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见干枯的班公柳,楼卫东就纠结不已,一方面希望王副县长赶快回来,回来以后就能随意聊天,不用翻译,也能听懂对方的心声。另一方面,又害怕他回来,担心他承受不了活树变成标本的现实,四岁班公柳,陪伴他三年。按照扎西的说法,这是方圆几百公里内唯一高过小腿肚子的植物,许多人没有见过树长什么样子,花是什么颜色,而这稀世珍宝却毁在自己手里,铁石心肠的人都会痛惜。
漫长的封山期已经过去,通往羌塘以外的高山荒漠戈壁草甸积雪逐渐融化。开山季节到了,休假的干部职工陆续返岗,时不时的,还能看见一两张新面孔,沉睡一冬的荒漠小城逐渐有了生机。奇怪的是,王副县长没有回来。情急之中,楼卫东装作没事人一样,到县委县政府的土坯房里寻找报纸,却被告知,运送报纸邮件的卡车在一个山口不幸翻车,汽车残骸倒挂在半山腰,司机和搭车人全部失踪,山石嶙峋,还有积雪,估计生还的可能性不大。听此消息,楼卫东脸色大变,王副县长会不会搭乘这辆卡车?上天保佑,不回来也好。
默默祈祷,惶惶回到学校。扎西一把拽住他,领他到马厩前,指着他骑过的那匹马,问他是不是让马吃了醉马草。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反问一句:什么是醉马草?
扎西没好气地说:就是草,开小花的草,比其他牧草发芽要早。
楼卫东抻长脖子看那马,马四蹄狂躁地乱蹬,口吐白沫,鼻孔冒出串串泡沫,步态蹒跚,如同醉汉。
拍拍脑袋,猛然想起,一迭声地说:是那种开紫花的嫩草吗?难道是毒草?
扎西说:放羊骑马的人都知道是毒草,就连牦牛羊子都不吃,你咋让马吃了?噢噢,怪我没有告知你。
楼卫东说:不会死吧?对不起呀。
正说着,那马摇摇晃晃,没有站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蹄子伸直又弯曲,弯曲又伸直,抽搐间,躯体舒展开来,口鼻流出一摊白沫,喘息戛然而止,肚腹微微抖动几下,就不动了。
楼卫东顿时慌了神,不停地重复刚才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扎西叫来专门屠宰牛羊的人,诵经超度以后,趁皮肉还没有完全僵硬,三下两下剥了皮子,往矮墙上一搭,在不远的沙石地上挖了个坑,匆匆掩埋了血淋淋的尸体,馋得野狗跑前跑后,上蹿下跳。
楼卫东见证了整个过程,胸闷恶心了好几天。
风和日丽的正午,一位衣着整齐的藏族小伙子慌慌张张跑来找楼卫东。从眼眸来看,来人与自己年龄相仿,从面容看却比他年长许多。小伙子汉语藏语混合着说,草原毛虫成灾,牛羊没有草吃,要他解决困难。
楼卫东听得一头雾水,紧张地望着他。难道去了一次草场,找回一个学生,死了一匹马,还引来一场灾难?
来人是县政府的干部,神经应该没有出问题吧?
见他迟疑,小伙子放缓语速,说说停停,夹带着手势,楼卫东终于明白过来。以前牧场发生各种灾害,大都是王副县长指挥抗灾,去年大雪封山以前他去内地出差,顺便回家探亲,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不见返岗,电报发去几份,不见回音。草原毛虫蔓延厉害,牧民纷纷告急,县上领导召开紧急会议,知道王副县长有写工作笔记的习惯,县城只有你这么一位精通汉语的大知识分子,派我来请你,帮看看王副县长有没有留下草原毛虫的防治办法。
楼卫东脱口而出:王副县长不是林业专家吗?还会治理草原病虫害?
小伙子张了张嘴,茫然,疑惑,不解,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下文。
楼卫东意识到说了错话,这种地方,找个能断文识字的人都不容易,哪还能分科辨系?
两人一起来到王副县长的房间,一床,一桌,一凳,一只铁皮水桶,桶里有一把铁皮水勺,同水桶一样干涸落寞。墙壁光秃秃的,露出粗糙的土坯原墙,床头和床尾土坯剥落严重,感觉像是手脚抠动和踢蹬过的样子。想起自己床头床尾也是这个样子,原来王副县长同自己一样,以同样的方式排解压抑和孤独。
有意向别处张望,不好意思看那墙壁。这印痕如同幽长狭窄又冷清的甬道上,瘸腿人遇见了瘸腿人,侏儒遇见了侏儒,哑巴遇见了哑巴。
是啊,他们都是寂寞人,两个远离故土家园,远离语言环境的孤独汉族人。
一位中年藏族男人走了进来,笑呵呵地与他握手。小伙子用汉语说这是县长,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楼卫东纳闷,平时经常见到这个人的,原来是一县之长,县长怎么跟牧民装扮相似?
小伙子把一本笔记本展开,对楼卫东说:好像就是这个本子。
楼卫东问:王副县长不会有危险吧?
