丰富,怎么也单身呢?
就在她按动电梯上键的瞬间,手机响了,显示是李青林的手机号码。
立即后退,与电梯几步之遥,如果进入电梯,信号不好,会影响通话质量。自从使用手机,拨打接听过无数电话,李青林主动来电还是第一次。
点一下接听键,对方声音传了过来。
女人的声音甜腻急促,如一杯浓香的酸奶:你好,李总有事,请改日来访,抱歉。
南宫羽将手机从耳边移到眼前,又移到耳边,倾听,无声无息。
再移到眼前,没有丝毫异样,确信对方手机已经挂断,确信是李青林的手机号码,嘴角抽动了一下。
就在她恨不得一头撞进电梯,跑到李青林面前破口大骂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铃声响了好一阵,她才接听。
打来电话的是一个客气礼貌的女声,让她去拿机票。
稍许迟疑以后,离开写字楼,向一条绿道走去。
多日以后,回想起来,特别要感谢那两张机票。
绿道上有人散步,有人骑自行车,有人一蹦三跳,伸长胳臂够棕榈树上的棕榈果,再从果核中剔出菩提籽。一个男孩走在前面,两只手轮换着向上抛菩提籽,抛起一粒,接住一粒,空中还有一粒,三粒菩提依次在空中起起落落,周而复始,每一粒又都落在男孩掌心。女孩一只手扯着男孩衣襟,一只手舞动着一束三角梅,花朵美艳得有些失真。因为要精准地接住每粒飞起落下的菩提,男孩在前面跑前跑后,忽左忽右,女孩随着男孩的步伐,扭成一弯溪流。
好熟悉的画面啊。南宫羽暗自感叹,顺手摘下一片梧桐树叶。
她把树叶握在手中,悠悠地走着,柳巴松的影子忽地冒出来,突兀而立体。
在一个拐弯处,柳巴松将三粒梧桐果依次抛向空中,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如果某一粒拋得更高,就会晚一点落在手心。南宫羽跟在后面,想要接住抛得最高的那一粒,向前跑了两步就接住了。柳巴松接到了两粒,寻不见第三粒,仰起脖子继续寻找,左看没有,右等不见,干脆跳起来,拽住枝桠摇晃,摇来晃去,依然不见那粒果子。
一只麻雀恰好飞过头顶,南宫羽指一指麻雀,柳巴松明白了,顺手把一粒梧桐果扔向麻雀,没有打着,又扔出一粒。只好拍拍巴掌,吹出一串口哨,再跺脚拍巴掌。南宫羽伸出小拳头,一直伸到柳巴松眼前,缓缓展开,梧桐果子早被摩挲得没了软刺,光滑得如同板栗,柳巴松睁大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咦——
南宫羽仰起脖子直乐,不小心碰到一株槐树上,树上有一个鸟巢,在空中轻轻晃动,一片枣红色羽毛翩然而下,南宫羽正要去接,柳巴松踮起脚尖接住了。伸手去抢,柳巴松极力躲闪,“咚”一声南宫羽又碰到树上,随即就哭了起来。
见南宫羽哭泣,柳巴松赶紧把羽毛递给她,南宫羽不接,揉着眼睛只管哭。母亲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手拽起南宫羽,一手拉着柳巴松,边走边骂,真是没妈教的野孩子,总爱欺负我家小羽,你家住哪里?找你老子去。
柳巴松用力往后退,退着退着,就退到槐树跟前,一把抱住槐树不放,柳巴松和母亲展开了拉锯战。一拉一拽间,枝杈哗哗,更多的羽毛飘落下来,间或有几根干黄枯草落下来。南宫羽忘记了疼痛,伸出双手去接,一片两片,不一会儿,握满双手。
母亲见状,放了柳巴松,拉着南宫羽走了。回家以后,母亲再三叮嘱,以后别跟没妈的孩子玩耍,没妈的孩子缺少教养。
南宫羽说:每个孩子都有妈,柳巴松怎么没妈呢?
母亲没好气地说:不清楚,有人说他爸也不是亲爸,爷俩长得一点都不像。
南宫羽说:我长得就不像我爸,柳巴松怎么像他爸呢?你见过他爸妈?
