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芹菜

2017-05-15 13:13
红豆 2017年5期
关键词:南宫

往后的日子,尤其是独自一人在南方度日如年的漫长岁月里,李青林常常反问自己:与南宫羽的感情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水到渠成?他充当的是南宫羽孤独时的玩伴,还是一杯清茶?

随着时光的流逝,李青林已经不大纠结与南宫羽的关系了。这位拽着青春尾巴的女人再次联系他,说要与他告别,要去西藏支教。对这样一位不折腾就会死的女人,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他对自己没信心,对她也只是熟人之间的尊重。

多年以来,尽最大努力不去想这个女人,想起这个女人就会想起父母和家乡,青春与北方,但隔几年又希望知道她的消息,矛盾得如同養生与剜肉,叹息比劁猪的声音都悲戚绵长。

此时,他从宽大的办公桌前起身,踱到阳台,阳台上有两株枝繁叶茂的绿萝,首尾相连,将阳台编织成绿茵茵的世界,一人高的富贵竹丰韵妖娆,每片叶子都有欲望,翠绿光鲜,熠熠生辉。坐在红木椅子上,摆好功夫茶具,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将目光投向远方。

这种时候,助手就会谢绝一切来访者,把不管多重要的客户都拒之门外,让李总独自待着。这是老总的习惯,也是规矩。

极目远眺,目力所能及的最远处,是隐约的山峦,山峦之上是蔚蓝的天空,白云已经没有以前洁白了。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想一想,就回到了从前。

尽管不愿回忆,却阻挠不住思维之河,这条河流奔腾不息,汹涌澎湃向他袭来。

秦巴山间的小镇没有多少信息来源,南宫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报纸,上面有几个巨大的黑体字,“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标题下面举例说明,一位安徽籍高中毕业生一到广东就进了工厂,一天工作八小时,每月除开吃穿用度,存款四五百元。一对年轻夫妻在南方打工,三年后回老家盖起了两层小楼。还有一位电工,月收入近千元。

南宫羽边念念有词,边伸出食指指点月收入数字。然后说:咱们两人月收入加起来才两三百元,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呀?

李青林说:咱们的日子已经很好啦,两人拿工资两人花,你父母有工资,我父母有田地,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也是独生子女,吃穿不发愁的。

南宫羽噘着嘴巴,捏着他的耳垂,边捏边说:你那是小富即安的农民意识,三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种日子太没创意,跟类人猿相差无几。自打我懂事就希望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住高楼,看电影,逛商场,吃夜宵,可混到现在,眼看就要嫁人了,连城市的边还没沾上。

李青林说:你从小生活在电厂家属院,吃的是商品粮,喝的是自来水,不是城里人难道还是乡下人?

南宫羽伸出另一只手拍着李青林的肩膀,笑着说:看来你对电厂真不了解,我先给你普及一下常识,免得你将来拜见丈母娘丈母爹的时候不知道说什么话,闹出别扭,我还得两头受气。

欢笑声中,她便徐徐道来。

——水电厂不比火电厂,火电厂一般离城市比较近,便于城市供电供暖,水电站根据河水落差岩体结构等地质参数,只要在一个较窄的山口修水坝,就可以拦蓄水源,库区上游降水越丰富,落差越大,发电量就越大,电站距用电城市越近,电力传输成本越低。但很难有各种条件都不错的站址,所以嘛,一般情况下只要不在无人区,哪里适合修建,就在哪里围堰筑坝,安装机组,架设电缆,输出电流。这样一来,大多数水电站都远离市区,建在荒僻的深山峡谷。发电自然需要技术,总工程师和技术核心部门水平要高,除此以外,大多数工人一旦掌握本职岗位技术,就能重复操作,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技术相差不大。安全生产是电站的基础和命脉,只要机组设备安全,发电就能稳定,只要稳定就会安全。国家把几个亿或几十个亿的资金投入到一个电站,目的就是稳定发电,创新技改只是小范围和局部的,几年十年不可能变来变去。如此一来,就形成了围城模式。

南宫羽停顿一下,看李青林的反应,见他眨巴着眼睛,听得入神,便用力拍他,他方惊醒,“哦哦”两声,自言自语:围城,围城,什么是围城?