小伙子说:他带走了手枪,遇到狼和棕熊可以防身。
樓卫东忽然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这里人佩枪原来为防身之用,与身份地位关系不大嘛。
楼卫东合上笔记本,双手在封面抚摸了一番。尽管与王副县长只是一面之交,因为有班公柳的托付,觉得走得很近,已经是知心朋友了,现在他音讯全无,怕是凶多吉少,这笔记本或许就是遗物呢。
叹息中,翻开扉页,滑落一张照片,介于一寸与两寸之间,黑白照,泛着淡淡的黄,显得古旧典雅。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男孩,女人头发蓬松蜷曲,碎花衣领微微立起,像旗袍,又不像旗袍。男人穿着西服,系一条暗色领带,面容与王副县长有几分神似。男孩三四岁的样子,白白胖胖,一脸婴儿肥,倒是看不出像谁。背面有几个钢笔字,已经模糊不清,感觉像是涂抹过的。
小伙子也看见了,指着照片上的男人问:阿爸啦?阿波啦?
楼卫东明白他问的是父亲还是爷爷,心想自己都与家庭断绝了关系,这般洋气高端的照片会不会藏着王副县长的身世隐私?单看衣着气质,不是解放前的富家子弟也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
揣摩的同时,摇了摇头。
将照片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匆匆向后翻去,翻着翻着,几页洒脱的字迹引起他的注意,便细细阅读起来。
青藏高原草原病发生与防治
青藏高原地域辽阔,植被多样丰富,从温热湿润的墨脱察隅,到地形复杂的三江流域,从富饶的江河农区,到气候恶劣的藏北草原,均有病害发生。
以藏北羌塘草原为例,雪灾、风灾、旱灾、冰雹,等自然灾害频发,就目前技术来看,有的灾害能够预报,做到提前防灾,降低灾害损失,有的还需要先进技术支援和普及。
自然灾害之外,直接威胁草场,影响牲畜存栏的有几大病害,醉马草、草原毛虫、蝗虫、草原鼠等。
醉马草:藏语俗称通扎,植物学名冰川棘豆,生长在海拔较高的草地、砾石山坡、河滩砾石地,砂质地。家畜误食鲜草,两三个月以后出现慢性中毒,口吐白沫,精神沉郁,食欲减退,四肢僵硬,体温升高,形同醉酒,有时倒地不能起立,呈昏睡状态,严重者出现气喘腹痛,直至死亡。通过多年走访调研,发现干枯后的醉马草几乎没有毒性,牲畜食后体肥长膘,从保护草原生态,防止草原沙化考虑,不能因为醉马草有毒而大量烧毁铲除,应该研究合理用途,变废为宝,用作造纸或药物。
草原毛虫:又名红头黑毛虫,草原毒蛾。大量取食牧草幼嫩茎叶,严重影响牧草生长,造成草原缺草,妨碍畜牧业生产。目前消灭毛虫的方法主要是喷洒农药,藏族老百姓忌讳杀生,有的把农药喷洒在沙石滩上,而不喷洒在生有毛虫的牧草上,怕杀死毛虫,消减功德。草原一旦发生毛虫,面积会逐渐扩大,应该使用车辆喷洒农药,如有飞机喷洒最好,这只是愿望,不知道我这一代援藏工作者能不能实现。
蝗虫:藏北草原目前还没有发生蝗虫灾害,但防蝗治蝗不能懈怠。就青藏高原其他地区蝗灾情况分析,以西藏飞蝗和西藏土蝗为主。草原地广人稀,药物喷洒人力有限,应该改善小气候,把蝗蛹消灭在萌芽状态。目前只是想法和建议,尚无实践数据支撑。
草原鼠:草原鼠兔是藏北草原重要害虫,身材浑圆,尾巴较短,分布广,数量庞大,以家族形式生活在一起,成年鼠兔一年能产三窝仔,一窝三四只、五六只不等,繁殖不但迅速,食量还大,喜欢啃食新鲜牧草,打洞时连草根一起破坏,严重者会导致草场沙化,影响牧业发展。每年天气转暖,大量鼠兔侵害草场,牧民心急,政府也无可奈何。棕熊、雪雀、乌鸦、苍鹰、香鼠等等动物算是鼠兔的天敌,扑食量毕竟有限……
楼卫东看得津津有味,心里顿时生出敬意,王副县长并非单纯的林业专家,还是藏北草原的大门巴,对草原病患了如指掌。
小伙子显然着急起来,一个劲地催促:有办法吗?能管住毛虫吗?
