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雯丽
“吴大姑,又要问你借钱了。”
这是每个月8号,姥爷必说的一句话。
吴大姑是个在职的寡妇,两个儿子上山下乡都去了农村,她一个人省吃俭用,每个月都有结余。
妈妈和姥爷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将近一百元钱,一百元养活三口人,在那个年代,也是很奢侈的。可是,我们每个月的8号,都要向吴大姑借钱,每次借十元。
姥爷和妈妈在铁路工作,铁路每月15号发工资,吴大姑在地方工作,每月月底发工资。
妈妈的工資全都交给姥爷管理,姥爷就是在最困难的时期,烟、酒、茶、糖也不会少。
茶,要茉莉花茶;酒,要高粱酒;烟,来人必给人家递,也是那会儿的好烟;糖,不光我吃,来家里的小朋友吃,姥爷自己也吃。
就这几样,全是那个年头的奢侈品。再加上姥爷爱吃肉,红烧肉烧得一流。姥爷还要买花买鱼,一百元钱当然是不够的。
那能不能下个月省省,少买一样东西呢?
不能!
所以,每个月到了8号,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8号到15号,还有一个礼拜,只能找吴大姑借钱。
吴大姑也早已习惯了,每到8号这一天,早早地就把十元钱准备好,姥爷一来,不待张口,便将钱送上去。而姥爷也在一个礼拜以后,发工资的当天,第一时间把十元钱还给吴大姑。
有一天晚上,不知因为什么,姥爷跟妈妈生气了,妈妈在屋子里哭,姥爷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可把只有八九岁的我吓坏了。
我怕姥爷生气了去跳河自杀,想去找姥爷,又怕妈妈一个人在家想不开上吊自杀,又走不开,情急之下,我敲响了隔壁吴大姑家的门。
我语无伦次地跟吴大姑描述了家里突发的事件,也讲了我的担忧,希望吴大姑帮我在家里看住妈妈,我要去执行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寻找姥爷。
她立刻穿好衣服,跟着我来到家里,坐在了正在哭泣的妈妈身边,一边安慰妈妈,一边向我点头,示意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也向吴大姑点点头,拿上手电筒,穿过黑黢黢的巷子,直奔大塘公园。
原先的大塘没有围墙,也不是公园,后来因为有小孩不慎落水淹死,便建起了围墙,形成了一个街心公园。
因为离家近,我想,将近九十岁的姥爷最有可能去跳大塘。可是我忘了,夜里,公园是关门的。我围着大塘公园转了一圈,几个大门都关着,姥爷应该没有那个身手,可以爬树进去。
怎么办?难道姥爷真的去跳淮河了?
淮河,可是很远啊,又是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去,真有点儿害怕。
我也奇怪,为什么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认定她的姥爷和妈妈会以自杀的方式来解决冲突呢?
那其实是我自己的幻想。以为大人们生气了,也会跟我想的一样,以死让对方后悔。
为了确保吴大姑没有失职,妈妈在家安然无恙,在奔向淮河前,我先回了趟家,去看看妈妈。
家里还是两个人,只不过吴大姑变成了姥爷。
姥爷坐在里屋的大床上,妈妈坐在外屋的小床上,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也不说话。
啊?姥爷没有去跳河啊!
我跑进屋,拉起妈妈的手,二话不说,走到姥爷面前,就像平时我犯错误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的手走到姥爷的面前一样。
我轻轻地掐了一下妈妈的手,妈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爸爸,我错了,您别生气了。”
“啊?什么?”
姥爷平时就背的耳朵,现在更背了,装作听不见。
妈妈提高了一点声音,却多了一点泪水:“爸爸,我错了,您别生气了。”
这就是我的姥爷!完全的封建礼教!在七十年代的红色政权下,居然还来这一套。
可是,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妈妈也是这样长大的。
直到今天,我开始教我的孩子们学习《弟子规》,发现姥爷对我的教育,都是从那上面来的,毫不含糊。
原谅了妈妈之后,我和姥爷躺到了床上,我好奇地问他:“您刚才离家出走,去哪儿了?”
姥爷诧异地看着我:“离家出走?我就去了趟茅房(厕所)。”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