南宫羽的思绪并没有中断,继续刚才的话题。

……对的,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当然,想出去的人是不甘心被煮死的青蛙,想进来的人是想有个收入稳定生活安逸的环境。我爸我妈和他们的众多同事一样,毕业于各大电力院校,来自五湖四海,从分配进厂到光荣退休,大部分人就像一颗偶尔生锈的螺丝钉,第一天上班被拧在哪里,退休的时候从哪里拧走。说来自五湖四海,其实有点勉强,只是五湖四海的农区和牧区,北京上海广州那种大城市的青年,绝对不会把青春献给这里。自然有满腔热情或稀里糊涂而来的都市子弟,来了以后顿足大骂,千方百计调走的,以考研究生的名义或干脆辞职,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哪怕在这里留了情,留下种的人,也会抛妻别子,永不往来,和歌中唱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差不多。

留下来的职工,几十年干一样的工作,穿一样的工作服,一辈子交的朋友是同事,熟悉的人是同事,形同陌路的人也是同事,仇人更是同事。性格相投的不相投的,相处得好的,矛盾重重的,都得按部就班,萝卜一样,长在同一片地里,汲取同样的水分,沐浴同一片阳光。有的人从踏入电厂大门开始,你看不惯我鼻子我看不惯你眼睛,几十年不说一句话,末了,却前后相跟着进到火葬场,骨灰盒紧紧相邻,存放在一个小隔挡里。

也有一个车间的同事,从黑头发熬成白头发,从挺胸抬头意气风发,到勾腰驼背靠打太极拳打发余生,一次都没有正视过对方的眼睛,但对方的婆媳关系怎样,昨夜夫妻是否吵架,是否有高朋和硬实的社会关系,倒是了如指掌。对方高兴的时候自己不高兴,对方悲伤的时候暗自庆幸,时不时还冒出几句风凉话。明明双手插在裤兜耷拉着眼皮朝前走,见到对方迅速甩开膀子大步流星,仰起脖子,久久盯着天空,好像天上正在上演汉调二黄或碗碗腔。也有出岔的时候,一不留神,撞到别人伸长的小腿上,哎呀一声扑倒在地,屁股朝天,下巴磕到石子上,流血不止,很快被扶进医务室缝针包扎。而那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的对方,早都记不得因为何事结下梁子的对方,这个时候,匆匆从桂花树下走过,脸上堆着广博而灿烂的笑容,众多牙齿暴露在外,辨析金桂银桂的香型。心里的笑意则持续久远,成为快乐的源泉,几年,十几年,乃至于生命垂危之时,时时想起,随意拎出,会意一笑,滋润干涸的心田。

最好玩的,是职工子女结婚、过满月、考大学这样的大型饭局,这一向是本厂职工最大的娱乐活动,人们的笑容一般会持续三到四天,见面问话也是你打算随多少份子,尽管不用问都知道数额差不多,还是无话找话,说道一番,因为实在找不出更新颖的话题。这种活动远比“五讲四美三热爱”和职工运动会组织有序,几乎全体出动,有专门通知请人的,有安排车辆往城里饭店拉人的,上车前有专人站在车门口,上一个人往名单上画一个钩,生怕漏掉了谁,如果漏掉了还得道歉补请。到了餐厅,还有引导员,指挥谁坐包间谁坐大厅,一般情况下领导会被安排进包间。随份子吃喜酒的永远是一个电站的职工,连外乡外县娘家婆家都很少来人。娘婆二家的人来一次不容易,隔山隔水隔方言,还要搭乘火车转乘汽车,钻隧洞搭渡船,除非必来不可的直系亲戚,没有谁特意来赶这顿形式主义色彩极强的盛宴,来了也是陌生人,常常在热闹的酒席中愈加觉得自己是外人。更有甚者,哪几位常坐一个桌,基本成为定式,来得早的会给邻座放一把伞或一个包,占个位子,套个近乎,显得俩人关系不一般。

当然啦,偶尔也有带上家属子女凑热闹的,家属子女可以打破同事之间面和心不和的尴尬,毕竟是稍微新鲜的面孔嘛。同事之间,谁能喝几两酒,喜欢喝苞谷酒木瓜酒还是泸康酒,谁家本来能上西凤酒却上了泸康酒,谁家烟酒是批发来的还是酒店自备的,谁家上了凉拌萝卜丝或泡白菜,也会被议论数天数年。谁喜欢吃土豆饼炒腊肉,谁爱好酸菜拌汤,浆水搅团,清楚得跟自己的手指一样。

