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林与南宫羽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小镇上没有更合适的年轻人。
夏克第一次见南宫羽,就开玩笑说,镇长点根烟从镇子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来回三次,一支烟才会抽完。熟悉以后又说,镇长站在镇政府门口撒泡尿,能流遍镇子的所有街巷。
李青林在镇小学当老师,教算术,早晚屁股后面跟一帮孩子。尽管普通师范学校毕业,在小镇也算高级知识分子,铁饭碗端着,不比公务员差,引来众多人关注,尤其是家有待嫁女儿的中年妇女,常常把他挂在嘴边,嘀咕的时候,有意左顾右盼,做出一副不想让人听见的样子,其实呢,生怕别人不知道。
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姐姐已经出嫁,赡养父母的责任理所当然落在自己肩上。秦巴山地属于长江水系,观念上则受黄河文化影响和管辖,属于地道的北方人,儿子为父母养老送终天经地义。所以嘛,与他结婚的女子首先得接受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个条件,他认为自己好不容易从农村奋斗到城市,虽然小镇算不上城市,碗里盛着国家的商品粮,凑合凑合也算是城里人吧。况且,说不定以后还能调进县城,或者行署所在地呢。
女方家最好是城里人,逢年过节走亲戚串门子,走的是水泥路,团年饭桌上的大米白菜来自菜市场而不是直接从田间地头搬上餐桌,桌前凳旁没有鸡飞狗跳,没有小孩子一边哭爹喊娘一边撒尿拉屎,没有磨镰刀的霍霍声,没有劁猪时的吱唠唠声,大年三十晚上不在星光下烤芦苇劈柴取暖,而在窗明几净的客厅,围着蜂窝煤炉子或电炉子,品着龙安碧旋汉水银梭。还有一条最重要,孩子一旦生下来得是居民户口。
学校已经给他分了两间宿舍,农闲的时候,父母从村里来学校小住几天,在房前开出几垄菜地,种些青椒西红柿苦瓜。有一次,他在宿舍备课,父母正采摘青椒,一位女教师与父母聊天。
母亲说:这事还得青林做主,我们说了不算数。
继而,就听见父亲“呵呵”的笑声。青林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严肃的人,很少发出爽朗的笑声。
笑声感染了他,起身来到门前。
女教师转身离去时说:好多人羡慕你们呢,一家人其乐融融,多好呀。
见儿子走近,母亲说:青林呀,你得操心自己的事了。
李青林說:放心吧,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傍晚,李青林送父母回村子,路上碰见几位学生家长,主动与两位老人打招呼。二老一边与对方客气,一边喜滋滋地乐着,走到一个沟坎处,父亲伸手拉了一把母亲。
李青林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关心母亲。分手的时候,父亲递给他一支羊群烟,他惶惶然双手接过,不知道点上,还是夹在耳朵上。这烟还是外出挖煤的发小送给他,他又转送给父亲的,父亲平时抽自家地里长的旱烟。
父亲已经把他当男人,当大人对待了。村子里,只有成年人才相互让烟、借火。
父母的背影在山与山之间消失以后,他把纸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沿着水渠往学校走。水渠里的水丰满畅通,说明水电站正在满负荷发电。这个时候是用电高峰期,镇子和周围村庄用电都来自这座小水电站。
镇上的企业也就三家,一家花炮厂,一家菌菇厂,一家火柴厂。菌菇厂和火柴厂的女孩多如蜜蜂,所有蜜蜂都想围着他采蜜,但他都敬而远之。有人还以学生姐姐二姨三姨,小姑表姑的身份与他接近,都被他的火眼金睛识破。花炮厂厂长的妻子找人给他传话,想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他还真仔细看了女孩一眼,发现那女孩左手少了一根指头,还是食指,食指多重要呀,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一生下来,就管四指女叫妈吧。
轰鸣声渐渐大了起来,水电站快到了。说是水电站,不过也就几千千瓦的发电量,刚来了一位值班员叫南宫羽。一听名字就觉得稀奇,名字如同人的脸,包含本人诸多因素,出身,知识,理想,寄托。南宫这个姓氏肯定有来历,小地方人的姓氏比较大众化,很少有令狐、司马、尉迟、公羊等等这样的复姓。忽然来了一位姓南宫的女子,听说是电力职工子弟,学的还是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这件事和这个人在小镇早被传成了旧闻。
信息其实都来自镇团委书记夏克,夏克对镇上所有优秀青年,尤其是女青年都了如指掌,头一天来镇上报道,第二天女子的姓名、年龄、家庭背景、婚否、有无对象、对象家庭背景、是否门当户对等等。所有人们感兴趣的内容,一样不会漏掉,然后像其他八卦一样,迅速流传于坊间里弄。
李青林在街头巷尾碰见过几次南宫羽,没有交流,也不奢望。
他边走边想:就连自己这样的小镇高级知识分子对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都搞不清楚,整个小镇恐怕没有几个人真正了解这个专业。越神秘才越吸引人,才魅力无穷,南宫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正走着,觉得有人注视他,顺手把纸烟装进衣服口袋,抬头去看,南宫羽正站在水电站机房前目不转睛地看他。
他说了一声:你好。
立即想起来,发电机轰鸣声太大,南宫羽根本听不见。就向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跨出几步,走到水渠边,迎着李青林。
李青林说:今天你值班吗?
