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2017-05-15 13:07
红豆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白卫东阿里

楼卫东拿着派遣证,带上他的巴松二胡和口琴,一路搭乘火车汽车倒还顺利,高兴的时候在车上或住宿的小店为同行人拉上一曲二胡,吹一阵口琴,多半是《社会主义好》《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等等。

一位头发花白的男子摸着他的巴松说:好多年没有见过巴松了,还这样精致,很难得,巴松的音质太奇妙,高音哀伤痛楚,中音温和甜美,低音严峻阴沉。真怀念啊,尽管巴松不适合室外演奏,对演奏环境非常挑剔,还是希望能欣赏一曲。

楼卫东压住胸部,使心脏不至于跳得太剧烈,随着海拔的增高,心慌气短愈加明显。他把全部力量聚拢起来,坐直身子,打量这位气质儒雅、谈吐亲和的男子,令他欣喜的是,此人竟如此熟悉巴松。大多数中国人对西洋乐器不甚了解,即便稍稍了解的人也称这种乐器为大管,只有较为专业或留过洋的人才叫得出规范的名称,巴松。

见楼卫东略显惊愕,男子微微一笑,并说:巴松演奏《匈牙利幻想曲》《黑桃皇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不错。

他更加吃惊,这是一种修养极好的口气和语调,专业,信任,欣赏。

楼卫东低声说:很多外国歌曲都被禁唱禁演了,你不知道吗?

男子说:茫茫青藏路,山高皇帝远,谁能管得着?况且,这是一辆开往拉萨的汽车,车上要么是西藏人,要么是进藏者,只要是在青藏高原工作生活过的人,都比较善良纯粹,没有人揭发咱们。

看一眼近旁的乘客,个个慵懒疲惫,表情平静,没有抓起枪棍就厮杀、抱住喇叭就呼号的凶悍和好斗气象。远处呢,是连绵起伏、白雪皑皑的山峦。

男子依然望着他,他再望一眼近旁的人和远处的山,就把巴松从行囊里取出来,用手绢轻轻擦拭管体和双簧片。

男子说:枫树木作的吧,灰中透红,紋理细腻,很正宗的。

楼卫东看似随意,心里却肃然起敬,轻声说:是的,枫木做的,到北京读书的时候,从家里带的,部队文工团的旧货,听母亲说,从华侨家里没收的。

男子说:太有缘啦,我也穿过军装,穿一穿,停一停。

楼卫东警觉起来,几年的大学生活没学多少书本知识,对不断涌现出来的新鲜名词倒非常敏感,阶级斗争、牛鬼蛇神、当权派、走资派、修正主义、臭老九、成分论、出身论、下放居民,等等。男子的白发蜷曲整齐,穿一身随意便装,看不出实际年龄。

男子说:觉悟倒蛮高的嘛,放心吧,我不是走资派,也不是牛鬼蛇神,只是一位援藏者。

听见“援藏者”几个字,楼卫东顿感亲切,自己冲着建设边疆支援边疆而来,也应该是援藏者吧,防备之意锐减,对他的经历倒产生了兴趣。

便说:军装也能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吗?据我所知,许多人脱了军装就很难穿上。

男子说:那要看组织是否需要,组织上让穿就得穿,组织上让脱,还得脱。

楼卫东依然盯着他,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则产生了饕餮之意。

男子说:知道第三国际吗?

楼卫东眨巴着眼睛,愈加震惊。“第三国际”这个词如同一座伟岸的雪山,远远的,屹立在那里,除了仰望就是远眺。

男子说:我的经历有点丰富,专说重要的吧。抗战时期,组织上派我到抗日根据地开展敌后工作,成为延安到乌兰巴托一线的国际交通员,将第三国际给党中央的文件缝进蒙古袍里,送回延安。又将延安到苏联学习的学员和养病的首长及家属,通过这条国际交通线护送到乌兰巴托,再由第三国际驻蒙古人民共和国的联络机构人员护送到莫斯科。路上经常会遇到牧马的日本兵和巡逻队,断水断粮更是家常便饭。在一次劳累虚脱后,组织上派我到莫斯科休养学习,在莫斯科待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穿过西装,戴过礼帽,吃过鱼子酱喝过鸡尾酒,欣赏过各种音乐,分清了大小提琴、萨克斯、长笛、巴松、钢琴。回国以后,又穿上军装。西藏和平解放以后,需要各行各业人员建设新西藏,就主动报名到了西藏。

楼卫东本来要问,又穿上军装打过仗没有,一时激动,忘了询问。原来自己并非第一个主动请缨到西藏的有志青年。

他把巴松紧紧握住,恨不得赶紧为他吹奏一曲。

疑问不断涌现,便一迭声地询问:为什么穿蒙古袍?你是蒙古人吗?你是第一位援藏者吗?

