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月,阴历庚辰腊八,是梁实秋三十九岁生日。那时,他任国立编译馆社会组主任兼图书馆主任。
在梁实秋的重庆北碚寓所“雅舍”,朋友为他举行了一个庆祝晚宴。吴景超特赠一本精装册页,并在首页上留下自己的题签。众友人跟在其后,相继作画题诗。李清悚的题诗是:
累卵中原系一匏,南船入蜀共西郊。
三年接席酬青眼,四座输君解白嘲。
奉使长安观斗鼠,再生新月照寒崤。
归来十万平安策,莫使先生卧峡坳。
雅舍喜旁官道冷,青山晨夕抱秋来。
梨凋留诉三分雨,纸贵悭渲一抹梅。
鬢发催人惊岁月,文章小技挟风雷。
公卿不肯低头拾,议座生春动阁台。
题诗匠气过重,但妙在概括梁实秋半生业绩。“雅舍”“纸贵”,说的是梁实秋来重庆后,以“雅舍”为名,在 《星期评论》上,撰写专栏小品。“雅舍”小品,一时风靡山城,洛阳纸贵。1939年秋,梁实秋与友人龚业雅夫妇合资购置了一栋六居室小院落,友人家居四室,梁实秋夫妇居其二。虽居所简陋,条件较差,但桃梨围屋,环境清静幽雅,倒也怡然自得,遂以“雅舍”命之。
因地处偏远,为方便邮差投递信件和友人寻访,梁实秋还特意在有数株梨树的路口竖一木牌,上书“雅舍”,让人一目了然。“雅舍”是他翻译《莎士比亚全集》 的地方。1930年年底,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成立专门委员会,决定由闻一多负责,由成员梁实秋、徐志摩、陈源 (陈西滢)、叶公超五人在五年到十年完成翻译 《莎士比亚全集》 的工作。但不久,徐志摩遇空难,陈源赴武汉大学任教,叶公超进入官场,闻一多兴趣转到研究古典文学,工作实际上落到梁实秋一人肩上。直到1967年,耗时三十八年,梁实秋凭一己之力,完成四十册 《莎士比亚全集》 的翻译工作,共三百多万字。是年,莎翁全集由台湾远东出版公司出版时,人们以“梁先生替中国文艺界新添一大笔精神财富”之语,盛赞他对翻译事业的巨大贡献。
在“雅舍”翻译 《莎士比亚全集》的同时,以“雅舍”为名的雅致散文纷纷发表,散文集 《雅舍小品》 《雅舍谈吃》 《谈闻一多》 《秋室杂忆》相继出版,在弥漫着浓雾和政治气氛的陪都重庆掀起一股闲逸风趣的散文热潮。“雅舍”又成了类似沙龙式的朋友聚会的场所。
一次,梁实秋在“雅舍”请友人吃饭,冰心夫妇、顾一樵等好友到场。饭桌上,推杯换盏,谈笑之后,梁实秋拿出那个宝贝册页簿,请朋友们乘兴题字。
冰心兴致很高,沉默润笔之后,用清秀的书法写道:
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众人看了冰心的这番题字,大为不满,叫嚣最甚者,是顾一樵,他说:“实秋最像一朵花,那我们都不是朋友了?”
