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别

2017-05-15 13:16
红豆 2017年5期
关键词:南宫

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还不见李青林的影子,这让南宫羽生出不祥之感。这种感觉就像荷叶上的露珠,在心头滚来滚去,晃晃悠悠,却难捧于手心。又如阵阵秋风,吹拂在脸上,冷在心里,则无可奈何。

刚开始,南宫羽还收到过李青林的一封信,字迹潦草,用力轻重不一,短短几句话,意思是深圳热已经过去,海南热也已过去,现在正热的是上海浦东,许多人在浦东发了大财,目前对广东用人市场还不了解,有着落以后再告知。

南宫羽捧着信,一头雾水,以前也知道深圳特区、海南特区、浦东开发区等等,都是些名词概念,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而现在,几乎是一夜之间,同自己发生了关系。

在此以后的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期盼李青林的来信成为她的头等大事,有时候等不及邮递员的身影,假装路过邮电所,不断看那扇忽开忽闭的斑驳红漆木门,待邮递员将绿色帆布口袋架上自行车后座,快速立在他身邊,直勾勾盯着邮件袋。惊吓几次以后,邮递员每次从邮电所出来都条件反射,顾盼四周,看有没有近乎麋鹿般的眼睛。后来她有点不好意思,街巷里毕竟人来人往,熟悉和不熟悉的眼睛与她相视的时候,闪烁着不确定的星光。她干脆直接到邮电所分发室,分发报刊邮件的小伙子一边忙碌,一边与她搭讪,聊一些可有可无、无盐无油的闲话,有时候她被问得实在不耐烦,翻开报纸,低头去看,眼角却不停地瞟那两个木格框子,一个是水电站,一个是镇小学。

一天,她正抻长脖子往油腻腻的帆布袋探望,一阵凉风掠过,后颈窝处被什么东西击中,随即骂骂咧咧的女高音响彻整个空间,唾沫星子夹杂着浓重的油墨味。

飞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女人皮肤白皙,一条辫子垂在胸前,另一条蜷曲在肩上,左眼下方有一颗黄豆大小的肉色痦子,薄薄的嘴唇蝴蝶般翻飞。

女人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她脸,大着嗓门骂道:仗着自己是个大学生,四处勾引男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过日子呢。

待她反应过来,才感到后颈窝生疼,伸手去挠,抓了一手稀泥,随即向一旁甩去,一甩就甩到女人脚背上。女人穿了一双暗红色猪皮凉鞋,看见扔出去的稀泥最终回归自己,嘴角用力抽动,一个猛子扑上来,揪住南宫羽的头发,就往没有刷过漆的报栏木柜上撞。

南宫羽眼前一黑,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然后是剧烈疼痛,一股热流由上而下,从额头流淌到脸颊,再滴到脖颈和胸脯。

小伙子呵斥一声,女人像扔烂白菜一样,扔掉南宫羽的脑袋就跑,跑也没跑几步,刚跑到门口,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妈呀,顺着墙根就滑下去了。

南宫羽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变成了血人,倚在木柜上,有些恍惚。小伙子显然已经被吓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只迟疑了瞬间,就向那女人冲去。南宫羽充了电一般,三步跨栏,越过男人和女人,向有阳光和青草的地方跑去。奔跑的时候,把顺手抓走的报纸紧紧罩在头上,像围围巾一样从头顶围到胸前,报纸在头顶和脸颊边飘荡,呼呼作响。跑到电站旁边的水渠边,以为没有人注意,正要蹲下身子清洗,夏克从几株绿茵茵的枇杷树下走来,一脸惊喜,然后是愕然,接着就欢天喜地地说,你怎么跟魔术师一样,分秒间就变成了戏中人?