也有一时马虎吃错地方的时候,给李工程师随了份子钱,却被王技术员迎到了酒桌上,吃到一半,发现不对,装着上厕所,歪着脑袋到该去的酒桌。还有丈夫随了份子钱,却无分身之术,一顿吃不了三家酒席,妻子孩子分开去吃,请客的人同随份子的人是朋友,却看不惯代吃酒席的人,敬酒时酒杯在酒桌上方画一个圈,在代吃者面前连一秒钟都不停,眼睛自然也不看对方。这下就有了矛盾,结下疙瘩,下次坚决不给这家人随份子,哪怕迎面走来,装作吐口水,头一低,擦肩而过,自然不说话,避免一场尴尬。

也有人,恨不得自家孩子早早考上大学早早结婚,热热闹闹操办一番,把以前送出去的份子钱收回来,或者早点把礼钱送出去,还了人情,身心安宁。平日里,同事之间津津乐道的,还是毕业离开城市时的那点破事,有的职工十年没有进过省城,一辈子没有出过差,更没有旅游度假的概念。有的职工来自农家,上了几年大专院校,分配到远离都市的电站,观念和生活习惯上还是农民,只是拿工资的农民,老婆如果生的是女孩,总是低着头,顺墙根走,生怕被人问起。有的男职工一辈子不会洗衣做饭,所有家务活归老婆,过年过节发了福利,首先给自己家送回去,即便与老婆一起逛街,也不会帮老婆拎包提东西。还有人,如果买了生西瓜,哪怕只有三两块钱,也要等到第二天,把生西瓜送回给卖主,要回瓜钱。

几乎所有人,业余生活除过打牌搓麻将,就是顺着羊肠小路爬山,围着家属楼转圈。没有红白喜事,不会请客送礼。职工从进厂到退休,基本上没有吃过别人家的饭、进过同事家的门,更没有下馆子请吃或吃请的习惯。家属院与电站厂房一墙之隔,前面是高山,后面还是高山,两山之间的河流之上,就是水电站大坝。出门就爬坡,上了坡就能俯瞰水电站全貌,一湾碧绿的水域,就是水电站拦江大坝,是水电职工和子弟眼里永恒的风景,我就是看着那湾水长大的。

南宫羽兴许说累了,叹一口气,双臂交叉在胸前。

见女朋友叹气,李青林就说:原来这么单调呀,不过总比农家子弟强,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

南宫羽说:那不一样,对于墨守成规不思进取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很不错,舒适平静,适合养老。但对志存高远、有理想抱负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住我们家楼下的一位高级工程师,多年以前毕业于名牌大学电气工程自动化系,可他偏偏喜好天文,天天晚上在阳台上对着望远镜遥望星空,自打我懂事到现在,他家阳台上一直架着望远镜,从短小精悍型,到体型庞大的高倍天文望远镜,从组装到原装进口,长枪短炮,花样众多。我上小学的时候,对他非常仰慕,最快乐的事是我家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床单掉到他家阳台上,还没等我妈使唤,就屁颠屁颠下楼敲门,甜甜地叫一声叔叔,到了阳台先不拾散落一地的衣服床单,没等他主动邀请,就抱住望远镜不放,有时候还站在小凳子上,边看边听他讲解,尽管听不懂,依然愿意去他家。很长一段时间,小伙伴非常羡慕我,因为我比他们多看了几眼太阳上的斑点和更加明亮的月亮星星。大一点以后,连见都不想见他,我妈骂我没良心,小时候尿布掉到望远镜上,叔叔从来没嫌弃过,还主动送上来,现在倒不理人家了。我反击道,你们同事之间都不理人家,还说我这晚辈。

我妈就连连感叹,说以前大学老师讲,人是环境的产物,还嗤之以鼻,现在想来,简直是至理名言。听说他最近把望星空的资料寄给有关专家,人家说他的水平相当于二十年前的国内水平,气得他一星期没有望星空。我爸在一旁反驳,别老说人家望星空,望星空,人家那叫天文研究。我妈说,别装高雅,有人说他那叫初恋综合症,初恋是一位空姐,整日在天上飞来飞去,他是怀念初恋,才没白天没黑夜仰望天空,要不四十多岁的男人,又是高级工程师,还打什么单身?青林呀,这事说起来冤枉,原本与我家毫无关系,到头来变成了我爸我妈的战争,吵了几十年,也没吵出新意。

