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松尾芭蕉和隐居:庄子“逍遥游”和松尾芭蕉“逍遥游”之比较研究

2017-05-12 07:06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松尾逍遥游芭蕉

[美]孙 彦 彬

(美国肯尼索州立大学 历史和哲学系)

庄子、松尾芭蕉和隐居:庄子“逍遥游”和松尾芭蕉“逍遥游”之比较研究

[美]孙 彦 彬

(美国肯尼索州立大学 历史和哲学系)

本文旨在考察松尾芭蕉和庄子两位大师作品中“逍遥游”所体现的美学生活方式①。文章将尤为关注松尾芭蕉“逍遥游”生活方式中的“风狂(fūkyō)”美学和邱沛沛(音译)在其著作《松尾芭蕉与道》中所区分的五种内涵价值(component values)②。本文目的不是讨论《庄子》和松尾芭蕉作品主体思想关联性,邱沛沛在其书中已成功地论证了这一点。相反,本文将力证深刻影响了松尾芭蕉的《庄子》 “逍遥游 ”思想如何被明显改变成为松尾芭蕉所倡导的“逍遥游”。文章将首先解读渗透在庄子和松尾芭蕉作品中“闲适”“贫穷”“无拘无束”和“无用”四个内涵的价值。接着,文章论述松尾芭蕉“逍遥游(shōyōyū)”的第五个内涵——隐居。这一内涵对《庄子》而言是陌生的,也因此从根本上改造了庄子“逍遥游”中的美学生活方式。虽然庄子“逍遥游”生活方式并不排斥世俗世界或提倡隐居山野,但引入“寂(sabi)”美学标准促成了松尾芭蕉“逍遥游(shōyōyū)”中“隐居”生活方式的产生。

在正式讨论之前,有必要先谈一谈《庄子》的文本问题。目前学界有相当多争论是围绕有关《庄子》的两个相互关联问题展开的。第一,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即庄周,创作了《庄子》的多少章节?第二,在历史上,《庄子》遗失了多少内容?而遗失的部分包含什么思想?关于第一个问题的看法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庄子》很显然是由诸多不同的人所创作。即使我们把他们都归为一个范畴即“思想流派”,那么现存文本中至少可以听到四个不同“学派”发出的声音③。

至于第二个问题,在郭象(公元312 年)之前,《庄子》全书共包括55章。承蒙郭象出色的编辑技术,今天广为接受的版本一共只有33章,而他未收编的22章早已遗失。因此,我们不知道是谁写作了《庄子》,也不知道最初的版本实际上都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当然,当前所接受版本的这些特点并不能妨碍我们仍将其视为一部持续影响着主流世界文化的完整作品。在本文中,《庄子》将被视为是一部单本哲学著作,而“庄子”被视为该著作的写作者,当然此处的“庄子”事实上是众多写作者的缩影。下一节本文将简介松尾芭蕉及其“俳谐”之蕉门学派。

一、语境:和歌(Waka)、连歌(Renga)与俳谐(Haikai)

不略微知晓俳谐源自何种传统思想,就很难认识到《庄子》的巨大影响力。本节将简要回顾日本诗歌从9世纪的和歌到17世纪松尾芭蕉创立的“俳谐”蕉门学派之间的发展历史。

和歌在9世纪成为日本主流诗歌形式。随着中日政治和经济关系恶化,日本开始抵制来自中国唐诗势不可挡的影响。他们用和歌取代了中国诗歌。和歌较长的形式称为长歌(choka),较短的则为短歌(tanka)。短歌格式是每行音节以五—七—五—七—七顺序排列。虽然在短歌中可明显看到俳谐的五—七—五格式,但二者在其他方面大相迥异。在语义和主题方面,短歌严格遵循经典,仅供日本公卿贵族们创作和赏玩④。

到了12世纪,诗人们开始反抗古典和歌的僵化,于是连歌应运而生。连歌保留了短歌五—七—五—七—七的格式,其中每一句(五—七—五和七—七)都被创作为独立的与他人的上一句关联的诗句。不过,虽然连歌摆脱了短歌的一些僵化形式并演变为一种集体创作诗歌体裁,它还是有严格的结构要求,因而仅限流传在受教育的阶层⑤。