楼卫东眨巴着眼睛,急急地又看草原毛虫那一节,生怕声音大了伤害到小伙子,只好低声说:没有具体办法,只说喷洒农药,最好的办法是动用车辆和飞机喷药。
小伙子更加迷茫,忐忑地说:飞机,飞机,电影里下炸弹的飞机吗?不要,飞机的不要。
小伙子摇着头,一溜烟跑开了。
日子在经意和不经意间流淌,如同天上的白云,飘走了,游来了,仿佛远去了,一会儿还在身边。有时候低矮得伸手能触,却总是够不着,有时候远在天边,与乌云雄鹰蹁跹。有时候扳着指头数日子,有时候又激情四射,对未来信心满满。
郭汉山终于来信了。
匆忙又急切地撕开信封,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才算平静。这才想起关注邮票和邮戳,从模糊的邮戳看出,这封信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年时间。信不长,两页纸,但透露出大量信息,有的是他知道的,更多的是前所未闻令他震惊的。
……你大概已经知道,刘少奇被开除出党,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中共九大把林彪是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写进了党章。珍宝岛事件以后,我们参与了声讨苏修入侵的示威活动,个个踊跃报名,恨不得扛起钢枪上战场,把苏联老贼打个落花流水。南京长江大桥通车以后,天堑变通途,大江南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发行了几枚大桥胜利建成的纪念邮票,邮票太抢手,排队都买不上,如果买到下次给你邮寄几张。
大学停止招生以后,中小学倒还正常,咱们系一部分同学分配到中学当了教师,也有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的,听说有的大学可能招收少量工农兵学员,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走上工作岗位的同学联系不多,偶有书信往来总会提到你,大家一致认为,你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杰出代表,母校的骄傲,同学的楷模,造福边疆人民的有志青年……
楼卫东把信折起来又展开,展开又折起,心慌慌的,喘气有些凌乱。
自从记事起,就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是毛主席,最敬爱的人是毛主席,最想说的话是毛主席万岁,最熟悉的画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的彩色画像。尽管知道人肯定会死,但伟大领袖毛主席不一样,他老人家一定会万寿无疆,永远神采奕奕。毛主席多伟大呀,危难时刻挽救了中国共产党,挽救了革命,还救过他的命——各派斗争中,死伤过多少人,因为响应他老人家的号召,来到西藏,这里没有派系斗争,没有唇枪舌剑,这样算来,自然保护了自己。上次学生家长拔出藏刀对准他,扎西校长如果不说自己是毛主席派来的,恐怕早变成了刀下鬼。如果没有那枚毛主席像章,那个调皮捣蛋隨地大小便的男孩可能还在草场放牧。
毛主席呀毛主席,你不愧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也是我本人最敬仰的人。千条江河归大海,万颗红心向北京,最最伟大最最正确的毛主席怎么会有接班人呢?这样伟大神圣的事都会发生变化,世间还有什么不能变呢?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没有毛主席领导,亿万人民怎样生活呀?
如果自己留在内地,起码也会像郭汉山一样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与学生交流比较容易。在这里只能从汉语拼音教起,从认字说话开始,最痛心的是付出与收效不成比例,一句汉语教三天,还有学生傻傻地盯着自己,眼神一尘不染,如同头顶的天空,说得好听点叫纯洁无瑕,不好听就叫白痴。常常的,感到憋屈,大有秀才遇到兵,璞玉掉进沙滩的感觉,这样比喻或许不合适,应该是羚羊进了羊群,牦牛吃了盘羊的草,鸡肚子钻了只鸭。但这一切,他不后悔,因为心中有个信念,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听一辈子毛主席的话。毛主席有了接班人,以后是听毛主席的话,还是听接班人的话呢?
珍宝岛打仗的消息,已经听说过,当时还吓了一跳。上小学就知道苏联是中国人民的老大哥,援助中国建起了许多重大工程,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万里长江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兰州炼油化工厂等,为新中国建立了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基础,每建成一个重大工程,举国上下齐欢庆,大人开会庆祝,小学生戴着红领巾唱歌跳舞。后来苏联专家撤离,两个国家打起了口水仗,现在竟然真枪实弹地动了武,噢呀,亲兄弟也会打仗,自己与家庭决裂也很正常嘛。
抖抖地,拿着信,从门口走到床前,绕开班公柳,再到门口,周而复始。
忽然,“噗”的一声,声音细微低缓,如同布谷鸟腾空展翅的声音,如同蒲公英绽放的声音,如同涟漪碰涟漪的声音,如同雪花落在牦牛身上的声音。班公柳齐根折断,瞬间变成了粉末。
他以为看花了眼,愣怔了一会,确信千真万确,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房门,心脏怦怦作响。变化太剧烈了,只见过树枝断成小节小棍,还没见过直接变成粉末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质变?
