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握紧我的手

2017-05-11 07:52刘奔海
椰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拐杖哥哥母亲

■刘奔海

父亲握紧我的手

■刘奔海

父亲是在去年被查出患了脑梗的,好好的人一下子就双腿发软,走不了路了,于是,我们赶忙把父亲送进医院。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后,父亲可以下地让人搀扶着挪动脚步,医生说这病以后就要经常锻炼,逐渐恢复。出院后,我们给父亲买了一根拐杖,想着他拄个拐杖走路更稳当些,锻炼锻炼以后就不需要别人去搀扶,自己想走到哪儿都方便些。可不料,父亲却不愿拄拐,似乎也不会拄拐,每天早上,母亲陪着他外出锻炼,他总是一只手提着拐杖,让母亲牵着他的另一只手,拐杖起不了作用,反而成了他的负担。

半年过去了,父亲走路依然需要别人陪在身边看护。

拄拐杖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就学不会呢?我决定陪父亲走一走,教会他拄拐杖。

那天早上,我扶着父亲走出家门,边走边教他拄拐杖的方法和要领,怎样迈步,手脚怎样协调,边说边给他示范和演练,手把手地教他。可父亲的手脚反而像木偶一般,更不会走了,很自然的一个动作变得生硬和呆板。父子二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村外的大路上,我便不耐烦地给父亲讲:“爸,我再不扶你了,你一个人自己边走边摸索吧,你现在就想拐杖就是你的依靠!”“依靠”两个字我说得很重,我想只要他懂得了依靠拐杖,才能得心应手地使用拐杖。说着,我便放开父亲的手,让他自己走。父亲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又是提着拐杖向前挪动脚步。我心想,等他走累了,自然会拄着拐杖休息。我陪在父亲两三米远的周围,观察着他走路的状况,以防他摔倒;渐渐地,看他不需要搀扶也可以走,我便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父亲蹒跚着艰难地跟在后面,只是每和他之间的距离拉开十来米远时,我便停下来,望着父亲等着他跟上。父亲走得越来越慢,我停留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几次,我看到父亲的身体已开始摇晃,可他依然提着拐杖。父亲眼瞅着我,我知道,他是想让我过去扶他,我很是恼火,心一硬,我偏不扶你!我就不相信你学不会拄拐!

可父亲就是不会。

望着父亲蹒跚的身影,我的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酸楚。

父亲曾当了半辈子的教书先生。他高中毕业正赶上那个特殊的年代,没能上成大学,于是回村在我们那个村办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父亲勤奋努力,教学成绩突出,几年后便被招录进了公办教师的行列并被调进城里的学校。听母亲说,父亲刚从农村来到城里教书,吃的是从家里带去的黑面馒头,穿的是补丁加补丁的衣服,穷酸的样子常常让城里的孩子笑话。可渐渐地他便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后来,哥哥开始上小学了,父亲也把哥哥带到城里上学,他想着城里的教学水平高,让哥哥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考个好大学。

每到周末,是哥哥最高兴的日子,他终于可以和父亲回家了,可以见到妈妈了。可回家的路上也充满了艰辛。四十多里的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父亲就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哥哥来来往往。天气晴好倒也没什么,要是遇到下雨天气,可就难走多了。于是,那段路上,人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父亲使劲地在前面推着自行车,哥哥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后面。推着推着,车子就被泥沙糊住,父亲只好手里拿个木棍,不时地将堵塞住车轮的泥沙戳下去;而幼小的哥哥双手提着鞋子,双脚常会陷入泥浆难以拔出。有时父亲实在推不动了,只好把车子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

虽然一家人每个星期只有周末那一两天的团聚,可我却不盼望父亲回家,甚至是怕他回家,因为只要他一回到家里,家里的空气便骤然凝固。父亲总是板着面孔,动不动就会大发雷霆,我犯一点点错误也会把我训斥上半天。我在家里不敢大声说话,不敢乱说乱动,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我曾偷偷地给妈妈讲:就算永远不见爸爸我也不想他。

父亲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坏,常常为一些小事情和人争吵得脸红脖子粗,他心里不高兴马上情绪就表现出来,看不惯什么马上就要说出来,从不顾及别人的身份、地位和情面。我就想,他怎么就不会“笑里藏刀”呢?怎么就不会“秋后算账”呢?所以,尽管在学校里他所带的班级教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可仍然被不断地调动工作,从这个学校调到那个学校,又从那个学校调到又一所学校。越调越偏僻。但不管调到哪儿,他都要把哥哥带在身边,能时时督促着哥哥的学习他才放心。