至16世纪,连歌开始逐渐摆脱正式的结构,集体创作相互衔接的诗句中开始出现俗语、非传统诙谐和其他“不雅和非正统”元素⑥。传统主题和意象成了粗俗幽默(喜剧)的目标,如以下这首诗歌:

薄雾的衣袍

潮湿的褶边

春之女神

当春日来临之际

站着撒尿⑦

传统经典的意象是春之女神站在雾中,薄雾仿若一件衣袍,但新体连歌,也称“俳谐连歌”却在情境中嵌入了粗俗以达到谐谑效果⑧。

正是在日本诗歌演变到了这个阶段的时候,松尾芭蕉出现了。汤姆· 洛文斯坦(Tom Lowenstein)认为,松尾芭蕉对俳谐连歌的反应是对其进行修正。他看到了俳谐连歌有望发展成为一种富含意义的艺术形式的潜力,但拒绝接受它现有的表现形式和风格。洛文斯坦说,松尾芭蕉说认为,如果对经典的修正可“降级”为接受对日常生活的描写,那么“修正”它的庸俗,向其注入“风雅”的意境就很重要了。反过来说,风雅应该被用来表达重要的思想⑨。 这些重要的思想是指那些具有美学内涵的思想,如幽玄和寂。松尾芭蕉所强调的是“风雅之诚”,即真诚的诗意表达⑩。为了更深刻再现日常生活体验的价值,俳谐应该是“非传统的”和“异常的”。正是这种“风雅之诚”的信念最终将俳谐提升到了艺术的层面。

二、“逍遥游”生活方式和异常的“风狂”

下面的俳谐就体现了松尾芭蕉的“逍遥游”(shōyōyū)。

飘雪的清晨

独居的我

在诗中,松尾芭蕉坦然地把自己刻画为“贫穷”“独居”和“无所事事”的人,这恰恰满足了“逍遥游”的三个内涵价值。当他说“独居的我”时就体现了“孤独”。诗的开头句“飘雪的清晨”所呈现的意象,通过暗示寂与静,强化了“独处”情绪。在这一情境中,除了飘纷的雪和独居的诗人,一切都静止不动。最后,诗人的“无所事事”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方面,在这样一个孤独的下雪的早晨,诗人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品尝干三文鱼。我们可以想象很可能诗人此后整日的安排就是继续品尝三文鱼和欣赏周围宁静的环境。另一方面,松尾芭蕉暗示了更大的孤独:“心性高远的人品尝根茎类蔬菜。”松尾芭蕉并没有享受着根茎类蔬菜,这一描写暗示松尾芭蕉不是一个抱负高的人。这样,诗人就通过吃早餐的无所事事,进而延伸暗示其在人生长河中也无所事事。仅这一首俳谐就体现了邱沛沛所列举五个内涵价值中的三个。

三、《庄子》中存在“风狂”吗

倘若“风狂”是松尾芭蕉“逍遥游”美学的核心内涵,而这一“逍遥游”美学又源自庄子的“逍遥游”观念,人们自然会期待在庄子身上也看到某种“异常”,事实上的确如此。《庄子》的许多寓言都描写了道家或者道家敬仰的人。他们均深谙“逍遥游”的精髓并且拒绝接受传统。以下就是一个极佳例子。叔山无趾是一位截肢者,他独脚扶杖簸行去见孔子问道。孔子责备他犯科被斩脚。他向孔子解释说,使他成为有道德和有价值的人并不在于他的脚,因此,即便被刑斩了一只脚也不会阻碍他向善问道的心。孔子听后目瞪口呆。无趾随后改学道,拜在老子门下,他对老子说:

“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讠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