冰心莞尔一笑,道:“诸位少安毋躁,我还没写完呢。”
于是,冰心又润润笔,接着继续写道:
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众人欢呼雀跃,梁实秋故作一脸苦相,愤愤不平。
后来,梁实秋在青岛山东大学的同事、女诗人方令孺看到了冰心的题字,不知就里,即写道:
余与实秋同客北碚将近二载,藉其诙谐每获笑乐,因此深知实秋“虽外似倜傥而宅心忠厚”者也,实秋住雅舍,余住俗舍,二舍遥遥相望。雅舍门前有梨花数株,开时行人称羡。冰心女士比实秋为鸡冠花,余则拟其为梨花,以其淡泊风流有类孟东野。惟梨花命薄,而实秋实福人耳。
梁实秋一生颇有女人缘,与二位女才子都是好朋友。
早在燕京大学读书时,梁实秋与冰心因写评诗,有了交往。冰心在 《晨报副刊》 发表 《繁星》 《春水》,梁实秋写批评文章 《繁星与秋水》,认为只是受泰戈尔影响,过于理性而少情感的东西。不久,从未谋面的二人赴美留学,在“总统”号邮轮上不期而遇。到美国后,因中国留学生用英语排练传统剧目《琵琶记》而再次相见。该剧的编剧正是顾一樵,剧本由梁实秋译成英文。冰心饰演剧中宰相千金,她的同学谢文秋演赵五娘。
男主角蔡中郎竞争激烈,顾一樵鼎力推荐梁实秋。排练演出间,演员间的互动交流,甚或谑浪,使这些在异国的年轻人成了好朋友。谢文秋与同学朱世明订婚时,冰心对心仪过谢文秋的梁实秋开玩笑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后来,梁实秋写文章时,就署名“秋郎”。
梁实秋受闻一多影响,始对杜甫颇有兴趣,并从此研究杜甫。1930年,在北平东安市场闲逛时,偶得仇兆鳌著的 《杜少陵集详注》,如获至宝,相随一生。好友冰心知其有此好,在日本淘换了一本日本版的杜诗集相赠。可见二人友谊之深。
梁实秋于1930年到青岛山东大学任教授时,当时山东大学喜欢杯中物的教授,有八人之多,遂被戏称“酒中八仙”。其中就有梁实秋、闻一多,以及被闻一多拉入的女教授方令孺。这八位酒仙,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宴饮。黄昏入席,一直喝到月满西楼。闻一多与方令孺因酒而生情愫。分手时,桐城派创始人的后人方令孺一怀忧怨。
在民国著名学人中,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梁实秋,是位对政治“一向有兴趣”者。
梁实秋在 《秋室杂忆·华北视察散记》 一文中说:
对政治我一向有兴趣,可是自从抗战军兴就不曾继续写过政治批评的文字,理由很简单,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
1992年10月出版的《回忆梁实秋》 (陈子善编) 一书中,有一篇何怀硕的文章 《怅望千秋一洒泪》,为老朋友梁实秋的上述表述提供了佐证。文章回忆说,梁实秋在读了他 (何怀硕)发表在 《中国时报》 的 《另一个中国人的看法》 一文后,甚为称赞,并说:“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没写出来。你对国是的意见,我很赞同,从前地方官吏丢了一个城市是死罪,现在一国丢了,没人负责……我早已不谈国是,孔子家语说:‘君子或行或藏,或藏或默。我属默者,哈哈……”
梁实秋从抗战爆发,以他自己的方式参与“国是”。
“1937年6月,为应对日本法西斯灭亡中国的罪恶勾当,6月23日,蒋介石、汪兆铭联名召开了庐山谈话会。梁实秋得到由北平市长秦德纯转来的蒋、汪请柬,应邀出席了会议。与会者三百余人,皆所谓文化教育、学术界名流。”(《新文学史料》2014年第一期,84页)
1938年7月初,国民参政会在汉口成立。参政员由国民政府遴选产生,包括各抗日党派的代表。梁实秋被选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毛泽东、吴玉章等也成为参政员。
参政会召开前,梁实秋与傅斯年曾想在会上提案弹劾孔祥熙。7月1日,傅斯年曾约共产党吴玉章去梁实秋家。傅、梁二人認为孔祥熙无能且劣迹斑斑,参政会为民意机关,应对孔提出弹劾案,希望吴玉章也参与。吴以“参政会有团结各党派的作用”,“它的任务以团结抗战为第一,不能和政府取对立态”,“孔固然不好,但还能随蒋一致抗战”,“今日蒋实为政府之主持人,倒孔无异倒蒋,我们拥蒋以其有能力且决心抗战,应相互信任,才能战胜敌人”为理由,拒绝倒孔(吴玉章 《国民参政会上的一个重要插曲》)。
吴玉章的言论及其做法,表现了真正的共产党人的光明磊落,更表现为了民族、国家存亡拥蒋抗战的真诚与气度。
梁实秋在 《回忆抗战时期》 一文中,提到自己参加“慰劳视察团”,在延安“遭受挡驾”一事:
二十九年 (1940年) 一月我奉派参加华北慰劳视察团,由重庆出发,而成都,而凤翔,而西安,而洛阳,而郑州,而襄樊,而宜昌,遵水路返重庆,历时两个月,访问了七个集团军司令部。时值寒冬,交通不便,柴油破车随时抛锚。原订行程中有延安一站。我们到达西安后,毛泽东电参政会,谓慰劳团中有余家菊、梁实秋二人,本处不表欢迎。