南宫羽说:是呀,一个人值班。
李青林说:只有你一个人上班?
南宫羽说:小水电站都是这个样子,全电站只有四个人,站长不值班,其余三个人连轴转,三人三班倒。我最怕上后夜,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睡得正香,还得爬起来上班。
李青林说:你好像刚来嘛,怎么知道冬夏春秋的事?
南宫羽说:我父亲上了一辈子这种班。本来我不想学这个专业,想学绘画,特别希望当一位画家,小时候画过一些素描,有绘画基础,但经不住父母唠叨,认为学电有保障,不管怎么样是电力职工,一辈子不愁吃穿,国有企业,垄断行业,听起来也体面。
李青林说:原来这样呀,听说你学的是电专业,想必应该进大电厂大供电局吧。
南宫羽说:我们同学有的进了供电局,有的进了变电站,有的进了装机几十万上百万千瓦的大型水电站或火电站,但工作性质大同小异,进供电局的当调度员,进变电站电厂的当运行值班员。毕业之前,我在几家大型水电站实习参观过,有的还是进口设备,原本是要进父母单位的,却到了这里。
李青林想安慰她几句,见她没有伤感的意思,就问:南宫这个姓氏不多见,有出处吗?
南宫羽说:南宫这个姓氏源于周朝。南宫子是周文王的贤良之士,是文王的朋友,帮助文王兴国伐纣。文王死后,又帮周武王打天下,立过汗马功劳。
李青林笑着说:幸亏不在周朝,要不我都见不到你这皇亲国戚了,南宫大小姐。
南宫羽笑一笑才说:都是多少辈子以前的事了,八竿子都打不着。
李青林抻长脖子朝发电机房看,南宫羽说:随便看,没关系的,设备都是新的,不需要随时盯着。这么小的水轮发电机,开关一开就发电,开关一关就停机,没有考核指标,多发几百度电少发几百度电没有多大区别,隔两小时抄一次表就行了。
李青林说:以为你上班很忙,原来很轻松嘛。
南宫羽说:学强电的人上这种班,就跟玩儿一样。在大电厂上运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表盘仪器,时间久了,神经都会出问题。这里上班不操多大心,只是偶尔感到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南宫羽说到“孤独”二字的时候,笑出了声,并且直视李青林的眼睛。
李青林稍稍有些吃驚,脸热了一瞬,就平静下来,他不知道怎样接这个话茬。南宫羽依旧望着他,尽管夕阳已经西下,还是能感觉到南宫羽水灵灵的眼里满含期待。
李青林咽了一下口水,像翻越了一座高山,忐忑而缓慢地说:如果你觉得方便,那我以后经常来看你,可以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又腾地升起一团火,灼热滚烫。他想伸手揉搓一下脸颊,最终没有,他认为那是女人的行为。
南宫羽说:好的呀,谢谢你啦。
李青林迅速离开,像要逃离一场战争,脸上烫烫的,还有些不好意思,心脏比平时跳动得更快。走到镇子边上,回头望了一眼水电站,水电站无论什么时候都灯火通明,是小镇最明亮的地方,这个地方真好呀。
感叹的同时,一眼就看见夏克从另一条街巷向水电站走去。
南宫羽看着李青林的背影,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按说正值青春年华,有明确的恋爱标准,有心仪的异性作伴,她却云山雾海,看不到一点希望。大学期间,有的同学牵手了,有的同学分手了,她则一无所获。现在又到了这深山小电站,前后左右来来去去,除了山还是山,不但没有值得亲近的男士,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偶尔,脑海会出现柳巴松的影子,他是除过父母以外,第一个主动保护她护送她的人,几年不见,不知现在如何。
而李青林呢,也就一个说话的人吧,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如果能逃离山野,去往人多的地方,或许会遇见可心的人。
但她抵不住孤单,抵不住躁动不安,总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有一双大手与她相牵。
一连几天李青林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南宫羽是不是看上自己了,是不是要与自己处对象,如果是这样,就是他高攀了。不管从哪个角度分析,南宫羽都比他条件优越,不说她是城里人,单那电气工程什么专业,就压得他喘不过气,但那小小的水电站也没什么神秘和高不可攀的,如果能结成良缘该有多好!