南宫羽恨不得吐他一脸,想起几分钟前自己被侮辱,就后悔有这种想法。抓起报纸遮住脸便跑,一个趔趄,没有站稳,整个人掉进水渠里,幸好水只没过膝盖,顺势将头扎进水里,水面浮出几缕红艳。夏克走到跟前,她已浑身湿透,变成了落汤鸡。夏克把手伸过去,她没有理会,双手在渠坎上一撑,双腿一荡,就坐在了水渠沿上。

夏克站在她身边,连连感叹,额头怎么在冒血呀?快让我看看。

南宫羽鹞子翻身,一跃就站了起来,洒出些许水珠,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青林刚走没多久,父母照常来学校给菜地浇水间苗,把门窗打开,让空气对流。偶尔与相识的老师客气几句,有人就问什么时候喝李老师的喜酒。老两口笑呵呵地回答,快了,快了。歇息的时候,就在儿子房间里烧水做饭,把桌椅板凳擦拭一番,地扫一遍,还给地上撩些水。太阳偏西的时候,才相跟着离开学校,专程绕到水电站,若是南宫羽值班,就进去打声招呼,顺便问问青林多会儿回来。头几次,南宫羽还信心十足,一一回答老人的问话。后来,连她也困惑纳闷,怎么还不来信呢?但对老人依然笑脸相迎,尽量轻松地说,可能就这几天吧。

连阴雨过后,母亲把儿子的所有被褥棉衣单衣晒到晾衣绳上,发现儿子只有一件过冬的羽绒服,还是上师范学校第二年买的。那一年天气助人,漆树特别出漆,老头子割了一季漆,自家留了一桶,为两口白皮棺材上了两层漆,卖给供销社两木桶,买了一床大花被面和两条床单。分配这些东西的时候,意见高度统一,被面装进新棉花,里衬依旧是自家织的白色老粗布,连同一条床单硬让青林拿到学校,剩余的钱也塞到他手里,儿子就是拿这笔钱买的羽绒服,纯黑色的,绵软柔和。留在家里的那条蓝色仙鹤床单,只在儿子回家的时候铺到他床上,儿子前脚离开,后脚就收起来折叠好,装进松木箱里。

有一次邻居家大儿子结婚,要借这条床单铺婚床,父亲一口拒绝,不借,坚决不借。迎亲队伍都出村子了,母亲才把床单抱在怀里,急急慌慌到了邻居家,女主人连连抹泪,抹得脸上的红色印油斑斑驳驳。收起床上滑了丝的老布床单,请儿女双全、命又好的李青林母亲和其他几位妇女铺床,在床头床尾枕头底下撒些红枣花生莲子。

末了,女主人把几颗带壳花生塞进她手心才说,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家,建茅厕的时候多占了你家巴掌宽一溜地皮,不过嘛,你们家老头子硬在茅厕边上种了花椒树、桑树。后来听说房前屋后不能栽种这些不吉利的花草树木,花椒就是焦子,晚辈焦苦,桑树就是丧事。茅厕挖好第二年,没发洪水,没下冰雹,光天化日的,河水才过小腿肚子,竟能淹死人。挖石斛的又不是大牛他爹一人,偏偏淹死了大牛他爹。死鬼一死,大牛一气之下,才砍了你家的花椒树和桑树。你家老头子见到我就像见了母老虎,那个恨呀,唉唉,如今,大牛二牛粘起来连青林指甲盖里的垢圿都不如,结个婚就这么难场,亲家说好要陪床单被褥的,临到昨天擦黑捎信来,说要留给儿子娶媳妇用,你说这亲家多坑人,全家人就是去偷,也偷不来全新的床单被褥呀。

想起这些,母亲浅浅地笑了。羽绒服在晾衣绳上抖动,忍不住轻轻去摸,绵绵的,软软的,一根丝挂到手指的老茧上,抬手时,扯得老长,赶紧低头,上下牙一咬,咬断了丝线,鼻子和脸全都埋进羽绒服里。熟悉的气味好闻极了,微微闭眼多闻了一会儿,刚睁开眼睛,就看见老头子故意撇过脸。老头子手背上的黑色印痕非常明显,每年割漆,都会被割伤或被漆感染,手心手背的伤疤一年半载都是黑的,有的疤痕终生不褪,直到带进棺材。

母亲木木地望一阵,缓缓转身进屋,取出两双棉鞋,一双是半新不旧的化纤布黑胶底鞋,一双是鞋帮已经松软的人造革毡鞋。拍拍鞋子上的灰尘,松开鞋带,放在房檐下的地上,想一想,怕狗叼走,便整齐地摆在窗台上。最后取出的是一条红色绒裤,裆部已经磨得透亮。坐在小凳上,手抚绒裤发了好一阵呆,才从一条破床单上剪下一块纹路稍微密实的布,垫到里衬,给针鼻穿线的时候费了好一阵工夫,即便把线头含在嘴里打湿,嘴唇捋一遍,手指捋几遍,拿捏揉搓几次,还是穿不进去。