男子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和缓地说:看来不交代清楚祖宗八代,就欣赏不了你的巴松演奏,从首都北京来的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警惕性高。我不是蒙古人,穿蒙古袍是工作需要,在辽阔的蒙古草原上飞马送信,总不能穿军装吧?不过我有一位蒙古喇嘛朋友,他帮助我们避开过敌人追杀,所以我对喇嘛,不管是蒙古喇嘛还是藏族喇嘛都有好感,蒙藏交好源远流长,宗教也相通。我不是第一位援藏者,汉藏两个民族交往历史悠久,有人说汉朝时往来就很频繁,有人说较早的援藏事件应该追溯到唐朝,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算是先驱者,如果有兴趣以后慢慢了解。你在拉萨需要帮助尽管吩咐,到拉萨人民医院,就说找白头发汉族人,或者直接问老白,就能找到我。

楼卫东豁然开朗,这位前辈大概不是普通人,既然不是普通人,应该乘坐小汽车,起码也是帆布北京吉普,怎么会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挤一辆长途卡车呢?看来,西藏与内地真还不同。

楼卫东站起来,一只手扶住车帮,一只手握住巴松。老白赶紧让他坐下,并说:这里山连山弯道多,公路坑洼不平,汽车颠簸厉害,如果身体状况允许,傍晚住下以后请你吹奏,让我好好欣赏一回。

说话间,汽车停在几间土坯房前,大伙纷纷下车,连毛毡毯子和干粮都拿了下来。楼卫东跟在老白后面走进其中一间。小屋低矮简陋,几张木板床顺墙根一圈排开,没人洗漱,没人找餐馆,其实也没有专门供人吃饭的地方。有人往床上一躺就打起了呼噜,有人把毛毡铺在地上,和衣躺下。靠墙有一个土坯炉子,炉子周身黢黑粗糙,水壶滋滋冒着热气。老白拎起水壶的同时给炉膛添了一把干牛粪,黑烟冒过,火苗上蹿。

楼卫东看得瞠目结舌,曾经见过焦炭炉子、煤球炉子、木炭炉子,也见过枯枝秸秆烧饭,第一次看见牛粪炉子。老白不失时机地告诉他,这里没有煤炭树木,藏族群众非常聪明,就地取材,拾些牦牛粪、羊粪作燃料。

楼卫东说:只知道牦牛是高原之舟,没想到这么快就接触到牦牛了。

老白给自己和楼卫东的搪瓷缸子各放了一朵淡绿色干枯花朵,并说:内地人初上高原,体力消耗大,喝点雪莲花,既能驱寒,又能恢复体力。

听见雪莲花,楼卫东又重复了刚才的话:听说雪莲花开在高高的雪山上,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还能品尝到,祖国山河处处奇呀。

随即,浅浅地喝了一口,感觉开水并不烫,才放心大胆地喝起来。喝着喝着,觉出了苦腥味,抬头看老白喝得起劲,低头辨析杯中的花朵。热水浸泡过的雪莲花,花叶舒展,脉络清晰,花蕊娴静轻薄,宛若鹅绒。

老白看出了他的好奇,便说:内地不长雪莲花,你自然见不到。

楼卫东说:我连校园里的花草树木都没留意过,觉得那是文艺女青年关注的事。

老白说:到西藏以后,会想起曾经忽视的许多东西,尤其是绿色。

楼卫东怔了怔,抱着巴松随了出来。老白指着不远处的雪山告诉他,那就是唐古拉山脉。

一时有些慌乱,以为自己听错了,稍稍抬起眼帘,就看见了,这么平缓的山峦怎么会是唐古拉山脉?这种事不好开玩笑的啦。

一只大鸟翩然而至,在头顶盘旋,声声鸣叫,高亢悠长,啸——,啸——

楼卫东见过麻雀斑鸠猫头鹰,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飞鸟,翅膀展开比摆渡人的斗笠还大出许多,就仰起脖子看稀奇。

老白说:雄鹰在欢迎你哩。

楼卫东笑一笑,不好意思重复刚才的话,离雪山不远的草原上有黑色和白色小点在移动,从柳园敦煌一路而来,知道黑点就是牦牛,白点是羊。激动不已的是,低头间,竟然看见了几朵鲜活的雪莲花,远比水杯里的花朵张扬娇媚。弯下腰,信手采撷,花就到了手中,嗅了嗅,如同泉水,素淡静谧。

