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羽走在东江边上,腰肢依然轻柔,尽量绕开水葫蘆,还是一踩一个响,鞭炮般噼里啪啦,声音欢快嘹亮,与她的心情一样。
汽笛声起,悠悠扬扬,一艘渡轮从下游向上游驶去,船舱装满细软的沙子,像起伏的山丘,在水中游弋。
最初,她分不清哪端是上游哪端是下游,有时候看见江面的水草从右边流向左边,有时候又从左边流向右边,渡轮驶过,尤其是渡轮在江面相向驶过之后,水草似乎也晕了芳心,在江水中打着漩儿,改变了最初的流向。
很长一段时间,南宫羽对这件事捉摸不透,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江水出了问题。她在清晨和黄昏一次次来到江边,在冬夏春秋不同季节来到这里。当然,东江流域是没有冬夏春秋之分的,冬夏春秋只在她心里,在与秦巴山地有关的记忆里。这里似乎只有夏季,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裙子,穿薄如蝉翼的漂亮衣服,她越来越喜欢这里,喜欢东江的日出与日落。
现在,她已经能分得清上游下游了,一方面是从岸上的楼房桥梁定位,一方面是从江水的潮涨潮落分辨。涨潮时,水葫芦随江水随海浪鱼虾逆流而上,江面就漂着碧绿的水葫芦和嫩紫色的花朵。直到一簇水葫芦漂移到眼前,俯下身子拿捏到岸上,才发现紫色的花朵是水葫芦开放的,与水葫芦相伴相依。花朵洁净明媚,紫色里透着白皙,一点也不像随波逐流来的,倒像是一秒钟以前才怒放的。舍不得用手掌触摸花瓣,只用食指与中指指尖轻轻抚过,有一种雪的沁凉。水葫芦圆润光洁,绿茵如翠,剥开了,竟是细密规则的网,蜂巢一般,净白安谧。退潮的时候东江像大地上的所有江河,从高处流向低处,从陆地流向海洋。流淌的过程中,江面偶尔漂浮着枯枝败叶,有一次,竟然荡漾着一朵艳丽如火的芭蕉花。
其实呢,东江并没有一下子流进海洋,而是流到了珠江口。
这是她在珠江三角洲寻找李青林的时候得出的结论,知晓这一事实的时候,她惊得发了好一阵呆。东江离大海那么远,远得足可以走上一天,海水怎么就倒流到东江了呢?海边湿地伴生的连天碧叶水葫芦,就那么悠闲自得,无根无基,漂呀漂,漂入河道,一直漂到抵达不了的地方,又随江水流到大海之滨。
浮萍。南宫羽无数次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倏忽间逆流而上,倏忽间顺流而下,望着脆生生泛着亮光的绿叶和娇美的紫色花朵,感叹嘘唏。
也许因为对东江的迷恋,无数次去往江水最终抵达的地方。那次短暂的海洋艳遇,成为她永久的记忆,以至于后来每次置身于碧水蓝天,哪怕在泳池游泳,只要身心放飞,四肢漂浮,就会微闭眼帘,享受那份记忆的酣畅,身体的起舞。
忽然,“啪”的一声,抖擞间,看见三三两两垂钓的人或立或坐,有人把钓竿用力扔进江水,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小小浪花消失以后,另一支钓竿高高扬起,在空中画出一弯柔韧的弧线,款款落在岸上,岸上芳草萋萋。一尾银色小鱼活蹦乱跳,在青草间拼命挣扎。垂钓者弯腰去抓,南宫羽的一只脚就快踩着银鱼了。噼里啪啦,水葫芦在短暂的寂静中发出脆响,惊得小鱼腾空跃起。南宫羽的身子向后一仰,同时看见垂钓者将身子弯得更低,差不多就要触到地面了。这个时候,银鱼像一只白鸽,在青草与江水之间变幻成一条洁白的绸带,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水中的男人,多么英俊哦,古铜色的皮肤,性感的唇齿,异国的新奇,全都随着银鱼消失。
南宫羽来不及看那飞走的银鱼,快速扫视了一下地面,地面阳光灿烂。她稳稳地站住,终于站在一小片裸露的地上,然后才看那垂钓者,那双眼睛正注视她,水滑的眼神背后是深深的惊愕。
她眨了一下眼睛,翕动嘴唇,想说一声对不起,把你的银鱼吓飞了。声音还没有发出,对方的惊愕就变成了羞涩。哦呀,中年男人还有这般表情,真是奇妙哦。看来不但吓着了他的银鱼,还吓着了他本人。
李青林当年的羞涩远比这个男人深远广博。
她微微一笑,低了低头,什么也没说。
他也微微笑了一下,羞涩的感觉轻淡了一些,伸手捏起一小团钓饵,往钓钩上安放。
鸟儿从渡轮的旗杆上飞来,掠过垂钓者和南宫羽的头顶,停歇在木棉树上。那是一只羽毛华丽的小鸟,双翅暗红,尾羽鹅黄,是暗绿绣眼鸟,还是金绣眼鸟,或者八哥,她分辨不清。木棉花开得正艳,红彤彤的花朵炽烈似霞,点缀在蓝天白云间。鸟儿从木棉枝头飞到紫荆花枝上,摇曳的紫荆花绚丽清新,洋溢着香艳的色泽。