李青林说:这样也好,相对封闭,家庭不容易破裂。

南宫羽说:这一点你倒看得准确,就那么一个小圈圈,远离城市,又无流动人口,大门口进来一只狗,大伙儿也会围着狗议论半天,谁家亲戚带来的,打鱼人家的,还是大坝边三间石板瓦房李家的,公狗还是母狗,芳龄几岁,与野狗交配以后,狗崽子秉性更像野狗还是家狗,黑色皮毛多还是黄色皮毛多,前爪尖利还是后爪尖利。

早晨院墙外的小菜场卖水萝卜,这一天全厂职工几乎家家饭桌上都有萝卜这道菜。炖萝卜、红烧萝卜、炒萝卜条、凉拌萝卜丝,形状不同,生熟不一,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所有人放出来的屁是一个味道,打出来的嗝也是一个味道。久而久之,大家总结出一个规律,只要自己吃了萝卜,就放心大胆地放屁打嗝,反正搞不清出自谁人之身。你想呀,这种环境里生活的夫妻就是离了婚,也找不到新人替補。也有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离了婚,每天在一个院子里工作生活,一天能碰三次面,每次看见他们迎面走来,都替他们捏一把汗,赶快偏过头,不好意思看他们。也有因为天天看见自己的前夫或前妻与新人出双入对、欢天喜地,受了刺激,脑袋出了问题。也有离婚后各自结婚生子,大人不相往来,孩子却天天一起玩耍,争抢同一只皮球,乘坐同样的校车,上同一所学校……

李青林紧紧握住南宫羽的手,爱怜地说:总以为你们电力职工收入高,衣食无忧,生活幸福,子弟优越感强,原来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南宫羽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继续说:是啊,我们这种水电站同大的供电局和电力局不能同日而语,属于电力系统基层单位,职工大都大专院校毕业,属于那个时代的精英分子,百里挑一的高考状元探花榜眼,谁会想到身陷大山一辈子,不但把青春年华献给了大山,还把子女的未来搭了进去?子弟们没有其他就业门路,也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提上礼品去找几十年以前的同学帮忙,可几十年能把人分成多个阶层,一个阶层的人不与另一个阶层的人交心,这是人的共性。所以嘛,电二代,电三代,就这样涌现出来,儿子与父亲一个分场,孙子与爷爷一个工种,我也脱不了俗,与父母学一个专业,但连与父母做同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到这穷乡僻壤当一名小水电值班员,谁甘心呀?

南宫羽说着,顺势滑进李青林的怀里,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嗲声嗲气地说:亲爱的,幸亏遇见你,幸亏有你相伴。

李青林一只手插进她的发丝间,轻轻抚摸,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轻言细语地说:亲爱的,我没有什么本事,不能给你带来优越的生活。

南宫羽说:毛爷爷说过,青年人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也是属于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属于你们的。咱们得有变化,人挪活树挪死,如果一成不变,一辈子待在小地方,顶多混得跟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呀!由于山高谷深,平地稀缺,傍晚时分,全厂职工只能绕着几栋家属楼同一方向转圈散步,休闲聊天,遛狗逗乐,边走边甩胳膊踢腿,做扩胸运动。一个比一个打出的屁响亮,打完屁,呸一声吐口痰,有的吐到僻静的草丛,有的干脆就吐在脚下,下一圈转过来踩着了,刺溜摔倒,单手撑地爬起来,仰起脖子继续行走消食。如果来个外人,不懂规则,逆时针方向转圈遛弯,几分钟就碰见同一个人,碰见的次数多了,客气话说尽了,才恍然大悟,拍拍脑袋,赶快调转方向。方才得出结论,不愧为学电的理工男理工女,智力的确非凡,竟然能想出避免连续打招呼的散步方式,约定俗成一般,顺时针转圈儿,匀速前进,排着队一样,永远往前走,永远不会碰面。