老白说:这只是普通的雪莲花,最珍贵的雪莲是红雪莲。

巨大的信息量使他应接不暇,记也记不清,辨也辨不明,新鲜事物一件接一件,件件神奇,样样神秘,微醺摇摇,悦然迷离,吟唱的冲动一浪高过一浪,翻栏越杆,奔腾咆哮,倏忽间,真就唱了起来,行云流水,自然天成。

一个美丽圣洁的地方

蓝蓝的天上雄鹰翱翔

牛羊悠悠雪莲花绽放

这是自由幸福的天堂

天空渐成黛色,星星异常活跃,天宇高山,远处近处,甚至地平线上全都铺满了星星。以前在江南也见过灿烂星光,甚至观察过流动的银河,那都在高处,仰起脖子才能欣赏到。此时,他被星辰包围,伸手可摘,俯仰能闻,眨眨眼睛,睫毛上挂着星星,伸手间,指尖光亮潋滟,激灵亲近。

一颗流星向唐古拉大雪山划去,痴痴地望,静若星辰,任由同類辉映。

老白也唱了起来,情绪饱满,音质浑厚。楼卫东吹着巴松伴奏,仿佛多年的合作伙伴,心有灵犀、默契和谐、如梦似幻、心仪连连。

多少次我问我自己

为何我降生于世长大成人

为何云层流动天空下雨

在这世上别为自己期盼什么

我想飞上云际但却没有翅膀

那遥远的星光深深地吸引着我

但要接触那星星却如此艰难

楼卫东手指放在音键上,含住哨片,控制气息,上舌面前端点音,气息从弱到强,运气间,别样的乐音悠悠响起,和着老白的旋律,高亢,低吟,悠扬,舒缓,深情,含蓄。

使出浑身力气,让舌奏、指法、音域发挥到极致,但总觉得力度不够,手指偶尔找不准音键,老白一边歌唱一边挥舞双臂,深情陶然。

起风了,冷意渐浓,呼呼声中星光依然。

往回走的时候意犹未尽,俩人一唱一和,反复吟唱:我会稍作等待,然后开始上路,跟随着希望与梦想,不要熄灭,我的星星。

回到房间却没有空床位,只好往不远处的土坯房走去,房门没有上闩,推门进去,酥油灯异常昏暗,一铺土炕占据半间房屋,炕上躺着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奇怪唐古拉山下怎么会有一铺土炕,就打了个冷战,刚想挤一挤躺下,一回头发现老白直愣愣站在炕前,望着墙上的镜框发呆。稍许,老白跨出几步,“啪啪”拍打里间的小门,门里闪出一位醉眼迷蒙的女人。

楼卫东看那镜框,只是几张老旧发黄的军人照片,并无特别之处。望一眼小门,虚掩着,声音忽高忽低,听不大清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次日上路,楼卫东多看了老白几眼,老白似乎有些变化,具体哪里变了,又看不出来。

从北京出发到拉萨,途中花费了十多天时间,楼卫东的感觉是辛苦并快乐着。眼睛一睁开看见了高高的布达拉宫,激动得不知道怎样呼喊,怎样表达感激之情。如果不主动请缨来到西藏,就不可能见到如此雄伟的建筑,坦率地说,布达拉宫远比天安门城楼恢宏壮观。

一位中年妇女热情地接待了他,并希望他留在拉萨工作,自治区团委教育局都行,随便他挑。

楼卫东说自己学的是师范,希望到最艰苦的地方当一名教师,为当地培养一批又一批栋梁之材,成为建设西藏稳定边疆的新生力量。

女同志将他的派遣证双手捧在手里,认真地说:西藏就是最艰苦的地方,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个比这里更艰苦的地方了。

楼卫东笑呵呵地说道:我看拉萨就不太艰苦,公路上跑着吉普车,街上有商店。你把我派到西藏最艰苦的地方吧,我在中国地图上看见雄鸡尾巴上地名不多,想必那里更需要教师。

女同志仰起脖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才说:你是北京来的师范大学高材生,到大学任教比较合适。自治区区内目前还没有正规大学,干脆你到师训班教授汉语,以后成立了大学推荐你去;要么就在拉萨的中学当老师,拉萨是西藏条件最好的地方。

楼卫东觉得对方答非所问,有些不耐烦,声音提高了几度,急促地说:如果去条件好的地方,我就不会来西藏。

女同志说:雄鸡尾巴?那可是阿里。

楼卫东说:阿里,什么是阿里?