他又想起夏克,夏克的条件自然比他强,假如他们能成夫妻,也是一件美事呢。这样想着,就克制自己,不去想南宫羽。
但南宫羽好似百米冲刺的勇士,直抵他的脑海。一个黄昏,忍不住想去看她,穿什么衣服好呢?还得带点礼品吧?长这么大,第一次为见一个人纠结。想来想去,拎起半篮子猕猴桃,这是母亲在老屋后面的山岩上采摘的,平时会分给其他老师和学生,这一回发生了变化。
就在他犹豫何时出门的时候,狂风骤起,瞬间下起了大雨,来不及细想,撑起伞就往水电站跑。刚跑到机房门口,看见夏克和南宫羽正用扫帚往外扫水,他站在原地不动,不知道进去还是离开。
夏克最先看见他,唤他一声:李老师快进来,雨小些再走。
南宫羽也大声说:快来帮忙呀,傻站着干吗?
李青林收起雨伞,接过南宫羽手里的扫帚,就在地上划拉,南宫羽哈哈大笑,夏克也哈哈大笑。李青林低头去看,早不见水的影子,抬起头,不知道把目光投向哪里。
夏克从李青林手里拽过扫帚,立在墙角,拍拍衣角,对李青林说:还好是阵雨,咱们都走吧,南宫羽上下午班,一会儿就下班了。
李青林看一眼夏克,再看一眼南宫羽,有些踌躇。
南宫羽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口,似乎对他,又像是对夏克,说:你先走吧,待会儿我和李老师一起走。
夏克愣了一下,望一眼李青林,又望一眼南宫羽,眼神里有一种怪异的光,一转身就走进雨幕中。
李青林抓起自己的伞冲进雨中,把伞塞到夏克手里,折身返回南宫羽身边。
南宫羽低声说:别管他,自作多情。
李青林说:他来陪你是关心你哩。
南宫羽说:谁稀罕他陪?那么多废话,一点才气都从嘴皮子边溜走了,我妈说,话稠的人出息不大。
正说着,霹雷般的一声巨响,灯泡在头顶晃动,灯丝闪着红光,快死的鱼眼睛一样,闪一下,又闪一下,机房就黯了。
李青林不知所措,想拔腿往外跑,走到门口,一抻脖子又缩回来。立即叫起来,镇上全黑啦,怎么搞的?
说话的当儿,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巨大,跟刚才的那声巨响相差无几。回过神以后,才明白发电机不再轰鸣,机房陷入宽广的寂静。他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间,南宫羽往腰上拴一个皮质工具袋,将一把手电筒摁亮后递到他手里,同时向他招手:跟上。
他随她走到一个铁皮柜子前,她戴上一双棕色手套,打开柜门,指点了一下红黄电线交织的地方,他赶紧把手电筒照向那里。她则不慌不忙,将红线和黄线分开,一根根接起来,接的时候,一会儿从腰上的工具袋里抽出一把小钳子,一会拽出一把小剪子,钳子和剪子的手柄上都有红色橡胶皮,与平时家用工具不同。
机房太安静了,第一次与年轻女子独处一室,他有点不习惯,如果不是噼噼啪啪的雨声,惶恐感会更严重。
为了打破寂静,他无话找话地说:这剪子怎么和我们家的剪子不一样呀?
南宫羽说:当然不一样,这是绝缘工具,手套也是绝缘的,有了安全防护,就可以带电作业。
李青林大声说:你现在是带电操作吗?不怕触电呀?
