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建
我有两个窝。一个在家乡怀集,一个在南海大沥。战国时冯谖说,狡兔有三窟,我现在有二窟,也算是小狡兔了。
《冯谖客孟尝君》中称的狡兔,其特征是狡猾,狡猾得造有多处避祸藏身之地,以便“仅得免其死耳”,可我这只狡兔的特征是追求高质的生活,两者可是有点区别的。
我如果不做狡兔,只顾窝在城里讨生活,也不是不可以,但逢年过节回到家乡,我就像一个没窝儿的浪荡儿一样,散落在竹林,其人生况味必淡许多,这跟没爹没娘的遗孤,跟见风转篷的浮梗,是一个菜样。先前曾有多少次,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母地,就像那个“近乡情更怯”的宋之问,有一种倚闾而望的凄迷。我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到端州求学,毕业后虽然回故乡怀城生活过暂短的一段时光,但生我养我的母地,终究是隔水相望的一方远土,我再也无缘回去,探访那间父母遗留下来的百年老屋。此后命途多舛,多有不幸,我只得黯然捂着流血的心怀,离开故乡,到外地打工谋生。二十年风雨苍茫,我内心的乡愁与日俱增。我多想经常挈妇将雏,回到那魂牵梦绕的百年老屋,重绕在慈母的软膝下,温习蒙童时光的欢乐与幸福。特别是我父亲英年早逝之后,只留下孤苦无援的寡母,整天面对寒檐重壁,更令我牵肠挂肚。孟轲有言:“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按这个标准行人伦之乐,我可是有天大的遗憾,因为我的父亲中途撒手西去,难与老母续偕老之梦。虽然我曾有万千思乡的愁绪,可旅途迷漫,蜀道多艰,我所谋生的南海大沥,与故乡隔山相望四百里,虽称不上“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但从前却只有一条沙尘翻天的泥土路系着两端,从一头到那头,朝出晚达,真可谓舟车劳顿,呕心沥血。妻怨儿嗔,多有蹭蹬。況那百年老屋,属茅茨之舍,漆黑狭窄,天井、堂屋、厢房,皆布满苔藓,爬满虫蝼。每次荆妻归去,则如入瓮穴,举身悚栗!儿子更是吵闹着回大沥“老家”,真是苦不堪言!所以二十年来,除了尽人子之事不得不踏上归途,我渐渐地与故乡疏远起来。有时思母心切,索性将母亲接来同在一屋檐下生活。但是母亲是泥土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的心永远贴着那间百年老屋,不肯做寄泊篱下的游子。她过一段城市生活,就像陶渊明一样吵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于是掉头转身,回乡下继续她那荆钗布裙的简淡生活。
前几年,广贺高速公路通车,大沥与怀集,缩短为两个小时的车程。我闻讯驾“宝驹”踏归程,马啼声碎间,已与老母拾手相欢。去年,我决定将那间寒碜的百年老屋,推倒重建,请工匠,置红砖,购砂石,运砖片,批墙头,平地板,一时轰轰烈烈,至今年三月,工程彻底竣工,洋楼挺立如磐,一去茅茨之酸。老母新迁,欢颜笑眸,有如弥勒佛。
而今,我这个浪荡儿,不再是城里无根的浮梗。我有二窝,朝九晚五之后,我驱车“广贺高速”,回到故乡的新家,老母侍弄晚饭的炊烟正浓。与母共享晚宴,我像庄子一样鼓盆而歌,那人伦之乐,真是鼎沸而炜烨!
人生何憾?我有二窝,做狡兔,谋生、尽孝两不误,实在是无憾了!这样高质的生活,没时代的赠馈,必成我的一枕黄粱!所以我鼓盆而歌,不过是对时代的感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