女同志说:新疆与西藏交界的地方,那个地方叫阿里,西藏的一个专区,阿里地区。

楼卫东说:就那个地区吧。

女同志的手抖了一下,派遣证在空中发出窸窣的响声。

他望过去,不清楚对方的笑容为什么忽然停滞,双手将派遣证放在办公桌上,弯了弯腰,顺势抚平已经不太平展的派遣证,拎起暖瓶给搪瓷缸子续上开水,双手递到他手里,请他稍等,说完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楼卫东捧着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没有滚烫之感,便生疑虑,同老白一起在唐古拉山下喝的雪莲花泡水也无烫意,明明才从暖瓶里倒出来的,温度怎么就不高呢?杯子上印着一圈红色油漆字,尽管字迹斑驳,还是能辨认出来——十八军进藏纪念。

十八军,十八军是哪支部队?女同志原来是一位老兵,怪不得如此较真。

洪亮的笑声最先响起,一位中年藏族汉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位女同志。楼卫东挺了挺腰板,男子伸出双手,与他相握。

男子的笑声极富感染力,楼卫东也微笑起来。

男子握着他的手说:已经从汉文报纸上知道你的事迹,感谢你对西藏人民的支援,首都北京来的青年学生就是不一样,理想比珠穆朗玛峰还高,胆量比发情的牦牛都大。刚好明天有个工作组到阿里地区,你搭他们的车去。祝你工作顺利,有困难直接找阿里地区行署,让机要秘书给我们发电报,我们及时提供帮助,去了以后,让行署给你配把枪。

楼卫东想,当个教师还配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谁持有钢枪谁就掌握权力,父亲以前也有枪。听一个发小讲,父亲被带走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卸枪,第二件事是摘掉帽徽领章。父亲被关以后,他去见过,精神气质今非昔比,连腰板都挺不直,看来佩枪和不佩枪完全不同。

真的是时势造英雄,不久的将来自己也有一杆枪啦,不管是长枪还是短枪,有枪的感觉肯定和没枪的感觉不一样。

再次从布达拉宫脚下经过,阳光洒满大地,照得全身温暖如春,拉萨河畔的山峦,尽管光裸,线条则柔和,没有嶙峋狰狞之气。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有人穿藏袍,有人穿中山装,有人穿军装,有人手持经筒,有人数着念珠,有人双手合十默默诵经,脸上的表情是坦然的、平和的、愉悦的,与首都大学校园里的剑拔弩张大相径庭——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总把心思挂在脸上,就连耄耋之年的老教授也不例外,焦虑,紧张,愤怒,失落。魑魅魍魉,人人都是战士,处处都是战场,唉唉,还是不想为好。

怪不得拉萨被称为日光城,身处拉萨,不但身体温暖,内心也恬静。与人擦肩而过,无须防备,不必侧目,放缓脚步,放松心情,每个细胞都如云似风,安宁,祥和,没有争斗,没有告密,没有仇恨,没有你黑我红、你死我活。

好,真好,童年一般,自由快樂,无忧无虑。幸福,对的,幸福,幸福就是这种感觉。

没有攀上高高台阶,踏进这座巍峨宫殿,心想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待教出一批优秀学子,带领学生一起来,那才有成就感呢。

离开拉萨的时候,楼卫东想起老白建议他常戴帽子,他发现许多人戴着暗色宽沿帽,在街边小店也买了一顶。后来才知道这种如同粗呢子的面料叫氆氇,是藏族人用织布机织出来的。戴上帽子,眼睛舒服多了,真想为老白再吹奏几首曲子,想听他浑厚的歌声,那首名为《星星》的歌曲虽然苍凉,倒有欲飞之意。那一夜,他与那个女人怎样相处的,难道他们以前认识?呵呵,多有意思的称呼,白头发汉族人,那自己就是黑头发汉族人了。

笑一笑,耸了耸肩,巴松二胡口琴还在,安然在行囊里,以后吧,以后再来拜访白头发汉族人。

东风大卡车逆雅鲁藏布江行驶一天一夜以后,掉头北上,向藏北方向进发。楼卫东望着一成不变的旷野,终于忍不住询问:还有几个小时到阿里?

他的问话立即引来一阵大笑。

笑声落下,一位藏族男人说:你以为这是内地,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几个小时就能到达?这里可是西藏,咱们这些人,只有司机到过阿里,其余的人同你一样,牧民吃糌粑,牦牛生羚羊。

楼卫东一脸茫然,一个汉族人替他解围:青稞是农区作物,牧区没有,牧民吃糌粑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牦牛当然生不出羚羊,就像鸡生不出鸭一样。

楼卫东听得一头雾水,牦牛自然生不出羚羊,但糌粑与青稞是什么关系呢?

