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四十多年前,也就是“文革”后期,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当时男生和女生之间是不能说话的,虽然非常想说话,可是不敢说,就是爱慕对方,也只能偷偷地用眼睛看看而已。四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中学生谈情说爱早已在心理上合法化,甚至有女中学生竟然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这几十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现在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是在这个光荣的数据后面,却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数据——人均年收入始终在世界的九十多位和一百位之间徘徊。
当上海、北京和广州这些经济发达地区的摩天大厦此起彼伏,商店、超市和饭店里人声鼎沸时,西部的贫穷落后地区仍然是一片萧条景象。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沿海地区城市里的人普遍在喝可乐了;可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湖南山区外出打工的人,在回家过年时,给乡亲带去的礼物还是可乐,因为他们的乡亲没有见过可乐。
社会生活的不平衡必然带来心理诉求的不平衡,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中央电视台在六一儿童节期间,采访了中国各地的孩子,问他们六一的时候最想得到的礼物是什么。一个北京的小男孩狮子大开口,说想要一架真正的波音飞机;一个西北的小女孩却羞怯地说,她想要一双白球鞋。两个同龄的中国孩子,梦想有着如此巨大的差距,这是令人震惊的。对这个西北小女孩来说,她想得到一双普通的白球鞋,也许和那个北京小男孩想得到的波音飞机一样遥远。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平衡的生活,区域之间的不平衡、經济发展的不平衡、个人生活的不平衡等等,然后就是心理的不平衡了。梦想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财富,也是每个人最后的希望,可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已经失去平衡了。
我举的两个例子中,两个孩子的梦想,显示的是现实的差距,四十多年前的女生和今天的女中学生,显示的是历史的差距。历史的差距让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欧洲四百年的动荡巨变,而现实的差距又将同时代的中国人分裂到不同的时代里去了。就像前面说到的北京小男孩和西北小女孩,让人恍惚觉得一个生活在今天的欧洲,另一个生活在四百年前的欧洲。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生活在现实和历史双重的巨大差距里,可以说我们都是病人,也可以说我们全体健康,因为我们一直生活在两种极端里,今天和过去相比较是这样,今天和今天相比较仍然是这样。
【选自《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