老头子看见了,没有丝毫表情,心想老伴真是老了,当年半夜三更坐在床头纳鞋底,闭着眼睛穿针线,现在照着太阳也枉然。

不知道穿了多少回,重复了大半生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的动作,终于穿进去了。穿一次不容易,线就穿得特别长,比胳臂都长出许多,捋抹了好几次,防止线与线打结,还算听话,一个小结都没有打。针脚细密地缝好,还把床单叠成几层,破洞叠在里面,晾在绳子上,这样别人就不会笑话儿子都当老师了还用这么破旧的床单。当然,这床单早就不能用了,好好留着,将来给孙子当尿布。

老两口摘了几个紫亮的茄子,一抱粗细不一的黄瓜,几条鲜嫩的丝瓜。黄瓜顶花带刺,黄艳艳的花朵柔和温润,花粉时不时滴落出来,丝瓜花已经枯萎,恹恹地顶在头上。茄子黄瓜丝瓜都有老得吃不了的,就没有摘,任其挂在枝桠藤蔓上,霜降以前摘下来,留到明年当种子,丝瓜瓤还能刷锅洗碗当抹布。俩人还在茄子地垄一侧栽下一溜韭菜,韭菜根是从家里背来的,连土带须,一小撮一小撮分种在地里,培土浇水以后,才拍拍手离开。

老人要把采摘的蔬菜留一些给南宫羽,明知道她不稀罕,还是去了。

老人一出现在水渠边,南宫羽的心跳迅速加快,竭尽全力使自己平静,说出的每一句话尽量温和礼貌,但还是掩饰不住慌乱,手都有些颤抖。父亲背着背篓一脚朝前一脚朝后,站在一簇米兰前吃旱烟,嘴里啧啧有声,眼神却没有离开她们。

母亲早看出了端倪,原本就心慌掉气,看见南宫羽无主的神情,终于没有忍住,猛地拉住南宫羽的手,声音有些变调,明显带着恳求。

她说:闺女,这几天梦好乱,前天天快亮的时候,梦见他爹穿了一件皇帝穿的长褂子,唱的咋是汉调二黄,台下人吵吵嚷嚷,把我闹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有东西扑棱棱从猪圈飞走了,我以为是九斤红冠子公鸡,听叫声才知道是乌鸦,清早睁眼就看见乌鸦,心里不安噢。昨儿夜里梦见堂屋垮塌,压着了大牛家的肥猪,赶忙拿铁锨刨猪。猪一头蹿起,惊得我一身冷汗,清醒以后,听见在下雨。你说怪呀不怪,咱这儿半夜三更不常下雨,唉,阿弥陀佛,保佑青林平平安安。

老人的手在她手背上揉搓,有一种将她吸进肚子的感觉,浸透着浓烈的依赖和无助。

忽然间,她想哭,想依偎在老人怀里放声大哭,就像小时候柳巴松把死蛇放进她书包,吓得她跑回家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哇哇大哭一样。而此时此刻,她不敢哭,也不能哭。老人把她当成救星,当作主心骨,她得像未来的女主人,让老人放心。

她把手从老人的手心抽出来,抽出的时候,老人指肚上掌心上的老茧和粗粝的指甲划得她手心手背锐痛。她伸出双臂,把老人揽了一下,拍拍老人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说不定青林在外面干大事哩,等发财以后你二老跟着享清福吧。

几十年来,老人还是第一次被人拥抱,而且是被未来的儿媳妇揽在怀里,尽管只是短短一小会儿,这种事在村里想也不敢想,更不可能见到做到,老人家立即转忧为喜,不自然地笑了笑。

老人走后,南宫羽对着一渠丰韵清水,愣怔了很久很久。

暑假结束学校开学以后,父母再也不到学校来了,没人浇水施肥,辣椒茄子韭菜丝瓜全都枯黄起来。老人从其他老师和熟人眼里看到了与以前不一样的内容,这让他们更加焦虑。

李青林没有履行任何请假手续,擅自离岗,应该除名,但学校没有这个权力,只能将情况上报给县教育局,等待教育局批复。学校找到李青林的父母,让他们把宿舍的东西搬走,腾出房间给接替他代课的老师住。