说话间就到了一座高山前,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有人蜷缩在车厢不动,任由雪花落在身上,雪花落在雪花上。

车停了下来,司机爬上车厢与大家商量对策。楼卫东觉得奇怪,内地还是夏秋之交,这里怎么会大雪纷飞?

他把这份好奇说了出来。

藏族男人说:今年有点反常,这场雪下得有点早,恐怕只能原路返回。

楼卫东问:什么时候再次上路?

汉族男人说:通常情况下,这个季节一场大雪就封山,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四五月份开山,说不定再晚一点也有可能。

他继续问:什么是开山?

汉族男人还没有解释,藏族男人就说:开山就是冰雪融化,道路畅通。西藏大部分地区气候还是有规律的,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霜得苦,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腊学狗爬。阿里地区更寒冷,冬季时间更长,有的地方长冬无夏,七月草绿,八月草黄,九月下雪。

楼卫东来不及细听,就急切地问:不会吧,难道明年四五月才能到达阿里?

汉族男人说:在西藏干事不能着急,着急也没用。你若急着去阿里,可以从当雄草原到可可西里,穿过柴达木盆地经过柳园到乌鲁木齐,阿里地区在乌鲁木齐设有办事处,找到办事处就好办了。

楼卫东有些恍惚,身处西藏,到西藏自治区内的一个地区怎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起码数千公里。从西藏到青海、甘肃,从甘肃到新疆,从新疆才能到阿里,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噢?

见他犯愣,汉族男人就说:要么就跟我们回拉萨,什么时候路通了,什么时候出发,总不能走着去吧。

楼卫东提高嗓门,大声说:为什么不能走着去?是呀,可以徒步到阿里嘛。

汉族男人立即笑道:徒步?你试试,大雪纷飞,走半天连个囫囵尸体都保全不住。如果英年早逝,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得了,还是从新疆走,从乌鲁木齐到喀什,从喀什到叶城,出了叶城翻过喀喇昆仑山,就到阿里地区了,估计二十天左右就能到,就算一个月时间,抢在大雪封山之前翻过界山达坂就不怕了。

楼卫东问:界山达坂?界山达坂也封山?

汉族男人说:界山达坂是新疆与西藏两个自治区之间的区界,海拔比较高,一到冬天就封山。

楼卫东说:离冬天还远呢。

人们纷纷缩成一团,有毯子的裹上毯子,没有毯子的将身体蜷缩得更紧,顾不上回答他接连不断的问题。

卡车只能原路返回。路过一个湖泊的时候,雪小了许多,终于有人对他说:西藏是个神奇的地方,许多动人的故事等待你去探究,只要用心,也会成为故事的主人。

楼卫东不解其意,心里泛着嘀咕,行动一点不迟缓,在拉萨没有停留,风餐露宿一路搭乘长途汽车,按照汉族男人指的方向,其实也是上次走过的进藏路线,只是反向而行。一程一程赶到乌鲁木齐,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阿里地区驻乌鲁木齐办事处。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一见到他,就热情地说,已经从电报上知道他来阿里地区工作了,非常欢迎北京来的知识青年。

千里迢迢长途跋涉,一身疲惫的楼卫东听说自己上了电报,行踪如此受重视,很感动。工作人员请他吃了大盘鸡和拉条子。他沉沉地长睡一觉,精力又充沛起来。

休整好以后,恰好有一辆货车回阿里,同行者礼让他坐进驾驶室,他没有推辞,跟着司机上了车。车厢里装着桌椅板凳、海带棉鞋、铁皮炉子。穿戈壁,过沙漠,宿绿洲,一路来到界山达坂。

所幸,寸草不生的界山达坂还没有飘雪,汽车在雪线以下走走停停,晚上投宿在兵站旁边的小客栈里。宿舍是大通铺,有人高原反应呕吐不止,有人表情痛苦、沉默寡言,只有一个大胡子男人嗓门较高,不管有没有人听,总是说个不停。

楼卫东靠窗躺着,头有点疼,一直睡不着,夜色幽蓝,浮云低悬,开始还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星星清辉繁密,泛着雪莲花叶片的亮色,点缀在深邃的夜空,如同蓝色钻石,晶莹,丰韵,温婉,高贵。