母亲叹口气说:没有,我见过你们班好多学生家长,就是没有见过柳巴松的家长。
稍微懂点事以后,南宫羽发现,与柳巴松一起疯跑的孩子要么贪玩要么学习不好。
抛洒菩提籽的男孩轻松而去,手握三角梅的女孩也相随而去。
绿道宽敞蜿蜒,流水般自然,走在绿荫下,鸟语花香,微风习习。她常常感叹,一生一世都走在这样的道路上,该有多么惬意。她喜欢绿,喜欢铺天盖地、浓密无限的绿。所以嘛,当看见摄影展上林芝的森林雪山花海河流,便怦然心动,心向往之。
每人两张机票,一张是从广州白云机场到成都双流机场,另一张从双流机场到西藏米林机场。她把两张机票捏在手中抚弄来抚弄去,广州成都名字熟悉,米林是个什么东西呢?显然不是东西,而是一个地名。这地名很有意思,不用想,就知道丰衣足食,有大米和树木。好呀,好呀,真是个好名字。
递给她票的女孩用标准的粤语告诉她,是联票。
她朝对方点点头,说声谢谢。
也许受母亲影响太深,越来越觉得无论是人还是地方,名字很重要,名字既是外表,也是气质,名字响亮、高端,人的精气神就好,就越自信,会直接影响事业成败、未来发展。当然,也有叫军长旅长团长连长的,一辈子连村长都没当上。
母亲说过一位叫段笠桑的同事,刚参加工作没几天,到电站水库检测数据,船划到最深处,无风无浪,莫名其妙的,船翻人亡。大家后来议论,说这个人名字取得不好,段谐音短和断,笠有富贵短命之意,桑则暗含亡意,三个倒霉字组合在一起,不短命才怪呢。
母亲的故事总是来自同事,深山水电站,想与外界联系,也是枉然。母亲说一位女同事几十年来一点都不顺,女人的不幸大多与婚姻有关。好好一个电厂女工,偏嫁了个电厂外的民办教师,这个职业后来被精简缩编。
男人嘴勤手快也倒罢了,可怜的是屋漏偏遇连阴雨,那个懒呀,屁股眼里钻一条蛇,都不愿意扯出来,油瓶子倒了都不愿扶一把。在床上一躺一整天,春困,秋乏,夏打盹,冬眠,一年四季,没有不睡的理由。睡得床单上一个人印,印子还能渗到席梦思床垫上,感觉是汗渍,其实是人油。几年下来,席梦思上印着男人四仰八叉的印子,画家能画出人油汗渍的颜色,却画不出那种味道。女工一个人的工资不但养活孩子,还得养活这位前民办教师。三十年前进厂当检修工人,退休的时候还是检修工人,其实在进厂第五年的时候,不用过脑子就能完成所有工作,硬是睁着眼睛浪费了整整一辈子。
母亲得出的结论是,谁让这个傻瓜叫梅欣娟呢。还有哦,这个家伙额窄头尖,不管男人女人,这么个长相,不来世间还好,一来就劳碌,越忙越穷,越穷越忙,好像前辈子干了缺德事,专让她来还债似的。
母亲不无炫耀地说,梅呀,不仅有飘香之梅,也有枯败之梅,生在冬季梅花盛开的季节,就是梅花,命运尚好。如果生在梅花开败的季节,就是枯枝败叶,再怎么努力,也好不到哪里去。梅欣娟偏偏生在大暑,连向日葵叶子晒得都打卷儿,莲花躲在荷叶下都不敢舒展花瓣,哪来的梅花盛开?欣,这个字,斤欠组合,天生的缺斤少两,肯定大富大贵不了。娟呢,女字旁占据字的首位,一生好强,总想当强者。右上角的口字,说明这个人心直口快,祸从口出,得理不饶人。下面的月字,感情多坎坷。这么一个梅欣娟,单从名字表面看,秀外慧中,花开富贵,其实是标准的劳心劳身苦命大妈。
所以呀,就给你取了南宫羽。南宫无法改变,祖宗的姓氏,羽有羽毛、羽扇、羽翼之意,会展翅飞翔,成為仙女。
母亲每次说到这里,就啧啧赞叹,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自恋之情溢于言表。
久而久之,南宫羽的意识里大概就埋下了飞翔的种子,从北方到南方,现在又要飞到一个叫米林的陌生之地,或许与名字中这个“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米林,米林,稻花飘香,树木茂盛,多么吉祥的名字啊。
她还没有告诉父母自己要去西藏支教,要是告诉了,母亲是否对会飞的女儿唠叨一番呢?呵呵,那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