徜徉在四季开花的东江边上,南宫羽总会思考一个问题。也许是这些花香和鸟鸣,也许是这潮起潮落的江水,驱走了对李青林的怨恨,让自己的心逐渐平复,脚步不再凌乱。
这样说来,应该感谢李青林的。的确,应该感谢他,如果没有他,她就不可能从四季分明的秦巴山地来到空气洁净、树木葱茏、连树梢都开花的地方。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歌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桃林环抱着秀丽的村庄……”
回眸间,再次与那双眼睛对视,慌张里夹杂着丝丝难为情。音乐戛然而止,他举起手机,“喂”了一声,低一低头,把手机在掌心掉了个方向,继续接听,同时转过身去,腼腆中将笔挺的脊梁对着她。
她有点愕然,这分明就是李青林往昔的神态,似乎又不全是。那是谁呢?如此遥远又熟悉。
喔,可不是嘛,真的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依然走在东江岸边,一阵馨香扑面而来。循着香味望去,是一树长在堤岸上的四季桂,芝麻粒般大小的桂花在光照下金黄温婉。南宫羽一时兴起,拽住榕树的气根向桂花树攀去,气根红润柔软,握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条小蛇。她自小最怕的就是蛇,柳巴松曾经把一条死蛇放进她的书包里,吓得她好长时间不理他,这个长相怪异的家伙好像对她有好感,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是的,就是柳巴松,多少年不曾想起他了,想起可怕的蛇,他就突兀地蹦出来。
用力拉拽,气根发出细微的响声,她连想也没想,立即松手,气根仿佛秋千,在浓密的枝叶里荡了一个来回,哗啦啦,落在地上,恰好掉在几片榕树叶上,叶子显然是熟透了的,泛着红艳艳的光华。气根确乎有些蛇的模样,慵懒地打着卷儿,不规则地盘在落叶上。急促地看了一眼,害怕再看,伸手一揽,拽住一条柳枝。柳枝微风般飘摇,南宫羽的身体失去了重心,顺着斜坡向下滑,滑到半道上,被一株棕榈树拦住了去路。棕榈树有一个巨大而浑圆的罗汉肚,树干刚正挺拔,伸向天空,在白鹭扇动翅膀的地方,舒展着条形阔叶,盛开的花朵一样,阻拦阳光,带来阴凉。
依着棕榈树凸起的肚子,仿佛贴着大安略有赘肉的肚皮,伸手去摸树干上的纹路,圈状的纹路或粗糙或细腻。轻轻地喘一口气,把脸贴在棕榈树上。她有点想念大安了,想念大安的身体了。
雨滴就在这个时候落在脸上。
她摸了一下脸颊,没有摸到雨的痕迹,阳光从棕榈树叶间倾泻而下,婆娑斑斓。再次仰望天空,几粒桂花正往下落,金灿灿,亮晶晶,原来不是雨滴,而是桂花粒儿。一个箭步冲到桂花树下,双手抱住树干用力摇晃,如同欲望高涨时与大安的床笫之欢。桂花粒儿扑扑簌簌,连绵不断,雨滴一样下个不停。瞬间,浑身上下落满了桂花粒儿,仿佛沐浴在桂花雨中,树冠下铺了一层金色,间或还蹦跳一些桂花粒儿,明丽香醇,温软诱人,如同盛典时贵妃的拖地长裙,迤逦,妖娆。
索性顺着树干溜到地上,像小小少年一样无拘无束,随意躺在桂花间,望一眼满地落英,望一眼高峻的棕榈树,收住了自己的想象,毕竟直逼四十岁了,离无所顾忌的年岁有点久远。
顾盼的时候,树木边缘,一个广告牌吸引了她,“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摄影展”,并附有展览时间地点和主办方。广告语印在整张照片上,画面有些模糊,但看得出是一张从高处俯瞰拍摄的照片,画面上有油菜花和桃花,蜿蜒的河水中央长着一些绿树。
她以为看错了,水面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树木呢?从长势来看,树龄还不小,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树在水中央。眼前的东江自然不长树,再高大的树木在浩荡的江水中也生不牢根。秦巴山间的河流也不长树,只在河滩泉水边长一些浅草和小灌木,这幅广告,颠覆了她对树的认识。
真稀奇哦。她嘀咕道。
仔细注视主办方的名字,更加惊讶,“西藏林芝”赫然在目。
天呀,西藏就已经够远了,林芝又在哪里呢?