他们家当然没有钻石,但他见过钻石。一天夜里,一帮人捆绑了学校的一对老教授,夫妇俩曾经在苏联学习工作过。翻腾一圈毫无收获,一个比杂志稍大的黄色牛皮首饰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砸开精致小巧的铜扣锁子,两只拳头大小的汉白玉圆盒呈现在眼前。兴奋而年轻的手纷纷伸向圆盒,一只盒子里面有一枚白色大胡子列宁像章,另一只盒子里面是一位打著领结头发蜷曲,英气逼人的男士像章。同蜷发男士像章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小拇指大小的蓝色晶体,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锐利的光。大伙立即来了精神,手电光全都集中一起照射,晶体是圆形,却有无数个棱面一样,每一面发出的光彩颜色略有不同。晶体在手与手之间传递,每只手都欣喜若狂,用力揉搓把玩,恨不得吞进肚子里。

队长终于发话了,双手往腰间一叉,虎口贴住皮带,大声吼道:老实交代,你们是怎样利用这个窃听器里通外国的?

老头慌张抬头,喏喏地说:不是窃听器,是苏联钻。

队长说:苏联钻,苏联钻能钻钢板吗?

老头说:苏联钻是苏联修正主义的钻石,钻石是最高档的宝石,比黄金白银珍珠都值钱,不是钻头。

队长踱了两步,抬一抬下巴,发出长长的拖腔:噢——

有人把蜷发像章伸到老太婆下颚,厉声问道:他就是你的苏联上司吧?竟然把他与伟大领袖列宁放在一起。

老太婆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掠过一抹笑意。

队长继续追问:难道是他送给你的宝石?看起来比我还年轻,一定是你的初恋情人。

老太婆摇晃了一下,淡笑依然。

老头在一旁帮腔:那是普希金。

队长夺过普希金像章“哐当”一声摔到地上,随即骂道:到底是喝牛奶吃面包卖国投敌的无耻之徒,连情敌的名字都记得清楚。

老太婆应声倒下,倒在普希金像章莹白的碎片上,几粒细微的碎渣,花朵一般散去,孔雀开屏一样,延展跳跃。慌乱中,楼卫东发现,那枚晶体流星一样,闪着蓝光,倏忽间不见了。

就是在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见识了钻石的光彩,也是在那个夜晚,楼卫东对自己和团队的行为有了反思。

蓝色苏联钻石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呢?队长不可能愤怒得连普希金都不知道吧?尽管许多权威人士遭到批斗,但人人心里有杆秤,高低好坏还是分得清的。或许明明知道普希金,只是自己的祖国与苏联交恶,才故意漠视敌对国家的伟大诗人吧。

而在数年以前,两个国家亲如兄弟。不久以前,队长和他一样,见了这对教授夫妇彬彬有礼,恭敬有加。自己和家人也水火不容。人世间真的有友情吗?人情世故到底是什么?每当想起这些,就心烦意乱,惶惶不可终日。

离开是非之地,少些烦恼和忧虑,申请进藏,或许就是反思的结果吧。

今夜的星辰真繁盛啊,有的在高处闪烁,有的仿佛就挂在眼角额头肩膀耳朵上,偏一偏头,就能听见星星的低语,静静辨析,还能闻到星星的芳香,香馨中,浸润着幽光。好几次,伸手去抓,没有抓住星星,却抓了一把霜花。霜花有些沁凉,有着苏联钻石的韵味。

大胡子说,自己从河北来,到阿里想把父亲的尸骨迁移回老家安葬,逢年过节扫墓比较方便,上了阿里高原却扑了个空,根本找不到父亲的尸体。经人指点,挖开一座坟墓,挖掘的过程有些艰难,铁镐铁锨全都用上,雪末冻土纷飞,棺木冻结,铁钉裹着红霜,尸体面颊红润,表情平静,头发胡须眉毛根根直立,双臂安静地放在身体两侧,跟睡着了一样,一点不像去世多年的死人。只好原样盖上棺材板子,这样安详的尸体,怎能忍心动迁呢?况且根本不是自己的父亲,自家男人个个都是大胡子,这具尸体胡茬短浅稀少,眉眼也不像自己。父亲走的时候自己还小,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但从懂事起,就听母亲和奶奶念叨,自己和父亲就像一个模板刻出来的,鼻子眼睛一模一样,走路的姿势也相同。

奶奶去世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唤的却是父亲的名字。一天,他往地头挑粪水,母亲正在拔花生秧,一抬头看见了他,慌忙直起腰,双手在衣襟上摩挲,泥土掉落的同时,脸上腾起惊喜,同时唤了一声父亲的小名。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母亲把他当作父亲了。稍稍过了一会儿,母亲眼眸里的亮光闪烁了一下,就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抬手间,背过脸,发髻在阳光下颤动。