有的职工年轻时带儿女,年老时带孙子,在带儿女和带孙子之间的大段空白期,闲着也是闲着,就遛狗养猫。无论男女,不管是曾经的技术主管,专业骨干,还是汽车司机后勤厨子,一水儿牵着狗,遛着猫。也有曾经拥有话语权的人,大胆加入养狗遛猫的行列,自然招来窃窃私语,说此人以前大会小会批评职工养宠物,为禁止养狗养猫还专门发过文件,弄得宠物的主人只好把狗和猫装进布袋子,月黑风高的时候背到山梁上遛一阵,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才背回家。如果碰上人,要么按住袋子里的狗头,要么转身赶快跑掉。狗喜欢扎堆,见面就抢食吃,咬脖子,当着主人的面爬上背交配。猫见了猫就追逐,一不留神跑得无影无踪。大狗小狗、大猫小猫的主人们,喜欢狗们猫们叫他们爸爸妈妈,见了面,不问老公老婆孩子老人,会问一声你家宝贝咋不见呢。也有某只狗边走边抬腿撒尿,后面的狗追上来,狗们亲热,狗爸爸狗妈妈就得搭讪,你家贝儿几天洗一次澡?我家宝宝可通人性啦,晚上睡在我俩中间,一会儿钻到我怀里,一会儿钻到他怀里,谁给的骨头肉多,在谁怀里亲热的时间就长,你说我们家宝贝聪明不聪明?

也有人平时不抽烟,因为给狗脖子上挂了一串耐火树籽,就专门拿一盒火柴,见有人注意,哗地划燃火柴,往树籽上点,狗狂叫几声,一溜烟跑掉,别的狗也紧随其后,围观者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几十年不往来的同事因为狗,也会冰释前嫌,成为狗友……

李青林边笑边说:一个深山水电站还有这么多奇闻异事,我们局外人想都想不出来,不过电力职工生老病死、养老送终都有专人负责,比起自生自灭的农民不知好出多少倍。大多数农民生不起病,若是生了大病,只能等死,好多家庭摊上大病,拖垮全家,真的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南宫羽说:电厂好像也不是世外桃源,有一次我爸我妈回家唠叨,说一位退休多年的职工去世以后,只有老伴守灵。孤老太婆在棺材前烧了一夜纸,点了一夜长明灯,第二天趴在油灯前起不来。待到次日上班,负责红白喜事的人赶到,长明灯早已油尽灯熄。按说棺材下的长明灯是不能熄灭的,熄灭以后家人不吉利。

李青林等不及南宫羽自言自语,便追问:难道没有子孙朋友守夜吗?我们村里如果死一个人就是全村人的大事,死者为大,多忙多难的事都得放下,全力以赴安葬死者。

南宫羽说:我妈说这位退休职工年轻的时候来电厂工作,老婆孩子一直在外省老家,夫妻多年调不到一起。由于长期两地分居,感情淡漠,你想呀,现在调动工作都不容易,那个年代想必更难,只好离婚再娶。老人去世以后,子女也来了,吃住都在宾馆里,来了以后首先问抚恤金怎么分配。我妈还说,无权无势、平庸一生的普通职工如果去世,守灵放炮送礼的人明显比位高权重的人少,有的为了增加人气,挣得面子,有意请人去火葬场凑热闹。听说其他单位,有的死者离退休时间较长,火葬时太冷清,怕家属挂不住面子,老干办或工会给每位送葬人发误工费,按人头发,鼓励大家行善捧场。我妈说多年以后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亲戚远在老家,我又不在身边,还是独生子女。唉唉,不说了,好无聊,这种事想起来都胆战心惊。咱们这个小镇,你是看到的,连个约会散步的地方都没有,如果咱俩并排在街道上走过,一顿饭工夫,全镇人都会笑模笑样指指点点,可怜哦,春光这样明媚,只能在房间焖肉。

南宫羽的声音有些悲凉,把嘴唇贴在他颈下,哈出细微热气,刺激得他浑身酥软。

李青林没有回应她的缠绵,声音重重地说:太不公平了,我们村有人连饭都吃不饱,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没有誰领公家一分钱,倒是要集资建学校架桥梁,你们那里的人活着养狗养猫,死后还有抚恤金,这世道什么时候才公平公正呀?

南宫羽好像没有听出李青林的伤感,嘴唇对着他耳朵,悠悠地说:亲爱的,咱们一起去南方,开创一个新世界,不但把咱们变成城里人,还把咱们的儿子变成都市中的富人,成为名副其实的富一代,你觉得如何?

李青林立即坐直,把南宫羽的身体扳直,严肃地说:你是说咱们把这里的工作辞掉,去南方打工?