青林的二叔和堂弟来到学校,两背篓就背走了他的所有东西。堂弟建议把被褥脸盆水壶放在南宫羽的宿舍,省得结婚的时候还得往镇子上背。

二叔的脸明显被马蜂叮过,额头鼻梁上有几个黄豆大小的坑,脸色蜡黄,表情古板,挥舞着骨节粗大的右手,哼出几声,才大声骂道:自打第一眼看见这个女人,就知道不是个安生果子,眉心那么大一颗痣,简直要把男人管死。喔,管定,管牢。

堂弟说:五婶还说我青林哥的媳妇银盘大脸,下巴像金元宝,标准的旺夫相,让我以后照着这个样子寻媳妇呢。

二叔说:寻你娘的腿,头发长见识短,才相处多长时间,你青林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不容易挣到的铁饭碗说没就没了,你婶急得躺在床上起不来,眼睛都快哭瞎了。明明是克夫,还旺夫?旺她娘个巴子。

堂弟说:不是说他到南方发财去了吗?要是那样就好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当老板,我给他当保镖,兼管保险箱。

二叔把搭杵撑在背篓底下,抓住背篓带子,直起身子,继续大骂:放你娘的狗屁,一个李青林折腾得全家鸡犬不宁,你还想上房揭瓦不成?老老实实给老子待在家里。

这些情景,李青林是不知道的,后来堂弟当然念叨过,也是片段的,不连贯的。

多年以后,绿萝藤蔓,落地玻璃,李青林独自喝着功夫茶,脑子里时而空空荡荡,时而饱满异常。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想起来后颈窝依旧冒汗,后怕之情還在疯长,那是一段多么艰辛的时光啊。

火车原本直接到广州站的,却在汉口停了下来,停下来就没有走的意思,有人换乘其他列车,有人搭乘长途汽车,还有人去了长江码头,乘坐渡轮。他不知道怎么办,就在火车站广场游荡。说是游荡,其实也没有多大空地,地上几乎都是移动的脚步和汗湿的屁股,太阳赤裸裸照在大地上,烘烤得人焦躁不安,干渴得嗓子冒烟。最难的,还是找厕所,离厕所几十米,恶臭味就扑面而来。相比之下,李青林更喜欢傍晚,凉风微拂,影影绰绰,随便在树影墙角方便。

开始,他还期望能躺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过夜,被驱赶几次以后,就像众人一样,把提包往地上一放,或枕或抱在怀里,就地蜷缩在地上,随时能看见星星,不敢睡得太死,怕有车出发不知道,耽误了赶车,迷糊一会儿,竭力睁开眼睛,看几眼星星,顺便看看有没有人奔跑,一旦有人奔跑,爬起来就跟上。

几年教师经历,使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愈加觉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道理,火车站广场上的脚步,单凭耳朵就能辨析。有一回,他差点误上了火车。幸亏听到一个女人细声细气呼叫同路人,这声音只在镇政府的电视里听过,是绵软悠扬的四川腔调。迅速向车窗下面的运行区间标识字样看去,才发现是一辆长沙开往成都的普通快车。

在广场上睡到第三个夜晚,月色朦胧,只有几颗若有若无的星星。迷糊间再次睁开眼睛,发现一个穿黑色汗衫的男人正弯腰蹲在一个女人身边,一手轻轻抬起女人的臂腕,一手缓而稳地从臂腕抚下小包的带子。女人哼唧几声,一翻身,侧向一边。男人将小包塞进汗衫下面,弓着腰,踩梅花桩一样,在满地的头脚肩膀屁股之间绕来拐去,稍后便消失在夜色中。李青林忽地坐直身子,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自己的提包,还好,一切正常。望一眼男人逃走的方向,看一眼近在咫尺睡得正酣的女人,陷入深深的纠结中,是叫醒她,还是拔腿去追那男人?最简单的方式是大喊一声抓贼。正在他试图扯开嗓子喊叫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好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看,那眼睛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壮汉的,也有老人的。尽管夜色浓重,晚风逸动,还是能分清灯光与目光。

