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钧
在“万里浮云阴且晴”的日子里,徽派建筑等来了远道而来的我。
粉壁黛瓦马头墙、木雕砖雕石头雕,我都可以不看,偏偏迷上了“天井”。好端端的房屋,沒来由地就在屋顶开了个长方形的洞,暗沉沉的房里,跌进一束天光。在宏村,在黄村,在渚口村,天井引我仰望。
殷实的人家,房屋都是用上好的木板围合而成。木香裹挟了我。不是那种新鲜的刨花的香,而是年轮被岁月的手反复摩挲的香——沉郁、低回、缠人。没有窗户,也无需窗户,天井里流泻而下的光,充溢了房屋的每一个角落。坐在一把包浆喜人的老木椅里,安静地抬眼望天。突然发现,那天井居然是活的——流云带动了天井,那精心镶嵌于屋顶上的画,便朝着与风相反的方向游移。好好的阳光,倏然落下几滴雨来。亮亮斜斜的银丝,就在我眼前垂挂而下。幽寂的老屋,被这几丝不期然飘落的雨挑逗得风流蕴藉;我看见雨落在“井底”滑腻的苔藓上,又不动声色地消隐于水槽中。我看呆了。想,若是落雪呢?炉中的火苗舞蹈着,被雪拦在家中的人儿,“卧观天井悬”,看一朵朵雪花从天井里热切地扑进屋内,边坠落,边融化,坠到青苔之上,已没了筋骨;又忍不住想,若是夏夜呢?夏夜里繁星闪烁,坐在凉爽而又蚊虫不侵的屋内,摇了扇子,悉心点数天井圈住了几多星星,暗暗记下,与下一个夜晚天井所圈住的星星做比对,隐秘的欢悦,漫上心头……落花时节,天井会飘落花瓣雨吧?有鸟飞过,天井会滴落鸟啼声吧?
“四水归堂”,导游这样讲。天井,本是用来承接天降的雨水与财气的,四方之财,犹如四方之水,汇聚于我家——晴天阳光照进天井,即是“洒金”;雨天雨丝飘进天井,即是“流银”。又有民谣道:“家有天井一方,子子孙孙兴旺。”或许,每一个天井里都藏有这样的美好祈愿吧。然而,我不相信为自己的家族祝祷乃是天井唯一的使命,就像我不相信世间花朵的绽放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一般。想那第一个建造天井的人,他一定是一个兼具哲人智慧与诗人气质的建筑家。他近乎负气地说:“谁说天光一定要从四方的窗牖里泻落,我偏要从屋顶开一扇窗,恭请日月进驻,恭请风雨进驻。我就是要在井底有个天!我就是要在房屋的中央,供奉一个不走样的自然!我坚信,这一方自然里,住着福气,住着神祇!”——他赢了。在他身后,呼啦啦,千万间房屋都争先恐后地开了天井。于是,这里的人家都开始借一眼通天接地的井,纳财、纳福;于是,太阳在俯瞰这个蓝色星球时便忍不住朝这一片与它友好对视的眼睛多看了几眼。“会呼吸的房子”——这是外国友人对有天井的徽州老房子的由衷赞叹。是呢,借助一个神奇的孔洞,房屋呼出了浊气,吸进了生机。
当地人说:“天井,是家庭的中心气场。”在“中心气场”的外围梳理四季,四季也变得圣洁起来、馨香起来。拥有天井的人家,该拥有怎样的岁月呢?这些人家,勇毅地掀开了生活的一角给天看,指天发誓,似乎成了一件更易于实施、更易于应验的事。
——我发誓不负天下。我发誓不负春光。我发誓不负卿卿……一言既出,日月可鉴。用心耕犁生活的人,怀抱一颗拙朴的心,铭镂庆渥,感念福泽,屐痕至处,处处花开。
好人是最好的风水。懂得敬畏,懂得惜福,懂得图新,懂得守璞,懂得将自心与天心抟捏成一个整体——这样的人,不就是一块行走的“风水宝地”么?
——剪一方澄澈的蓝天,镶嵌于刻板黯淡的屋顶之上。自此,头上有个井,井底有个天;自此,林木的呼吸就来殷勤应和我的呼吸,天地的心事就来殷勤刷新我的心事。井在,爱在,烟火在。
[怦然心动]
偌大的天空,在我们的头顶上肆意铺排着,但你不会格外地留意,因为它不是你的专属品,还没有和你产生更亲切的关联。曾看过一个日本绘本,小男孩专注地在地上挖着一个小洞,然后坐在小洞里抬头望天:天空似乎比平时更蓝,洁白的云朵从小洞上方的蓝天飘过;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从小洞上方的蓝天飞过;一只忙碌的蜜蜂也从小洞上方的蓝天掠过……文末,小男孩喃喃地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小洞。这和“井底有个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住在徽派建筑里的人家,因为有了一方天井,得以拥有天空的特别眷顾,天空透过这一方罅隙,落下四季轮回的剪影,也辉映着温暖的人间烟火,只要你肯抬头看天,你头顶就有属于自己的一幅美卷。
【文题延伸】找寻属于自己的天空;天空的遐想;剪一方蓝天……(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