在上述段落中,叔山无趾代表社会中被边缘化的人,不过他也是文中所称的“英雄”,因其明白“至人”之道。相反,孔子被尊称为社会传统中最伟大的老师,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传统习俗。但是在故事中,孔子被刻画成一个无知并远离道的人。无趾问老子为何孔子在对人的判断上如此落后,老子回答说无趾可以尝试教教孔子什么是真正的道。无趾最后说:“天刑之,安可解?”意即孔子如此落后,所以上天必须惩罚他。教条地恪守社会传统习俗,无可救药地蒙蔽了孔子双眼,使他看不到真正的道,也即“逍遥游”的道。回到邱沛沛所提出的“风狂”之特性,可以认为无趾代表了一种“缺乏约束”。他违背了社会法律而被刑斩,这样他就远离了代表社会习俗的孔子。

在《庄子》中,还可以看到有大量篇幅倡导贫穷的生活,或者至少认为贫穷生活和“逍遥游”生活彼此并不相互排斥。一天,庄子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袍和断了帮带的破烂鞋子。当他见到魏王时,出现了以下对话: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在这个活泼风趣的故事中,庄子被描写成不但贫穷而且还指责魏王将贫穷当作窝囊的人。他含蓄地抨击了魏王,认为魏王未能遵循道德和依权行事才是真正的“惫”,这也证明了庄子的无拘无束。

《庄子》中“无用”主题出现频率也非常高。匠石和他的徒弟经过一个林子,看到眼前有一棵巨大的栎树。他的徒弟不明白匠石为何无心将其砍下作木材。匠石回答说:

“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最后,“无所事事”思想也贯穿了《庄子》的全文。在一段相当受人喜爱的段落中,庄子和惠施争论鱼的快乐。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对该段的传统解读之一是关注庄子如何通过文字游戏破坏了惠施的逻辑。此处“安知”可意为“你如何知道”或“从哪里知道”。惠施强调前者,而庄子妙语回答的是后者。但这段话所包含的远非情境的认知和逻辑游戏。当庄子回答说“我知之濠上也”时,他指的是他知道鱼儿在桥下游得自由自在很快活,因为他在桥上悠游踱步同样怡然自乐。二者都共享着一种特质:无所事事,而这恰是快乐的源泉。

从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到,松尾芭蕉“逍遥游”的“风狂”和庄子“逍遥游”的“异常”之间有诸多相似之处。两者都认为贫穷、无所事事、无拘无束和无用是有助于解放个体并丰富个体生命的可贵品质。然而,这两种美学生活方式最大的差异是隐居生活。现在让我们回到松尾芭蕉的生活方式来讨论两种传统中有关隐居和孤独的思想。

四、松尾芭蕉诗歌中的“寂”(Sabi):“逍遥游”的核心要素

在探讨松尾芭蕉“逍遥游”的核心要素时,邱沛沛指出,松尾芭蕉“逍遥游”和庄子“逍遥游”的差别在于隐居的概念及其价值,也即隐士思想的价值。以下三首俳谐可表明在松尾芭蕉心中“隐居”和“孤寂”的重要意义。

月明堪久赏

一道电光

夜色幽暗

寂静似幽冥

蝉声尖厉不稍停

在《庄子》中很难找到“寂”美学。《庄子》大多时候都是描述两个或多个个体之间对话。尽管其文本实质上也强调独处的价值,但是庄子更强调社会关系重要性。比如,在惠施的葬礼中,庄子转头对随从的人说:

“无用大树”故事中出现过的匠石此处再次现身。这个故事说明了人际关系的必要性以及从这类关系中人们可得到何种益处。“郢人”与“匠石”的关系此处可类比为庄子与惠施的关系,因此,可以肯定地认为庄子本人就很看重社会关系。

最后的例子是尊崇遁世者最为喜爱的一个寓言故事。某日,庄子在河边钓鱼。两位高级官员前来聘请庄子去楚国做大官。庄子坐持钓竿,眼盯浮子,并没有回头道谢,而是淡淡地说:

