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讲下广州城

黄永玉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三年灾荒，我认识一对因某种理由住在农村的夫妇，他们有太多孩子，七个，且大多是女孩。—般说来，女孩乖，懂事、体贴人。倒数第三个女孩才四岁，饿倒了。什么病都没有，就是起不来。一天、三天、五天……父母和其他的孩子白天晚上地忙。虽然所有的孩子都还活着……半夜，四岁的女孩忽然要爸爸。

爸爸坐在床沿上。

“爸，你讲下广州城……”

爸爸说：“……囡囡病好了，哪一天爸爸帶囡囡去广州中山五路看外婆。中山五路有电影院，天天放好看的电影；还有中山公园，很多花，很多鸟儿唱歌……”

“爸，不讲电影，不要花，不要鸟儿唱歌……”

“呵！好！中山五路有占元阁茶楼，莲蓉包、虾饺烧卖、咖喱角。公园前卖桂林米粉，好鲜的汤味，一碗又一碗……摊档还卖椰子酸姜，又甜、又酸、又辣……”

“不要酸姜，爸……不要……”

一切归于静寂。

“她怎么啦？”妈妈问。

“……走了……”爸爸嘘了一口气。

她来到世上才四年，又匆匆走了。那时候，一般说，家里发生这类事，是没有人哭的。

【选自《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