迟疑间,将提包环抱在臂弯里,复又躺下,但睡不着,眼前总是晃着一把尖刀,对着他的脸庞。他不想睁开眼睛,也害怕睜开眼睛,怕眨眼的工夫,尖刀真的刺向自己。如果他死了,父母怎么办?他还没有好好孝敬父母呢,还有南宫羽,这个精灵般的女人,脑袋瓜里装满了远大理想、宏伟目标,令他越来越着迷,越来越顺从。相恋的日子,每天都快乐无比,能与她白头偕老,生多多的孩子该多好。喔,不能生太多,国家不允许的,生一个也好,负担不重。有几间自己的房子,种一片菜地,养几只鸡,祖孙三代,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呵呵,真好呀。

稀稀疏疏的声音若有若无,想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有去深圳或广州的火车,但他忍着,忍着,仿佛能听见自己睫毛跳动的声音。雨滴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一滴两滴,然后是细碎的噼啪声。忽然,毫无提防的,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划破夜色,穿过雨幕,响彻整个空间。猛然间站起来,听见女人汹涌的哭号,肌肉抽搐了一下,明明知道女人就在自己的左前方,努力不看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冷战,酷暑季节的汉口夜晚怎么还这样冷呢?

他向车站进口处跑去,恰好一辆南下的绿皮火车进站,人们像脱缰的野马,冲向检票口,棍棒根本拦不住有勇气的人,检票口的栏杆如同虚设。李青林和众多没有车票又身强力壮的男人一样,绕开车厢门口验票的乘警,连滚带爬从车窗爬上车。车厢的拥挤超出了他的想象,到处都是人体的各个部位,双脚不能同时踩踏实,他的一只脚在半空悬了足有几分钟,轰隆隆的声音由悠长缓慢逐渐急促高亢,车身前后晃动了几下,就奔驰起来。如同竹筐里的青草,在摇晃颠簸中体积变小空间变大,李青林终于收住了金鸡独立的姿势,双脚稳稳落地。只要中途不出差错,再过十多个小时就能安全到达广州。从报纸上得知,那里的土地不长庄稼,长的全是厂房,厂房里全是机器,机器一转,钞票哗哗响。想到这里,焦灼感减弱,心情好了许多,眼前的艰辛算不了什么,不久的将来就可以见到广州的天蓝地阔了。

他在肩膀与肩膀之间,大腿与大腿之间,摇摇晃晃,偏偏倒倒,实在站不住的时候,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呼呼睡去。

待他醒来,发现倚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肩膀上,他向男人道歉,男人只是笑一笑。车厢一片光亮,依然拥挤不堪,却还安静。他想喝水,想去车厢与车厢衔接处找水,抻长脖子,越过齐刷刷的人头望去,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奢侈,过道根本无法通行。喉结上下滑动,咽了一下口水。就听到肚子咕咕在叫,用了很大力气才弯腰从提包掏出烧饼。有人往外挪了两步,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坐在李青林的左脚背上。

男人仰起脖子望了他一眼,凸起的喉结颤抖了一下。李青林一低头正好看见,顺手将半块烧饼递给他,递出去的同时,自己的脸先热了。看那衣服装扮,虽然不富裕,一包方便面还是买得起的。

男人笑了一下,向一侧靠了靠,让出一小块空地,李青林会意地笑笑,赶快将包放在那里,直着身子坐在包上。他把烧饼握在手中,不知道再次递给他,还是继续细嚼慢咽。

男人指指厕所方向,又指指自己的肚子。他立即明白了,原来是上厕所不方便,干脆就不吃东西。看来他是有经验的乘客,既然是同路人,应该对广州比较了解,试图跟他说话,男人只笑不答,大概是个哑巴,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和他交流。

窗外,稻黄树绿,沃野千里,两湖熟天下足,课本上是这么说的,今日果真见识了。车窗旁的小茶几两侧坐着几位男女,正嘻嘻哈哈说话嗑瓜子。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脸上长满疙疙瘩瘩的青春痘,鼻子尖上的那一颗红得透亮,如一粒饱满的小樱桃,大有一触即破的样子。他替他捏了一把汗,那粒青春痘可不能破,一破血水就射到对面女孩的脸上了。女孩笑得多开心呀,笑着笑着,将一块圆圆的饼干喂到男孩嘴里。

就在这一瞬间,他对男孩充满了嫉妒。酸楚过后,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长得好赖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子。

太阳升起来了,车厢更加闷热,酱肉啤酒甜瓜苹果的味道在车厢弥漫,汗臭越来越浓烈,还有一种气味李青林一时半会儿辨别不清楚。这味道以前似乎很美好,小时候在母亲怀里闻到过,后来在南宫羽的身上也闻到过,那味道有种童话般的甘美,令人痴迷留恋。

又嗅了嗅,是的,的确是的,又不全是。与母亲和南宫羽的味道相似,但感觉南辕北辙。

这是一种什么味道呢?