虽然崇尚隐居式“逍遥游”的人常常引用该段作为拒绝社会的理由之一,但他们其实是被误导了。仔细想想,庄子在故事中到底真正拒绝的是什么?不是社会,也不是世俗世界或社会关系。他拒绝的是政府官职,即政治生活。该故事并不是呼吁排斥社会隐退山林。考虑到在其他故事中庄子始终强调社会关系重要性,很难在此得出在《庄子》中体现了富含隐士思想的“逍遥游”。然而,正如此前所论证的,在松尾芭蕉的诗歌中显然出现了隐士的主题,而其“逍遥游”生活方式也呼吁隐居山林,即便只是临时的或阶段性的。那么,松尾芭蕉作品中的“隐士”思想源自何处呢?我认为这一思想源自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

或许,对松尾芭蕉应该从整体上进行解读。他把“逍遥游”看作是一种生活哲学,因此,应该考察的是他的一生而不是脱离了其自身去考察他所创造的作品。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很显然,他也并不是呼吁绝对的隐居,不认为隐居山林一定是一个极佳的生活方式。松尾芭蕉一生都在乡村与城市间漫游,即便是在旅途中,他也常常和同行的旅行者或弟子合作创作俳谐。他对奠定俳谐艺术流派的贡献也表明了他并不是全面否定和拒绝社会。然而,在松尾芭蕉的“逍遥游”生活方式中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基于逃离其成名压力的个体需求和充满了“寂”美学的日本文化,松尾芭蕉将“隐居”观念注入“逍遥游”思想之中。虽然庄子个人不会质疑或鄙夷一个荒野漫游的孤寂身影,但事实上,庄子可能喜爱的仅仅是这样的一种意象,因此,“隐居”自然不是他的“逍遥游”所致力追求的。庄子“逍遥游”的深奥在于其在不排斥社会的同时实现了个体生命的丰富。 这可能是松尾芭蕉明悟但选择不去强调的方面。最后,松尾芭蕉毫无疑问受到庄子“逍遥游”美学的影响,但他在自己的生活和诗歌中对“逍遥游”的运用反映出了他聚焦“异常”以及在自然中长期隐居的原初审美意识。

注 释:

①汉语“xiaoyaoyou”和日语“shōyōyū”的汉字相同,即均为“逍遥游”,不过正如本文将要论述的,二者在语义上存在显著差异。

②参见Peipei Qiu,BashōandtheDao:TheZhuangziandtheTransformationofHaikai(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64.

③参阅A.C.Gramham’s “How Much ofChuang-tzǔ Did Chuang-tzǔ Write?”inStudiesinChinesePhilosophyandPhilosophicalLiterature, 1986.

④参阅Tom Lowenstein, ed.,ClassicHaiku:TheGreatestJapanesePoetryfromBashō,Buson,Issa,Shiki,andTheirFollowers(London: Duncan Baird Publishers, 2007), 11.

⑤Lowenstein,ClassicHaiku,11.

⑥Faubion Bowers, ed.,TheClassicTraditionofHaiku:AnAnthology(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96),vii.

⑦Qiu,BashōandtheDao, 14.

⑧Qiu,BashōandtheDao, 15.

⑨Lowenstein,ClassicHaiku,16.

⑩Lowenstein,ClassicHaiku,18.

[1]Bowers, Faubion, ed.TheClassicTraditionofHaiku:AnAnthology.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96.

[2]LaFleur, William R.TheKarmaofWords:BuddhismandtheLiteraryArtsinMedievalJapan.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3]Lowenstein, Tom, ed.ClassicHaiku:TheGreatestJapanesePoetryfromBashō,Buson,Issa,Shiki,andTheirFollowers. London: Duncan Baird Publishers, 2007.

[4]Qiu, Peipei.BashōandtheDao:TheZhuangziandtheTransformationofHaikai.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5.

[5]Suzuki, Daisetz T.ZenandJapaneseCulture.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9.

[6]Zhuangzi.Chuang-tzǔ:TheInnerChapters. Translated by A.C.Graham.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1981.

(译者:梁燕华,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国赫尔大学博士)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7-01-10

孙彦彬(Ian M.Sullivan),美国肯尼索州立大学历史和哲学系博士,主要从事史学和哲学研究。

B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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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7)05-00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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