南宫羽抚了一下刘海,离开李青林的怀抱,坐在木椅上,轻声笑着说:就知道你离不开你爸你妈,如果不想辞职当然可以,先去看看。如果情況不错,咱俩双双南下,待安顿好以后,再把你爸你妈接过去,咱生个大胖小子,一家三代其乐融融,想起来都幸福无比。

李青林也笑起来,连声说:是啊,一个高中生都能站稳脚跟,靠打工致富,你是大学毕业生,我是师范生,咱俩都学有所长,有自己的专业,应该不会太差。

南宫羽一蹦又蹦到他怀里,双手吊在他脖子上,高兴地叫起来:太好啦,太好啦,咱们要去广阔世界大有作为啦,咱们要发财当城里人啦。

李青林摇晃着她的肩膀,轻声说:这是大事,没有办成以前不能让别人知道。

趁着热乎劲儿,俩人真就讨论起南下方案了。

经过无数次肯定与否定,兴奋与纠结,最终的方案是,李青林利用学校放暑假的机会南下,先去打探考察,如果前景光明,再回学校辞职,并带上南宫羽一同孔雀东南飞。如果情况不妙,就算南下旅游一趟,回来继续教书上课,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有一天南宫羽值白班,闲得无聊在水渠边走来走去,迎面走来一个老头。老人弓着腰,提着竹筐,满头白发,她只略略瞅了一眼,就仰起脖子看皂角树上的鸟巢。一只鸟儿扑棱棱飞去,飘下一根枯草,缥缥缈缈,蹁蹁跹跹,越过勃勃枝桠,穿过弯弯小皂角,抚过绿叶片片,一路绕行,一路曼舞,不偏不倚,落在了老人头顶上。

金黄色的枯草落在银色白发上,鲜亮得令人生喜,正要欢呼,却向后退去,后退的同时,惊叫一声,妈呀。

因为老人抬起了头,不但头发白如新雪,胡须眉毛也一并白着,似霜似雾又似阳光下的水波。平日里,只见过白头发老人,从来没有见过连眉毛也洁白如云的人。

弓着腰,提着竹筐,白头发白胡须白眉毛。喔,这不是柳巴松他爸吗?小学初中的时候,经常看见柳巴松他爸提着竹筐打猪草,看见他们走近,就远远走开,感觉像是躲避熟人,尤其害怕柳巴松的同学看见。

啊呀,肯定不是柳巴松他爸,听母亲说柳巴松他爸早死了。原本谁都不知道这么个人,只因他实行了水葬,人们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水葬这种事,顺便才知道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自然有人议论,只是把骨灰撒入江河,算不上水葬,水葬是把尸体裹上白布沉入江河湖海。也有人说,一定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来无影去无踪,倒也彻底干净,不给别人添麻烦。

母亲当时说得轻松自然,南宫羽倒是有些惊讶,柳巴松他爸为什么不土葬呢?怎么开创了这么一种丧葬方式哦?好奇之后,有些伤感,轻轻淡淡,若有若无,雾一般的,烟一样的,气息似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呢?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南下前,南宫羽跟着李青林回了一趟家。

李青林父母得知未来的儿媳妇要来看家儿,高兴得见人都咧嘴笑,未婚妻看家儿在农村算是头等大事,说明女方满意男方,也说明离结婚进门的日子近在咫尺。南宫羽可不是一般女孩,是拿工资的城里人,工资比儿子还高,这在方圆数里成为最大新闻,招引得左邻右舍全都挤到院子里看热闹,也有对李青林不死心的女孩子和母亲们,躲在麦草垛后面、柿子树枝桠中间、土坯墙拐角处,看似随意走走看看,其实眼神儿就没离开过南宫羽和李青林,他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揳入她们眼帘。

有人扎着堆儿,交头接耳,说几句张望一下,再说几句张望一下。有人说李青林好福气,这女人额宽鼻高下巴圆,圆得好似金元宝,这样的女人旺夫。也有人嘴巴噘得能挂一串辣椒,咬牙切齿地说,我到跟前瞅过了,眉心有颗朱砂痣,颧骨比秦岭大巴山都高,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你们看吧,李青林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到时候呀,哭着回来找俺闺女,我都不拿正眼瞧他。