只在电视里见过西藏,更多的是在歌曲里听过,还知道有人坐着火车去拉萨,并大张旗鼓把这件事儿谱上曲子唱出来,广场上跳舞的大妈大姐最喜欢随着这首曲子载歌载舞了。
她像风中的蒲公英,轻盈欢畅,离开东江江堤,在树木和鲜花掩映的绿道上走了不大一会儿,来到可园门口,几乎没有停留,乘上一辆出租车就到了目的地。
摄影展室不大也不小,观者稀稀拉拉,两位穿藏袍的男女与电视上的藏族男女一样,唇厚鼻阔,眼睛水灵,脸庞红中透黑。
她在与广告牌同一模板的照片前停下脚步,画面构图清晰,色泽亮丽。显然,这是一张用广角镜头拍摄的照片。田畴里的油菜花黄得醉人,油菜花四周是开得正艳的桃花,一树一树,树树娇艳,粉红,嫣红,殷红,桃红。红中有白,白里透红,田畴连着田畴,桃花连接桃花,田畴和桃花一直延伸到河面,河边有两头貌似牛一样的黑色动物,大概在低头吃草。河水像葳蕤的藤蔓,繁衍出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细小枝蔓,婉转迂回,白亮亮清幽幽,泛着缕缕晨光。水蔓之间,河水中央,屹立着株株绿树。
上前几步,辨析那树,是法国梧桐还是香樟树,或者榕树,随即否定了自己。法国梧桐太高大,枝叶繁盛招摇,属于阔叶树;榕树长有茂盛摇曳的气根,有独木成林的本领;而水中的树木看起来有些纤弱、孤零。
又走到另一张照片面前,这张照片的角度是从低处向高处仰拍而成。由低及高,依次有金灿灿的油菜花,淡白浅红的桃花,油菜花与桃花中间,横亘着五颜六色的彩条布。彩条布上方是茂密的树木,也可能是森林,每株树都像利剑一样,直指天宇。树木之上,是白雪皑皑的山峦,山峦气势恢宏,散发着橘色光芒,雪峰之巅,飘着旗帜般的白云,离山巅越远,白云越淡,越不规则,直到更远处,与天空一个颜色。而那天宇,碧如浮萍,比珠江口的海面不知幽蓝几许,完全能与那次艳遇的海水媲美。
她猛吸一口气,后退两步,怕呼出的气息浸染了如诗的画面。梦一般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不长不短的生命历程中,见识过不少美景,从北方到南方,从天空到海洋,还在海水中演繹过旷世激情,坐在大安的越野车上,穿云度柳,欣赏过半轮月亮,一湖秋水,满眼龟背竹。无数次被自然景观震撼,但没有哪一处比得上这张照片多姿多彩,丰饶重重。
终于,忍不住伸出右手,用食指的指肚轻轻抚了一下照片上的雪峰和旗帜一样的白云。
这是旗云。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回头去看,正是那位穿藏装的年轻男子。
四目相视,觉得那眼神并不陌生,她回了一声:谢谢。
还是掩饰不住好奇,问道:什么是旗云?
男子说:旗云嘛,就是风把正在蒸发的积雪吹成旗子一样的云彩。
南宫羽指着彩色布条问:这是什么?
经幡啊,祈福的经幡,在风的吹拂下,相当于转动的经筒。
南宫羽说:电视上见过的,经幡。那是牛吗?