梁实秋遭到延安拒绝,很遗憾,他在 《华北视察散记》 中,这样写道:
我个人更想亲自看看共产党控制下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有一次,我在重庆和刚自延安访问归来的左舜先生谈起,他告诉我一件小事,他说延安没有官僚气,任何衙门没有岗卫,老百姓可以昂然直入和官员谈话。左先生是反共的人,由他口里说出的这样的话是很能引起我的兴趣的……我们集议决定放弃延安之行。对我个人来说,是很大的损失,因为我不得亲眼看看那边的实在情况。
从1940年2月3日延安 《新中华报》 上所发表的 《毛泽东等参政员为“华北视察团”事致国民参政会电》 中,可以看到延安拒绝梁实秋视察之原因:
除在二届参政会中,因发拥汪主和谬论而与共产党参政员及坚主抗战诸参政员发生剧烈冲突之国社党员梁实秋及国家青年党员余家菊两君外……该视察团此行,盖十分正大光明,毫无腌臜龌龊之心理,其任务在于维系两党合作,立于团结与进步基础上,共谋边区等事之合理解决也……
从目前所收集的资料看,说梁实秋拥汪主和,只有吴玉章的 《国民参政会上的一个重要插曲》 一文提到,原话是“前几天傅斯年、梁实秋等想在参政会提弹劾孔祥熙案,其用意是在去孔拥汪 (精卫)”,似并没有“拥汪主和”的话。汪精卫当时也并未附逆,“去孔拥汪”仅是对孔祥熙的贪腐无能的否定,是选汪还是去孔而已。
延安严拒梁实秋等到延安的真实目的,是共产党已识破蒋介石的司马昭之心,就是打着“慰劳视察”的旗帜,去搜集整理共产党八路军的黑材料。正如2月3日延安 《新中华报》 发表的 《毛泽东等参政员为“华北视察团”事致国民参政会电》 所揭露的:
如以为非有实地视察之名,不足以收牢笼社会视听之效,则以此等有特殊关系之人物从特务机关手里收集向壁虚造之材料,写成一本二三十万字之视察报告书,痛骂共产党一顿,谓即足为反共限共溶共之法律根据,则亦仍属可笑之事。盖国内政治问题,原只能从合理之政治原则获得解决,岂有卖弄玄虚,而能真正解决问题者乎。
此次国民参政会的华北战区“慰劳视察团”,就是在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确定“溶共、防共、限共、反共”八字方针之后,由蒋介石钦点成员组成的。其反共性质不言而喻,共产党予以坚决抵制并揭露其阴谋,做得有理、有力、有节,无可厚非。
可笑的是,梁实秋后来违背了自己的“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不再“写政治批评文字”的诺言,居然在1944年,抗日战争由战略相持转入战略反攻,国共之间矛盾也更加尖锐、斗争更加激烈的形势下,在 《华声》 半月刊先后发表两篇政治批评长文 《我对于中共问题的一个看法》 和 《公开答复一封匿名信》,都是谈如何解决“中共问题”的。给反动派鼓吹用“宪政”“解决中共问题”做了伴唱。他在文中说:
只有实施宪政,中共问题才能得到合理而彻底的解决。实施宪政之后,国民党还政于民,国民党退居普通政党的地位,当然所有的中央军队一齐都是国家的军队了。到那时候共产党没理由再继续保持“陕甘宁边区”和他的特殊的军队。一切是民主,一切是听人民的意思,任何党只能争取民众做他的后盾,任何党不需要武力来支持。如果有任何一党仍然拥有武力割据地方,那便是叛国行为,国有国法,政府自有敉平叛乱的义务与权利,那决不是党争,那更不是内战……
梁氏,乃一受欧美教育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根本不懂中国政治。国民党手中有数百万美式武装军队,一直在搞一党独裁专政,抗战前五次“围剿”,抗战中“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抗战即将胜利,岂能容得下共产党?现在他们又披上“宪政”的华丽外衣,彻头彻尾地在搞一党天下。不管梁实秋主观意愿如何,他的这两篇“政治批评”,让“宪政”的聒噪多了一种声部。
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照清每个人的灵魂。梁实秋是一位自由主义爱国学人,他虽写过文章鼓吹自由、民主、人权,批评过国民党独裁,也反对过左联与鲁迅,同时对共产党存有误解、偏见,但自然不是视若冰火。对这样一位在抗日战争中坚持爱国立场的学人,历史和文学没有忘记他。当下,梁氏的文学作品,特别那本以优美文笔书写最基本人性的 《雅舍小品》 一直在畅销,他用一生翻译的 《莎士比亚全集》及用七年写成的 《英国文学史》,在学术界广受好评。
(选自《民国清流4:大师们的抗战时代》/汪兆骞 著/现代出版社/ 201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