大胡子咳嗽两声,继续自说自话。

寻找父亲的时间愈长,纠结愈深,一方面希望在阿里长期陪伴父亲,虽然阴阳两界,不知道父亲尸骨究竟埋在哪里,但父亲一定在天有灵,肯定能看见他,知道他在不远处,这样互相有个伴儿,自己和父亲都不孤单;另一方面也放不下,还得回河北老家照顾母亲和妻儿。

楼卫东开始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见无人吭声,觉得不好意思,躺在一张通铺上,不是朋友也是同路人,总得回应一下吧。

张口便说:那你每年清明节来扫一次墓,大部分时间陪家人不就行啦?

说完后继续看星星,顺便也看看月亮。星星少了许多,月亮泛着幽光,蓝盈盈,水光光,清晰得如同手指。夜风拂过,微微逸动,月色悠迷,星光旖旎。

他替月亮和星星担起心来,若是掉下来,会不会砸碎窗玻璃?

墙角的粗重喘气声戛然而止,立即响起了瓮声瓮气的声音,听嗓音像是一位中年人。

他说:清明扫墓?哎哎,瞧你对阿里就不了解。清明节在内地阳气上升,麦子抽穗,阿里高原还是冰天雪地,不管从拉萨到阿里还是从叶城到阿里,都还处在大雪封山期,连老鹰都飞不过去,谁有那大本事,比鹰还牛皮?

大胡子说:那我以后每年夏季来一次阿里,虽然找不到父亲的尸骨,在他战斗和牺牲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陪陪他老人家的魂儿,心就踏实了。

中年男人似乎来了兴致,翻了个身,弄得床板咯吱作响,喘一阵,又说:老爷子是贩皮子死的,还是当土匪死的?这里曾经流窜过几股土匪,被王震将军的部队打散了。

大胡子的声音突然提高,甚至有些气愤,他说:告诉你吧,我父亲是革命烈士,我是烈士的儿子,我们家根红苗正,耕读传家。

楼卫东一听烈士,赶紧坐起来,披了一身月光,轻声说:失敬,失敬,原来你是烈属。

大胡子的气消了几分,接着说:我爸的经历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部队来人找到我们家,宣布父亲是烈士,还在我们家门上挂了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并发了抚恤金。

中年男人问:你父亲是进藏先遣连烈士还是对印自卫反击战的烈士?

楼卫东想一想,就说:别的历史事件我不清楚,对印度的自卫反击战好像才过去几年时间,他都这个岁数了,年龄上不相符。

中年男人说:哎哟哟,是的,穿帮啦。

大胡子接着絮叨,部队的人说,父亲最先去的是延安,参加了王震将军的三五九旅,后来到了新疆南部,成为骑兵连的一员,解放初期翻越喀喇昆仑山,解放了阿里地区。在挺进和驻守阿里期间,全连近半官兵光荣牺牲,父亲就牺牲在阿里高原,不知道是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还是中弹身亡的。后来还听说,父亲所在的骑兵连是解放西藏几支部队中的一支,另外几队人马分别从四川经昌都进藏,青海格尔木进藏,云南梅里雪山北麓进藏。后来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签订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西藏才算全面解放,十八军是主力部队之一……

还没说完,大胡子就打起了呼噜。楼卫东想起拉萨那位中年女干部和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进藏的时候,女干部还是个大姑娘吧,会不会也受过冻,挨过饿,打过仗呢?

想一想,躺进夜色中,枕着星星睡着了。

几天以后,来到一座荒漠小城,才知道已经到达阿里地区首府狮泉河镇了。教育局的人最先挽留他,没有留住。接着是行署办公室的人留他,说地委行署合署办公,好几年都沒有来高学历秘书了,留下吧,留下来给地委行署领导写写讲话稿汇报材料年终总结啥的。

双层玻璃外的街道上有几株红柳,这是狮泉河镇指指点点就能数得清的树木,红柳叶子已经卷曲,随时都有飘走的危险。

楼卫东说:我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到最艰苦的地方教书育人,不能待在机关单位写一些可有可无的八股文。

工作人员“哦”了一声,接着说:西藏是地球第三极,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是西藏的西藏,已经是最艰苦的地方了。如果你还不满意,藏北几个县,地处羌塘无人区,你随便挑,那里是阿里的阿里,海拔最高,氧气最稀薄。