他吼了一声,缓过气以后,又长长地吼了一嗓子。
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压住心脏,慢慢弯下腰去。
他想找人说话,扎西校长算是最好的朋友和同事,也只停留在说话的层面,无法谈得更深,更不能理解他的痛楚。是的,他有了伤痛。
望一望四周,几个学生在玩耍,土丹卓玛正给羊挤奶,奇怪,平时羊子都在牧场,今天怎么撵了回来?女人看见他,憨憨地笑了笑。
掠过女人和羊子,匆匆而去。
王副县长,对了,他应该回来了,在强大的压抑面前,树算不了什么。他向县委县政府的土坯房走去,房前屋后光秃秃的,除过荒砂砾石和刮也刮不尽的风,什么也没有。
他不甘心,绕着房屋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着转着,几只野狗出现了,尾随着他。他快,狗也快;他慢,狗也慢。狗越来越多,跟在他后面,像一支队伍。他仰天长啸,大声吼叫,狗也仰起脖子,效仿一般,嗷嗷大叫。头有点发晕,浑浑噩噩,模糊混沌,似乎有人走近,张望一阵,远远躲开,仿佛他是瘟神。想起了巴松二胡和口琴,如果三样宝贝还在,把大狗小狗组织起来,成立一个乐队,教它们唱歌跳舞吹拉弹唱。可惜,巴松被冰河吞噬,二胡被土丹卓玛当了引火柴,口琴,喔,好久不曾吹口琴了,怎么忘记自己还有一只口琴呢?也难怪忘记,曾经倾城出动,前呼后拥看热闹,欣赏二胡口琴演奏的场景早已消失,如同古老的传说和去年的彩虹。
他倒下了,倒在砾石地上,有东西簇拥着,撕咬着,疼痛得厉害,意识飘忽不定,一会儿附着躯体,一会儿不知去向。瑟瑟地,蜷缩着,麻木控制了他。
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倒毙的驮羊,皮肉模糊,鲜血喷涌,在白的雪与红的雪之间,抽搐,挣扎。转瞬又变成了被醉马草毒死的马匹,剥了皮子,血迹斑斑。还变成了班公柳,无风无雨,倒地成灰。
感觉被扶起,摇摇晃晃,走在飘雪中。七月草绿,八月草黄,九月下雪,以前听说过的,谁说过的呢,不记得了。
按照月份推算,正是内地盛夏季节,还不到九月嘛,怎么又下雪了?
躺进破洞渐大的羊毛被里时,他看清了那张同龄人的脸庞,是请他帮助查看王副县长工作笔记的藏族小伙子。
精神一点以后,想起那封信,寻来寻去,只找到破损的信封,信笺却不见了。
指肚久久抚摸邮票,邮戳的墨汁浸染在红色图案上,依然能辨清小小邮票上每个人物的神态、构图的笔画深浅、颜色浓淡。邮票正中是工农兵手持《毛主席语录》和战士手持钢枪,“革命委员会”的红旗汇成红色海洋。下方为工农兵群众热烈欢呼的场面。上方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除台湾省以外全部绘成大红色,并印有“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金色字体。
看着,看着,觉得画面好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或者身临其境。但又不确定,不真实,场景有些拼凑,笑脸有些陌生。
木木地坐着,抚摸信封。
风过时,吹走房间所有能游离的东西,信封首当其冲,接着是军装、口琴、笔记本,连同班公柳的金色葉片。
他没有追赶,没有捡拾,而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指点间,可能也是一撮尘埃。
一种声音由远及近,断断续续,悠悠扬扬,那是鹰笛的声音。
楼卫东听见了,依然坐着,似乎习惯了这种姿势,不想有任何更改。稍许,声音变得沙哑,停滞,生涩,不用细听,就知道是口琴的声音。广袤的羌塘无人区,一座荒漠小城,就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天宇间的一只云雀,难道还有同道人,与他一样吹奏口琴,喜欢音乐?
冷风扑来,呼呼作响,欧珠久美蹦蹦跳跳跑了进来,肩上搭着他的军装,一只手挥舞着鹰笛,一只手扬着口琴,嘴里一个劲儿地呼叫:老师,格根啦,老师,格根啦。
小家伙一边打招呼,一边把军装扔到床上,将口琴递到他手里。楼卫东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口琴,漆皮有些脱落,显得更加陈旧。他抚了抚口琴,稍稍迟疑了一下,就把口琴放进欧珠手中,大手还握了握小手。
欧珠说:格根啦,我的?口琴。
楼卫东又握了握欧珠的小手,轻声说:你的,普,口琴。
欧珠旋转着身子,钻进楼卫东怀里。在楼卫东的记忆里,很少有肌肤之亲的经历,他很少投进柳政委和小鬼的怀抱,柳政委和小鬼也很少揽他入怀,全家人就像沙地的白杨,岸边的水杉,彼此听见对方沙沙作响,却相互独立,永不相依。偶尔全家人坐在一起说事,也像召开政治局缩小会议。
楼卫东轻轻搂住欧珠久美,他无法用汉语也无法用藏语教授吹奏口琴的常规知识,吸气换气,指法口型,颤音,回音,短调,休止符等等。欧珠也无法听懂长句子汉语,干脆直接吹奏,熟能生巧,久而久之,或许小家伙能摸索出规律。《凤阳花鼓》属于安徽民歌,《渔舟唱晚》由古曲改编,《小夜曲》则出自歌曲之王舒伯特的套曲《天鹅之死》中的一曲。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小夜曲》,尽管不知道天鹅临将死亡时有多悲伤,但能想象夜色中的男子渴望爱情,深情倾诉衷肠的痴态。对这首生命绝唱的钟情,或许也渗透着对英年早逝的舒伯特的悲悯情怀。
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对生命的消失,特别是对年轻生命的逝去,产生了巨大悲伤,无论是冰湖里冻僵的牧民,还是昼夜不息、日月不停、驮盐不止的羊子,或者是被香鼠三口两口连皮带肉一并吞下的鼠兔,甚至被他烫死冻死的众多虱子,都感到难受、心疼、忧郁。这种情绪如同寺庙的桑烟,羊肉的余香,藏香的味道,缭绕依依,久久不去。
曾经闪现过一个念头,在金碧辉煌的演奏大厅,用巴松还原这首曲子。现在想来,纯属痴人说梦。《小夜曲》的安静、凝重、深情、温婉、炽烈,蕴含了人间最深最丰富的情感,是浪漫主义爱情大百科。以前,怎么就没有这样细腻地解读《小夜曲》呢?单单用优美比喻,真的是屈狭了。
如此想来,觉得身处的环境也不错,起码可以信马由缰,随意想象,还可以根据喜好传道授业。在人海茫茫的内地,这种爱情乐曲早被视为毒草,哪怕是世界名曲,也无人问津,没人敢碰,这里则无人关注,更没人听懂。看来藏北羌塘,是一个和平安宁的福地,没有仇恨,没有争斗,最大的敌人,大概就是恶劣的气候,物资的匮乏。
楼卫东把欧珠推到对面,两人相对而坐。自己吹一段,欧珠学着他的样子,甩甩口琴,再吹一段。口琴在大手小手间变换传递,到后来,在小手停留的时间长了起来。两人还试着吹鹰笛,叽叽哇哇,总也吹不成一首连贯的曲子。
吹奏累了,欧珠就问:格根啦,楼卫东是什么?