话还没说完,笑声哗啦啦骤起,自知说漏了嘴,干笑几声。唉唉唉,谁稀罕他们,咱以后说不定找个万元户亲家呢。

有人调侃,去去去,土老帽,万元户早过时啦,现在是十万元户。

那咱就找个十万元户的主家。

笑声一直萦绕在李青林家几间青石板瓦房上空,李青林根本没有让父母通知亲戚邻居,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表叔表婶,阿姨侄子,堂兄堂妹,越聚越多,将堂屋厨房围得水泄不通。亲戚们都穿了干净衣服,梳洗了头发,身上散发着清爽的皂角味,几个人的裤子膝盖和屁股上打着补丁,精神头倒十足。几乎所有中老年男人都穿着草鞋,草鞋上粘着泥浆黄土。人手一根旱烟锅,有人握在手里,有人插在腰间的黑布腰带里,有人抬起一只脚,把烟锅往草鞋底子上磕。约好了一般,所有烟袋都是黑色老布缝制,自然是自家织布机上织出的粗布,粗布的源头棉线应该来自房前屋后的棉田。烟袋拳头般大小,也有手掌大小的,秤砣一样晃荡在男人的指头和腰间。有人把烟锅伸进黑布烟袋来回掏,一只手隔着烟袋摸索一阵,再按几下,退出烟袋,烟锅就装满了黄灿灿的烟丝烟末,高高翘着大拇指,长长的黑指甲盖住了半个烟锅,指甲连同拇指按一按凸起的旱烟,浓烈的烟味弥漫而来。另一只手往衣服口袋不自信地伸去,南宫羽突生焦急,担心那口袋里根本没有火柴。一支闪着火星的烟锅善解人意地伸过来,烟锅对烟锅,胡子拉碴皱纹密布的嘴巴用力吸气,脸颊立即凹陷下去,又瞬间鼓起。两个烟锅冒出青烟,两张嘴巴吧唧吧唧,吧唧够了,呼出一口气,白烟弥漫,缠绵萦绕。

一位老年婆婆手里握着仅剩三根梳齿、黑不溜秋的塑料梳子,笑的时候皱褶堆砌,皱纹与皱纹之间能夹得住小片榆钱儿,几颗长短不一,粗细不匀的褐色门牙,掩饰不住黑洞般的口腔。小小女孩的碎花衣服肩膀上也摞着补丁,紧紧拉住老婆婆的手往院子外面拽,一边拉拽一边说,换条裤子再来呀,别给青林哥丢丑。声音尽管不大,还是被南宫羽听见了,眼珠一转,就看见老人的裤脚正在滴水,尿液臊味扑鼻而来。她翕动一下鼻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其实也不怪李青林的父母高调,亲戚邻居大多住在房前屋后,站在院子喊一声叔,起码有三个人答应。最远的小姑家,也就三袋烟工夫。

南宫羽落落大方,一脸平和,移步到院子中间,与未来的婆婆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剥蚕豆,这下子所有人都看清她了。

她还不习惯地拉住了婆婆的手,婆婆的手粗糙得如同树棍,乌青的经络横七竖八布满手背,尽管大概特意抹了雪花膏,与母亲细软光滑的手还是不能相比。按说两人年龄相差不大,但两双手放在一起,就像绸缎与竹席,江米与谷糠。

未来的婆婆笑意盈盈,想说点什么,一直没有说出口。

南宫羽无话找话地说:院子很干净呀。

青林的母亲还没说话,一位中年妇女立即说道:你娘可贤惠啦,噢,是青林娘,知道你来看家儿,特意把猪圈门关严实,把狗拴起来,把鸡赶进鸡圈里,你瞧,槐树下鸡圈的鸡叫得多惨,平时四面八方跑得欢实呢。今天为了迎接你,青林他爹专门杀了两只小冠子母鸡,一只红烧一只炖汤,农户人家一年到头只在大年三十晚上杀一只小冠子鸡,大冠子鸡舍不得吃。

青林的母亲迟疑了一下,继续手中的活计,南宫羽也稍稍停顿一下,想着马上就同李青林去南方淘金了,这个院落、狗圈鸡舍跟她没有多少关系,想一想就说:鸡还分大冠子小冠子呀?