楼卫东点了点头,说:听从组织派遣,哪个县都行。

这一次,不知道是专门为他派的专车,还是搭的顺风车,总之,楼卫东坐进了一辆绿色帆布吉普车。

上车之前,迟疑了一下,拉萨那位声音洪亮的藏族男人说过,让行署给他配把枪,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没有人主动提起?接待他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看起来鼓鼓囊囊,说不定腰上有手枪呢?不过嘛,从走路的姿势和气质看,一点都不像持枪打仗的人,每个人都像背着沉重的东西,有的还佝偻着腰,与飒爽军人相去甚远。

或许他们忘了呢,忘了也没关系,自己是来教书的,原本就不是冲着佩枪来的,歌声飘荡的校园带支枪也不协调。

楼卫东发现,无人区的河流真不少,清澈碧蓝,蜿蜒绵长,过大半天就能见到新的河流,有时候还会沿着河流行驶。过一条阴坡下的河流时,汽车陷了进去,车厢灌进河水,座位下漂进几块浮冰,张望间,行囊在河面漂浮一阵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二胡浮出水面。他想也没想,一个猛子扎进去,冰凌碰撞在身上,发出簌簌的响声。他用力划过去,抓住二胡的胡柄,顺便拽起了行囊。

心里一阵慌乱,感觉告诉他,出事了,巴松不见了,不见了,我的巴松,我的大管。

放眼望去,满河冰凌,如簸箕,如斗篷,如莲叶,如芭蕉,如太阳,如手掌,在河面浮动,漂移,碰撞,流动。岸上,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荒草萋萋,无遮无掩,天边则是一峰连一峰、峰峰绵延的雪山,是冈底斯山脉,还是喜马拉雅山脉,楼卫东一时分辨不清,也不想分清。

他只想哭,陪伴他几年的西洋乐器王子巴松不见了,这是父母留给他的礼物。虽然与父母家人划清界限,念想还是有的,没有了巴松,对父母亲人的念想是不是就断了呢?

有人在一旁催促:楼老师赶快走吧,这是冰河,雪山融化的水温度很低,患上风湿是小事,冻成瘫痪截肢事就大了。

汽车陷进冰河上不了岸,后来的行程只能骑马。

在辽阔的无人区,白天骑马,晚上扎帐篷过夜,捡来牦牛粪燃烧取暖,还是冻得瑟瑟发抖。骑马的时候盼着天赶快黑下来,天黑就可以休息了,天黑以后又盼望清晨到来。太阳早早从地平线上升起,其实并不温暖,正午时分才感到暖意,紫外线也更加强烈,刺得两只眼睛不能同时睁开。幸亏在拉萨买了顶帽子,只要不傻愣愣盯着太阳看,有帽檐遮着,感觉好许多。

风声呼呼,马蹄嘚嘚,最先麻木的是双脚,然后是双腿,紧接着是全身。下马以后,胯部疼痛,双腿罗圈,好一阵站不直身体,站直了,又像棍子,不易弯曲。间或的,步行一阵,裤管从缀着冰晶的荒草上扫过,走不多远,裤脚摇晃着细细的冰溜子,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实在走不动,刚被人扶上马,就像麻袋一样瘫到地上。冰溜子纷纷折断,碎成一截一截晶莹剔透的小冰柱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散着五颜六色的冷光。

拾起一截冰晶向小腿肚子摁,想让自己有一点知觉,鲜红的血水流出来,还是没有痛的感觉。有人用白花花的雪末给他揉搓双脚双腿,他才慢慢感知到,脚还是自己的脚,腿还是自己的腿。

刚到县城,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告诉他:你很幸运,去年一位掉进冰窟窿的牧民冻坏了一条腿,县医院唯一的外科医生,锯羊腿一样,锯断了那条乌黑萎缩的坏腿。

医院就在一眼能看得见的地方,出于好奇,楼卫东总往那边张望。有几只野狗争来抢去,撕扯什么,另一只野狗向它们蹿去,哄哄然,带动着狗们跑向远方。

远方是荒原,望也望不到头,更远的地方,是更为辽阔的荒芜。

楼卫东没有再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从西藏自治区首府拉萨到新疆首府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到阿里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再到这个藏北小县城,路上花费的时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有些累了,不想走了,不想再到更艰苦的地方去了,如果再提要求,连自己都过意不去了。

有人向他介绍,这个县的面积相当于内地半个省,人口一万人左右,整个县城千把人。

他听得心里发紧,头皮发麻。

更加严峻的现实摆在他面前,县城的汉族人寥寥无几,不但没有大学生让他教,连初中高中都没有,全县只有两所小学,县城一所完全小学,另一所初级小学设在百里外的牧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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