他知道欧珠想问他为什么叫楼卫东,就说: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毛泽东思想。
欧珠说:毛主席是牛羊还是草场?
楼卫东想一想,又说:毛主席是牛羊,也是草场,还是口琴和鹰笛。
欧珠说:菩萨毛主席。
楼卫东说:毛主席是菩萨,可是我不想叫楼卫东了,还是柳渡江好。
欧珠说:柳渡江,柳渡江好。
楼卫东叹口气,悠悠地说:回不去了,只能是楼卫东。
欧珠咯咯笑着,对他的叹息置之不理。
他知道无人理解自己,但又无处倾诉,欧珠在他面前,只是增加人气,显得热闹,身体不至于太寂寞,并不能减轻心理的压抑和郁闷。
从此以后,楼卫东经常给欧珠上小课,觉得小家伙比其他学生接受能力强,思维活跃。首先教他辨别方向,口里念念有词,手足一起比画,比画的时候,新买的羊皮帽子总会掉下。
——早晨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
俩人站在门外,向着太阳指指点点,几天时间,欧珠就学会了。
还教他好听的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当然,他还教那首自己创作的歌曲:一个美丽圣洁的地方,蓝蓝的天上雄鹰翱翔,牛羊悠悠雪莲花绽放,那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每当唱起这首歌曲,就想起白头发汉族人,老白留洋苏联的过程中,一定有太多故事,夜宿唐古拉山下的那个夜晚,老白与那位睡眼朦胧的女人经历了什么?难道他们以前认识?呵呵,老白可真神秘噢。
楼卫东发现,教唱歌曲并不难,难的是回答不完欧珠的提问,几乎每个词语都得费一番口舌,有时候连自己都糊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双桨、白塔、小船、凉爽,怎么就解释不清楚呢?
无计可施,干脆直接灌输,不作任何解释,没过多长时间,小家伙还真学会了一首完整的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显然,欧珠已经变成了小老师,汉话说得越来越流利,还能用汉语教学生唱歌、朗诵课文,教大家向左转向右转,经常也会闹出笑话,转着转着,转成了脸对脸,背靠背,嘻嘻哈哈一阵,重新开始。
一天,楼卫东正在打盹,听见操场闹哄哄的,走出房门,发现学生正在打架。两个男生骑在欧珠久美背上争夺着什么。欧珠嗷嗷大哭,极力躲闪,看热闹的學生指手画脚,喊声阵阵。见他走近,嬉笑停止,人却不散,有的还笑模笑样地朝他扮鬼脸。
他喊了一嗓子,两个男生吐吐舌头,快速跑开,欧珠久美翻身起来的同时,举着一块巴掌大的风干肉,一边大笑一边擦拭眼泪,伸手把肉干递向楼卫东。楼卫东没有接,帮他拍打尘土扶正帽子,本想揽住他肩膀的,当着众多同学的面,不能失去为人师表的威严,推一推欧珠,将他推到一边。
欧珠家的羊子一只只在减少,楼卫东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欧珠跟着母亲土丹卓玛去往很远的牧场,他才知道草原毛虫蚕食了连片草场,牛羊生存受到威胁,载畜量急剧减少,众多牧民陷入恐慌之中。
夜里,他梦见自己吃了一碗小白菜炒米饭,激动得大呼小叫。惊醒以后,摸一摸嘴唇,有些黏稠,带着腥味。细细想来,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有吃过大米白面青菜水果,每天重复一样的饭食,肉干,酥油茶,糌粑,现在连糌粑也吃得少了。怪不得学生无法理解桃花、苹果花、海棠花,无法理解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的自然规律。连他都想不起苹果的味道,笋干的味道,鲫鱼的味道。想不起从河谷一直翠绿到山巅的江南山水,想不起喜鹊荆棘青蛙的模样,想不起人间还有四月天,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而此前的所有日子,从懂事到进藏以前,夏季穿单衣,冬季穿棉衣,饿了吃饭,饱了上课打球拉二胡,即便是自然灾害困难时期,部队食堂也有窝窝头供应,只是肉片少见,豆角茄子南瓜丝瓜土豆番薯还是有的。一次父亲的警卫员提来一筐大闸蟹,说一些农民没有饭吃,到湖泊河湾打捞大闸蟹鱼虾,采马兰头水芹菜挖鞭笋充饥,有的偷偷拿到集市兜售,司务长见他们可怜,买了许多大闸蟹,食堂留一部分,其余的分给各位首长,柳政委家孩子多,又在长身体阶段,分得就多一些。