南宫羽说:这算什么?超高压输电铁塔都敢上呢,不过嘛,咱们国家目前还没有几个地方有超高压,你要害怕,别碰设备和我就是了。
李青林正要问什么是超高压,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咋搞的?全镇都停电了。
慌忙回头,一个中年男人披着黑色雨衣站在机组旁边,从声音听出是电站站长。
南宫羽不慌不忙地说:保护出了点问题,马上恢复送电。
一束光由远及近,一直从门外晃到中年男人身上,然后把手电光在南宫羽和李青林身上由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扫射了两遍,才阴阳怪气地说:哎呦呦,原来只顾谈恋爱,把全镇人民送回旧社会啦。
站长唤了一声,镇长来啦。就从雨衣下面的衣服口袋掏出一支烟和火柴,镇长正要伸手接烟,站长已经把烟含在自己嘴里了。
李青林打着手电筒,眼睛却没有闲着,把刚才一幕尽收眼底,心里暗暗思忖,水电站的站长根本就不把镇长放在眼里嘛。
站长喷出一口气,烟圈在几个人中间缥缈了一会儿,裹挟缕缕湿气,就不见了。
然后他大声说:人都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何况机器!平时有哪位领导光临指导过这里?黑灯瞎火的时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小水电,雷阵雨天气断个电,跟喝凉水有啥区别?
南宫羽关上柜子门,走到机组前,褪掉手套,用力扳了一下开关。随着“咣”的一声巨响,顿时,机器轰鸣,灯丝由黑变红再变白,灯泡骤然明亮,机房像升起了红太阳,照得角角落落红火亮堂。
镇长最先摁灭手里的电筒,李青林双手在手电筒上摸了两遍,才找到开关。这种手电筒也同家用手电筒不一样,家用手电筒装两节电池,这个手电筒足有五节电池。
站长又吸了一口烟,把烟圈朝门外吐去,镇长刚把头伸出门外,就大惊小怪地呐喊:哎呀,南宫姑娘,了不得噢,万家灯火,神奇神奇真神奇,我走啦。
李青林站在南宫羽和站长中间,进退两难,站长说:你俩先走吧,我替你值班,以后值班时多长个耳朵,设备出问题,会发出异常声音,仔细点能听出来。
南宮羽轻声说:谢谢站长,知道了。
旋即拿起自己的碎花伞就往外走,走出两步,发现李青林站在门口发呆,折回身,跺跺脚,水花四溅。他才跟着走进雨夜,风声雨声稀稀疏疏,不远处的村庄和小镇灯光闪烁,透过雨丝,显出别样的妩媚。而这光明是身边的女子给予的,南宫羽的手那么小巧,却能拨亮万盏灯火,这个女子可不是菌菇厂火柴厂的女子能比的。这样的女子一辈子都有饭吃,按照母亲的说法,能养活自己的女子命好,下次问问母亲,像南宫羽这样,额阔鼻尖,眉心长一颗朱砂痣的女子是不是旺夫。
见李青林一言不发,南宫羽故意将伞斜向一边,一滴雨恰好落在眼帘上,他惊了一跳。仰起脖子向上看,更多的雨滴落下来,伸手去抓伞,伞却离得更远,同时听见南宫羽娇柔的笑声。
小雨微风的夜里,没有月光,不失亮色,朦朦胧胧,无炎不凉,甜到心底的笑声真好听呀,这笑声成为巨大的新奇和诱惑。小说画报黑白电视中男女缠绵的画面蜂拥而至,烧灼得他踩踏不实地面,脚步缓了下来。
似乎只一秒,又似乎很长时间,血液急剧上蹿,脑袋忽地热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南宫羽跟前,将她紧紧搂住,嘴唇也想贴上去,想要亲吻美妙笑声生发的地方。
南宫羽仿佛早料到要发生这一幕,她娇喘着,他也喘息着,她挣脱着,他更加用力,同时感觉她的拒绝不够顽强,完全是半推半就的样子,这种感受像干柴烈火,熊熊燃烧。如同两艘航行久远的巨轮,终于在风平浪静的港湾相遇,又像戈壁中弹尽粮绝的男女,用尽全身气力,紧紧相拥,给对方最后的温暖与依靠。
雨是什么时候停歇的,风是什么时候静止的,都一概不知,想必她也不知。
尽管无雨无风,还是撑着伞,在迷醉的碎花雨伞遮掩下,他把她送进明亮的单身宿舍,幸福而羞赧,更多的,是无边的恍惚。
还没来得及请教母亲南宫羽是不是旺夫,两人已难舍难分,一天不见就心慌意乱,不知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