是牛,牦牛,西藏人把牦牛叫牛,与你们内地的牛不一样,不过套上犁铧也能耕地。
男子边说边指着树木与雪山之间影影绰绰的白色说:你们那里见不到这个。
南宫羽凑近照片,努力仰望男子指点的地方,透过黑色的树木缝隙,隐约看见一些白色,应该是雪吧,但那白色只集中在一个地方,并没有遍布整片树林。
冰舌,见过冰舌吗?
男子似乎有些兴奋,还没等她询问,就自问自答起来。
听见“冰舌”,南宫羽倏地后退,不小心碰着了一个人。她没有向对方道歉,就低声念叨,冰舌,冰舌,好奇怪的名字噢,冰还长舌头呀?
忽然,她指着第一张照片问:河中间是什么树呢?一直长在河水里吗?
男子说:这是柳树,这是柏树。
南宫羽说:柏树还长在水里呀,柳树怎么没有长长的枝条呢?柳树不都是垂柳依依吗?
男子歪着脑袋,睁大眼睛,不解地问:什么是垂柳依依?
她被问得目瞪口呆,男子笑眯眯地望着她,很认真的样子。南宫羽摇摆一下腰肢,想用“婀娜”两个字回答,想一想觉得不妥帖,就用浅笑回答他。
然后,她指着田畴中间的绿色问:这是小麦吗?我们老家桃花盛开的时候,小麦长得正旺呢。
不,不是小麦,是青稞。男子声音异常洪亮,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气恼。
南宫羽不再问了,这个时候,她注意到照片右下角的几个字:巴松摄影。
巴松,柳巴松不就是这个名字吗?会不会就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者呢?
想到这里,心跳加速:这么大气磅礴、内容丰富的照片如果出自柳巴松之手,可真是戏剧又传奇呀。
莫名其妙地,想立即知道此巴松是不是柳巴松,侧目看那男子,男子已经走到大门口。她径直向穿藏袍的女孩子走去。见她走近,女孩子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盈盈地迎着她。
南宫羽也微笑着,一边点头一边问她:请问巴松是柳巴松吗?
女孩被问住了,笑容停滞,迷茫地望着她。
南宫羽补充道:我是问摄影师巴松是哪位?
女孩立即扯开嗓子大叫:巴松,巴松。
刚才那位藏族男子绕过几位参观者,向这边走来,边走边问:掐烈卡日云啊?
南宫羽奇怪,这人说的什么话呀,根本听不懂,喔,或许是藏语吧,才问:他就是巴松,摄影师?
女孩子笑呵呵地说:他是我们西藏有名的摄影师,巴松啦。
南宫羽愈加迷惑:巴松啦?不是巴松吗?
女孩哈哈大笑,刚刚笑出声,又用手背遮掩,男子已经走到跟前。
女孩对男子说:她问你为什么叫巴松啦?
男子也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暗自感叹,牙齿可真白呀,比银鱼都白,能够与大海中的那位异国男子媲美呢。
女孩说:巴松啦,是爱称昵称,藏族人喜欢在名字后面加一个啦,就是这个意思。
南宫羽笑一笑,表示已经听懂了。
女孩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问道:你不快乐吗?
南宫羽吃惊不小,重新审视女孩,女孩神情泰然,眼神洁净,目光澄澈。仿佛一双没有被污染的眼睛,当属十三四岁女孩的眼睛,可从面容来看,只比自己小幾岁。
南宫羽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追问道:你是说我吗?我很高兴呀。
女孩拨弄着胸前的菩提珠子,不连贯地说:你不想,让人知道,你不高兴。
南宫羽望望四周,还好,没有人注意她,没有熟悉的人,巴松也不见了踪影。
南宫羽轻声问她:你会相面?
女孩说:什么是相面?
南宫羽简直要爆炸了,这到底是些什么人?是不是跟冰舌一样,思维被冻住了?怎么连话都听不懂?唉唉,秀才遇见兵,自认倒霉吧。
女孩把一张彩页递给她,说一声:欢迎你到林芝观光旅游。
她顺手把彩页塞进手拎包里,走到展厅门口,有些不舍,更多的是为了打发时间,便返回展室,继续欣赏。
她从别样的风景走进霓虹灯闪烁的街区,感到了巨大的冲击。
梦幻一般,不真实,不确定。进了卧室,一头扑到床上,脑海中还上演着花海、雪山、冰舌、森林、牦牛。
一连几天,这些画面幻灯片一样,无处不在,时时萦绕,占据着南宫羽的大脑和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