还是那位妇女,热情地说:你是居民户口,对鸡呀狗呀不了解,不管是公鸡还是母鸡,鸡冠子越大越厚实越好,母鸡冠子又大又直立,下蛋就多,鸡冠子越小下蛋越少,要么卖掉,要么杀了给月母子催奶,给老人祝寿。

南宫羽望着鸡圈,又说:鸡圈里好像还有公鸡呢。

妇女说:鸡圈里公鸡母鸡当然都得有,就像男人女人喜欢挤在一个被窝里,公鸡能给母鸡壮胆,还能刺激母鸡什么激素产生,打雷下雨的时候,只要公鸡喔喔打鸣几声,母鸡就会安静下来,母鸡一旦安静,下蛋就多。

忽然,“呸”一声,一口浓痰飞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李青林脚前,他转着圈子正散烟呢。南宫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心里一个劲儿地告诫自己,忍住,忍住,别一走了之,只是亲戚邻居,与李青林无关。

一位臉上有块刀疤的妇女高声大骂:瞎了眼的老狗,豁嘴子呀你,连痰都吐不远。

声音如同破锣,沙哑似铁,如果不看胸前突突跳动的肉团,几乎想不到她是女人。

毫无来由的,南宫羽陡然生出羞愧之意,觉得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地,给众人平添了麻烦,引起了骚乱。

她克制着,用了很大力气,让面部肌肉尽量舒坦,心里则刀绞一般,这就是李青林的全部社会关系,也将是她未来生活的一部分。

谁家不都是这样子呢?李青林还有个完整的家,许多人连父母家人都没有呢,比如柳巴松,单只一个父亲,听说还去世了。记得母亲说过,没妈的娃缺少教养,不让她和他玩,对此她不置可否,但不愿走近柳巴松倒是事实。

心中惶惶,怵然难受,表情还不能波动起伏。

一位婶婶最先给她手里塞进五元纸币,接着是更多的长辈给她手中和衣服口袋里塞钱。她向李青林望去,用眼神求助他,他则装作没看见,转着圈,给男人们一个劲儿递烟点火,递的烟是纸烟,点的火是打火机的火。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咳嗽的,擤鼻涕的,大着嗓门说话的,挤来挤去,声音喧哗,饭吃得就潦草。

离开李家的时候,躲到李青林的卧室,把收到的所有礼钱抚平理展,整整齐齐压在一个少了指甲盖大小搪瓷的茶缸下面,最大面额五元,也有一元的,还有两张五角的毛票。

礼节性地与李青林的母亲拉了一下手,对他父亲只是笑了笑,算是告别。

走在回镇子的路上,凉风习习,麻雀斑鸠啼鸣,南宫羽逐渐豁朗,觉得终于为某件事画上了句号。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贫穷而平庸的关系网,过上富裕高贵、令人羡慕的生活。南下,南下,到遍地撒满黄金的地方,建设自己的黄金屋,开垦自己的玫瑰园。

心里默默念着,笑意就疯狂地升起来。李青林见南宫羽心情愉悦,兴奋得如同野兔,在田间地头与小溪沟坎间蹦来跳去,拽下几根柳枝,为她编了一顶柳条帽,亲手戴在她头上,甩动齐耳短发的时候,柳叶在额头耳边上下跳跃。

弯腰间,采一束水芹菜,双手递给她。

水芹菜在山沟水沼随处可见,普通得如同空气与阳光,一旦握在手中,聚成花束,变成礼物,立即就隆重起来,花朵娇嫩明黄,细叶清新鲜亮,一点也不比玫瑰牡丹逊色,她非常喜欢,嗅着水灵灵的花朵,放声大笑。

她送他去车站,火车站不大,人却不少,只能在检票口与李青林分手,本来要拥抱一下的,身体刚凑到一起,就被轰然而来的人群挤散,留给对方的只是背影。南宫羽不甘心,从肩膀与肩膀,大包与小包之间,终于看见李青林频频回眸的眼神,惊惧而茫然。

南宫羽大吃一惊,与李青林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眼神,平时的眼神是洁净的,无瑕的,羞怯的,单一的,此时此刻,怎么会有这种眼神?她以为看错了,拨开一个男人的背包,从那人的腋窝下面看过去,千真万确,就是李青林。

也就是几秒钟时间,他就淹没在人海中,再也辨析不出谁是李青林,谁是旁人。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喔,大概身处人海中都是这种神情吧。

南宫羽想着,就减轻了对恋人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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