此时此刻,月色清辉,星辰点点,稻花的热息,苹果的清香,大闸蟹的金色外壳,毛竹的摇曳风姿,香榧子的黏香汁液,香樟树的浓密翠绿,势不可当,阵阵袭来,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上演。前所未有的,为一碗小白菜炒米饭动容,为梦中的一餐饭食欣喜若狂。空前绝后的,想要吃到哪怕一个橙子、一截甘蔗、一碟青菜、一碗白米饭。
喉结滑动,咽一咽口水,知道是妄想,望着窗户发呆,一颗流星闪闪烁烁,滑翔而去,靠在床头,心往下沉,百无聊赖,不觉轻轻哼唱。
多少次我问我自己
为何我降生于世长大成人
为何云层流动天空下雨
在这世上别为自己期盼什么
我想飞上云际但却没有翅膀
这是老白唱过的歌曲,楼卫东顿时生出后悔,当初如果留在拉萨,这样的夜晚,孤单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时刻,还能与他畅饮聊天,说说心里话。老白,怎么会想念你呢?老白,什么时候再能相见?
《小夜曲》翩然而至,寂静月色中,男子在深情告白,期待是具体的,真实存在的,而自己却满腹惆怅空对月,更与谁人说?
一阵慌乱,他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赤条条躺在床上,躺在月光星辰间,想象着有位姑娘,与他一样孤单,渴望温柔与爱情,向往缠绵与倾诉。紧闭双眼,神情迷离,双手游移至每一寸肌肤,久久爱抚生命出发的地方,呻吟,喘息,大声呼喊。有了沉醉,有了高潮,有了一泻千里。
疯狂过后,是长久的安宁与疲惫。然后,是厌恶,自己恶心自己,鄙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一种多么下流、见不得阳光的行为,只有流氓、反动派才干得出这种不齿之事。
人死万事休,一死百了。以前觉得这些词与自己毫不搭界,现在却无比喜欢,万分亲近。感觉不到夜有多长,不想知道夜有多长,只想让自己毁灭,消失,快快失去思维,能够死掉更好。
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才明白死亡离自己有些远,想死就能死的想法显然是滑稽的。还没来得及细想,疼痛就侵袭而来,双手用力压住腹部,痛得牙齿咯吱作响。居然,还冒出了细汗,他清楚,在藏北,汗水同苹果青菜一样稀缺珍贵。
挣扎,呼喊,皆无回应,只好在清醒中疼痛,疼痛中昏厥。
扎西校长把他送进医院。酥油灯和手电筒在四周晃来晃去,一个男人手持手术刀,向他腹部切割,一阵沁凉,接着是更加剧烈的疼痛。他惊叫起来,却无法动弹,扭头去看,手脚被毛绳捆绑在土台子上。
他不停地重复:不,不,不能杀我,我没有罪。
有人说:阑尾炎,小手術,没有麻醉药,忍一会儿就好了。
听见“麻醉”二字,精力陡增,一头蹿起,挣脱毛绳,就往外跑。磕绊中,撞到一个小伙子身上,小伙子背着一位老人艰难地走着。
一溜烟跑向旷野,几只野狗巴望着,似乎专门在等他。他在前面走,大狗小狗公狗母狗跟在后面,浩浩荡荡,优哉游哉,伤口流着血,却感觉不到痛。
后来听扎西说,被他撞着的小伙子从拉萨分配到这里工作,父亲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出行,就来送他,一到这里就患上了感冒,没有及时打针吃药,背到医院就死了。
感冒发烧竟然会死人,阑尾炎切除手术没有麻醉药,只能五花大绑在台子上硬割,手术室还没有电灯照明。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打破头都想不出来。自己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被手术刀吓唬活了,既然没有死,是不是可以做点事?忙碌可以让人忘记痛苦。
假如自己懂医,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治病救人。鲁迅当年弃医从文,自己也可以尝试,学点真本事,做点切实可行的事,保护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对社会有益的人。
他果真去了医院,医生是上次把他吓跑的藏族男人,汉语词汇还算丰富,笑着向他摊开手:氧气,氧气的没有。输血,血库的没有。手术,麻醉的没有。药品,过期的有。
医生一边说,顺手递来一盒阿司匹林,凑近窗户,借着阳光看那汉字标注,过期已经五年了。
楼卫东请教他怎样防治便血。
结果发现交流起来难度相当大,只能连蒙带猜,慢慢梳理。大致意思是,便血、嘴唇干裂、皮肤皲裂、鼻孔流血都是小毛病,调理饮食就能痊愈。痛风比较麻烦,如果一直在高海拔地区生活,治愈周期比较长,还会出现反复。只要氧气充足,多吃蔬菜水果,加大维生素摄取量,注意保暖,口服一段时间降尿酸的药物,便血就会停止,痛风也会逐渐好转。