喔啊,想起来了,体味。

体味,人体的味道。人体的味道原来不全是好闻的味道,竟然这般难闻,简直可以用恶臭来形容嘛。

悄悄的,抬起臂膀,把鼻子埋进臂弯里,只轻吸了一下,就不好意思起来。自己也不干净,也有那种味道,体臭,哦,真的是体臭。身体不但能生发各种各样的语言和表情,还会制造这种味道,奇奇怪怪的人呀。

正感叹着,眼前就出现了一双细腻白嫩的大腿,短短的月白色裙子连膝盖都没遮严实,一双米黄色塑料凉鞋半新半旧,光裸的脚丫子上有一块污渍,明显是被人踩踏过的,脚趾甲有一些长了。

李青林不好意思盯着看,又不得不看,太近了,近得都快触到额前的发梢了。抬头仰望,只能看见女孩的下巴,下巴上有几颗褐色雀斑。

正在他观察琢磨的当儿,给他让位子的男人身体扭动了一下,越过李青林的肩膀,望了女孩一眼,这一眼望得有点久。过一会儿,又望她一眼,望着望着,头就低下了。

李青林有点诧异,将头颅向后仰,再次仰望,女孩没有什么稀奇的,与刚才见到的神情一模一样。斜着眼睛看男人,男人的脸红彤彤的,布了一层羞色,像正要向恋人表白的神情一样。

他又仰望那女孩,从头顶打量到脚跟,这一望不打紧,差点惊得跳起来,脸颊瞬间灼热,羞耻感倏地升腾,恨不得立即跳出车窗,彻底消失。

自从进入青春期,就知道女孩子与男孩子最大的区别是每个月来一次月经,小时候从母亲躲躲闪闪晾晒一小团一小团棉花絮开始,就意识到母亲隔一段时间就神秘,隔一段时间又光明正大,初中以后,男生常拿女生开玩笑,其中就开这方面的玩笑。师范期间,学过生理卫生课,课堂上一目十行,听的时候大而化之,老师干脆说,这节课自习。其实又特别愿意看那些文字,看到敏感的字词句,脸热心跳,想入非非。直到与南宫羽牵手,对女人的身体大致有了一点了解,也只是表象,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南宫羽生理期时也很神秘,女人一旦神秘就有吸引力,就愈加美好,愈受男人呵护。

眼前这位近得不能再近的女孩子,大腿内侧蜿蜒下来一条血线,一直流淌到脚踝。他不敢看,不想看,不能看,多看一眼就是对母亲的不尊重,对南宫羽的不尊重,对自己眼睛的亵渎。

他扭捏起来,坐卧不宁,巨大的无奈狂风般袭来。如果有一块布,一定给她遮羞。如果有一卷软纸,一定送给她擦拭。唉唉,自己不是还有一方领地吗?尽管只能坐下一个屁股,也能稍稍安抚一下自己的心绪,让自己的内心平静稍许。

他立即起身,轻轻拍了一下女孩的肩膀,指點了一下地面,头也不回,用力钻进人群。他不想看清女孩的脸庞,不想知道她漂亮还是丑陋。多看她一眼,就是拿刀子杀她,他在尴尬之中,她更是尴尬中人,尴尬者相遇,羞辱就平方立方地爆增。

没有同时能容纳一双脚的地方。

不知道越过了多少人的肩膀,闻过多少人的汗味体臭,终于顺着车厢靠稳。更浓烈的臭味萦绕不去,不用探究,就知道离厕所太近。似乎是条件反射,想去厕所的愿望愈加强烈,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头刚伸进去,就往后缩,没有后退的余地,紧紧咬住双唇,屏住呼吸,快速小便以后,“咣”地关上厕所小铁门,张开嘴巴,仰起脖子,呼出一口长气。

就在这一瞬间,眼角有点潮湿,特别想喊一嗓子,想哭一声,在他二十多岁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不堪的旅行。

这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行进在如此拥挤的道路上呢?

后来,就是现在了,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乘火车,即便是有了动车高铁,依然不愿踏上列车一步。

这一切,南宫羽当然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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