正想咨询痛风症状,就感到膝盖一阵酸痛。两个男人扶着一个女人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背包的男人。女人肚子滚圆,一脸惶恐,脸庞暗黑得如同锅底。医生招呼女人坐下,女人双手托着肚子,坐不下去,只好站在原地接受医生询问。问完以后,让孕妇家属在医嘱单子上签字,三个男人同时凑近医生。楼卫东觉得稀奇,生怕漏掉一个环节,尽管他们说的是藏语,还是能辨别二三。
医生说:丈夫签字就行了。
三个男人同时说:我们都是她丈夫。
医生随口说:大丈夫签字,其他丈夫先准备毛绳和小毯子,生完孩子顺便结扎。一连生了十个孩子,才活了三个,照这样不停歇地怀孕生子,牦牛都吃不消,你们这些丈夫,一点都不心疼妻子。
说完后推开一扇门,门楣上没有“手术室”的字样,但那的确就是手术室,不久以前,他就是从这扇门逃出去的。
几个人鱼贯而入,不大一会儿,就听见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想必也是没有麻醉药,自然生产或剖腹产。他想冲进去,救出那女人,让女人回到广袤草场上,挤奶,晒太阳,捉虱子,撵狼,捡拾牛羊粪,看牛羊打架。一个女人与其这般痛苦地生孩子,还不如压根儿就不怀孕,一个男人如果让女人遭受这种磨难,还不如远离女人,让女人永远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星星般的清辉。
女人的哭喊弱了下去,婴儿的啼哭一声声高涨,哦,一个新生命诞生了。他却没有喜悦,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想着女人正被五花大绑,痛得死去活来,医生一定也很痛苦,谁愿意目睹苦难的场景?而这苦难又是他无法逃避无可奈何的,丈夫们一定也心疼不已。
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亲。多年以前,小鬼生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艰难?尽管没有母子情深舔犊难舍的记忆,还是要感谢她的生育之恩。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海深河深不如阶级友爱深。随着岁月的流逝,经历的增加,愈加觉得歌词的深邃含义。父母养育了他,但毛主席给了他广阔的生活空间,让他来去自由,安全温饱地行走在祖国的大地上,况且还有同学郭汉山的友情。或许,他不该那样决绝,家庭亲情,阶级友情,与对毛主席的恩情可能并不矛盾。
转瞬,又忧心忡忡,如今身心自由了,但常常受罪,生活的艰难,身体的不适,心情的压抑,使他举步维艰,苦不堪言。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丢三落四,思绪紊乱,颠来倒去,剪不断理还乱,难道心理和身体都患上了高原疾病?
婴儿的啼哭渐渐微弱,女人的啼哭再次高涨。高涨一会,猛然止住,就像急刹车的汽车,停得有些急促。停住就停住了,再也没有哭声,既没有女人的哭声,也没有婴儿的哭声。
寂静,恰似旷野无人的寂静,东张西望,想要发现点什么。“咣当”一声,手术室的门被撞开,一个丈夫抱着头出来,站在楼卫东身边跺脚。又一个丈夫冲出来,蹲下身子撕扯头发。紧随其后的是医生,医生像一截木头,向走廊尽头移去。
楼卫东一摇一晃走出医院,走在冷风翻卷的砾石路上,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妈。
天边越来越黑暗,乌云排着队向县城方向逼近,天下起了冰雹。
他已经熟悉,冰雹过后,就会降雪,几场大雪过后,整个藏北地区就会改变颜色,变成约定俗成的白色,真正意义上的雪域高原。出入这座小城的所有道路就会被封死,一直要到来年草绿的时节才会开山,出去的人才能出去,进来的人才能进来。
学校又放寒假了,四周再次安静,飞鸟少了许多,连野狗都寻找稍稍暖和的地方去了。
一天醒来,膝盖红肿得像两只金瓜,小腿肚子如发酵的面团,一按一个小坑,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双腿失去了站起的力气,迈出一步都非常困难。后来,只能像一只爬虫,从床上爬到存放风干肉和青稞面的地方,狼吞虎咽以后,再爬到门跟前,抱住门框撒尿。刚扭头,撒出的尿液就变成了冰柱子,吐出的口水直愣愣立在地上,一阵风来,冰凌打在脸上,尿腥味散漫。
没过多久,便吃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明知道欧珠久美和母亲土丹卓玛去了远处的牧场,也不好意思爬到他家的土坯房偷吃风干肉或糌粑。
饿得实在忍受不住,就向羊圈马厩爬去。记得王副县长的调研报告中说,干枯后的醉马草几乎没有毒性,牲畜食后体肥长膘,马厩里还真有一堆醉马草。每嚼一次,肠胃就灼热难耐,吞下冰溜子和积雪,会好受一些。
更加汹涌的便血开始了,他奇怪身體怎么会像一眼泉,流也流不尽,淌也淌不完。他记得医生的话,只要多食水果蔬菜,病情就会减轻,没有水果蔬菜,可以增加房间湿度,呼吸顺畅,或许便血能够停止。匍匐到门外,捡拾来更多的冰凌积雪,第二天眼睛睁开,水迹全无。又怀疑,是不是蒸发的水分变成了体内的血液,然后以便血的方式回归自然。
他把原本塞到腋窝的两团羊绒也垫到裆部,自然碰到了睾丸,稍稍吃了一惊,睾丸怎么变成了铁疙瘩?捏一捏,不痛不痒,除了坚硬还是坚硬,仿佛河畔的鹅卵石,与他本人毫无瓜葛,井水不犯河水。
没过多久,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枕边存有一抱醉马草。腹部憋得难受,却尿不出来。只能睡一睡,醒一醒;醒一醒,睡一睡。清醒的时候,会对心说,死了也好,死了膝盖就不痛了,腿肚子就不肿了,睾丸也不坚硬了,膀胱也不憋屈了,便血也会停止,更不会像爬虫,吃着连马匹牛羊都不愿碰的醉马草。过得连牲畜都不如,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还是死了好,思维停止,内心安宁,没有生不如死的想法和难堪,菩萨保佑,快快死去吧。死去心就不疼了,死者为大,死者为仙,死者得清闲,也会显得尊严。
剥夺尊严是人世间最重的惩罚,但他似乎根本没有尊严。
支撑着,挪腾着,坐起来,费了好大力气,才穿上那套早已褪色的草绿色军装。把羊皮帽子放在枕边,用手捋一捋头发,摸一摸脸颊、嘴唇、鼻子,尽量抹去所有尘埃。
然后,平稳躺下,有意不盖那床破烂不堪、腥臭浓烈的羊毛被子。
努力让自己麻木,无牵无挂,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躺到生命尽头,躺到另一个世界,躺在通往仙境的路上。
彼岸,有健康,温暖,人的声音,画眉的声音,梅雨落在杨梅上的声音,蜻蜓停在兰草叶上的声音,茉莉开花的声音,小鸭戏水的声音,香榧破壳的声音,竹叶婆娑的声音。
隐约间,有人在呼唤:渡江,渡江,我的儿呀。
喔,渡江是谁?渡江是谁的儿?渡江是什么东西?儿是什么东西……
迷蒙中,有人喂给他汤药,苦涩,难闻,他摇着头,想吐出来,却无力挣扎。
汤药一次次喝下,又吞服一种腥味浓郁的暗红色糊糊。意识渐渐恢复,认出是土丹卓玛,他没有动,无喜无忧,雪山般宁静,荒漠般坦然。
能下床了,能走路了,能蹲着撒尿了,尽管走得摇摇晃晃、蹒跚不稳,千真万确,能重新站立起来,扶着门框看远处的雪山、近处的雪原,倍感陌生。
不远处,土丹卓玛正一手持刀,一手抚摸牦牛的脖颈,牦牛脖颈下放着一只黄色铜盆。他惊得目瞪口呆:难道她要屠宰牦牛?却不敢出声,更不敢往前挪步,怕走不稳摔倒,麻烦卓玛忙碌。
女人把藏刀往牦牛脖颈上轻轻一点,枣红色的血液流出来,流成一条血线,落进铜盆里,流一会就不流了。女人把藏刀插进腰间的刀鞘,举手就把一小团黄色酥油涂抹到牦牛的血口上,顺手摸摸肩胛骨。牦牛一如既往地摇头晃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土丹卓玛端起铜盆就走,一直端进土坯房子,放到铁皮炉子上,向铜盆里加上酥油,添上雪团,咕嘟咕嘟煮起来。腥味飘散中,暗红色的糊糊煮成了,他一直盯着,目不转睛地追随女人的一举一动。喂给他吃的原来是牦牛血,给他能量的是活着的牦牛。
举目四望,空空如也,羊圈里没有羊,马厩里没有马匹,欧珠久美也不见踪影,这头牦牛大概是她家唯一的牲畜。小小的草原毛虫杀伤力如此严重,侵害了牧场,造成牛羊锐减,土丹卓玛家也到了断粮断炊的地步,只能饮血度日。
女人看见他,红里泛黑的脸庞也波澜起伏,慌乱,惊喜,微笑。
他向她点点头,望向旷野。
又一年,雪山开山草原泛绿,县政府那位衣着整齐,与他年龄相仿,请他帮忙查阅王副县长工作笔记的藏族小伙子失踪了。
有人来找楼卫东,问他有没有小伙子的消息,他想一想,说头一年见过的。对方说,大雪封山以前办了休假手续,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返岗,给家里发去电报,回复说根本没有回家。
楼卫东觉得蹊跷,王副县长回内地出差探亲,一去不复返;小伙子休假,有去无回。他便跟着大家一起寻找,撬开小伙子的房门,房间落满灰尘。
一行人向县城外找去,在河边,发现了小伙子的尸体和行李,说尸体其实有点勉强,只是一副骷髅架子。不用想,就知道被狼或野狗撕扯过,被鸟雀鼠兔旱獭挑拣过。
飓风肆虐,雪山巍峨,雄鹰翱翔,移步间,楼卫东的眼睛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