到了我该上初中时,父亲已被调到了离家三十里外的一所交通不便的农村初中教书,他又开始把我和哥哥一同带到了那所初中,我上初一,哥哥上初三。因为每天都要面对父亲,对他的畏惧感也渐渐地淡化了。我一天天地长大了,青春叛逆的我越来越抗拒父亲,我不愿和父亲说话,更不愿听他给我谈人生、讲道理,只要他一说这些,我便不耐烦地说:“爸,你再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初二那年,我和父亲之间终于爆发了一次冲突,也是因为我做错了一件小事,父亲却把小事变大,夸张地批评我,但他越说我越听不进去,我终于大声对他吼道:“我不在这儿上了!”说完,头也不回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校门,父亲指着我的背影怒吼道:“你滚!再也别回来!”可我“滚”出没多久,父亲便骑着自行车追来,追上我,慌忙把车停在我前面,用平和的语气对我说:“别再跑了,爸再也不说你了……”

父亲脾气再坏,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也常常会被那浓浓的父爱感动。最令我难忘的是父亲骑着他那辆都快要散架的自行车驮着我和哥哥奔波在家与学校的那段路上的一幕幕场景:我坐在车的前梁上,哥哥坐在后座上,父亲气喘吁吁地蹬着车子……坐在车子上,我们弟兄的心里都是心疼和不忍,于是,每次在父亲出发前,哥哥便带着我先走,我们走着跑着,希望减轻父亲的负担,但每次过不到一会儿父亲便赶了上来。

跑着跑着,哥哥和我相继都跑到了高中,上了高中,父亲就再也无能为力了——我们不在父亲身边学习,不再让父亲驮着上学,也不再需要忍受他的坏脾气,自然感到轻松了很多。尽管那时家里经济不宽裕,但父亲对我们在学习上的需求都是尽可能地满足,需要什么辅导书,他跑遍大大小小的书店也要买到;自己和母亲生活再苦,也要给我们带足生活费。

可哥哥的大学梦想却实现得太艰难。他第一年参加高考离分数线只差了3分,父母都没有责备他,他们想着差3分,再补习一年一定能考上!谁知哥哥第二年一考下来,他就觉得不理想,甚至没有去看成绩的勇气,可父亲,在那个七月一个炎热的中午,硬是骑上自行车,去四十里外的市教育局看张榜公布的成绩,漆黑的夜晚,父亲回到了家里。那晚,他没说一句话,脸色苍茫地一直坐到了天亮……哥哥竟又差了10多分!那个打击对我们全家真是太大了!仿佛大学真的与我们无缘。

那年秋天,哥哥说什么也不愿再补习了,他对父亲说:“我认命了,这辈子就当农民算了。”“别人能考上,为什么我们就考不上呢?”一向严厉的父亲自言自语道,似乎在苦问苍天,又似乎是恨铁不成钢。沉默了许久,父亲把目光转向哥哥,眼里满含着期盼,“苦读了这么多年,现在离成功就差这么一步,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到最后?……高考是最公平的,不用看人脸色,只要肯下功夫,命运一定会改变的。”

那年秋季开学,我也升入了高三,在父母愁苦无奈的叹息声中,哥哥又开始了他的复读之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刚上早读,班主任就说班里又要来一位复读生,说着哥哥便出现在教室门口,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班主任走到我的桌旁,说让你哥坐你这吧,哥哥便低下了头无声地走到我旁边,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中挨着我坐下。就这样大我几岁的哥哥竟然成了我的同桌。想起那段日子,我们弟兄心头都别有一番滋味……终于,在又一年的高考中,我们弟兄都如愿以偿地考入了省城的大学。笼罩在我们家的愁云终于一扫而光。

我和哥哥去大学报到前的那天晚上,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围坐在明亮的灯光下,吃着,说着,笑着,父亲喝了很多酒,他喜极而泣,对母亲说:“两个儿子终于都走出家门了,往后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母亲笑着回道:“谁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往后你就一个人待着吧。”

我和哥哥都走向了越来越广阔的天地,从农村走进城市,在城市里成家立业,在老屋里陪伴父母的时间是越来越少。父母一天天地老了,变得行动迟缓,特别是退休后更显出老态龙钟的迹象,他整天待在他的小房子里不愿出门,我们劝了几次也没什么效果,后来就任他一个人待着吧。可他,只要我或是哥哥打电话说哪天回家,他就一天天地盼着,念叨着,可我们回到家里,除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谁也不愿意和父亲多待一会儿。虽然父亲的脾气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可因为长期被周围人的排斥,长期的封闭,他已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思想落后、观念守旧,现在反而成了我们批评指责的对象,就像小时候他批评我们一样。

可谁能想到,父亲偏偏会得上脑梗,变得行动不便。

刚住进医院的那几天,父亲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闹着说他不在医院住,说他的病不用看,非要回家,好说歹说,终于安静了下来。可给他输液时,他的手老是爱动,一动手上就起个大包,护士又要给他扎,有时输一次液要扎上三五次!那天,父亲的手上又起了个大包,那位小护士赶来后,一边为父亲拔针头,一边故作生气地嗔怪父亲:“老爷子,你手再动就给你把手绑起来。”一旁的母亲也在不停地责备父亲,说:“你一辈子还教育学生,让学生听话,给你说了多少遍‘手不要动’你就是记不住!”父亲难为情地叹口气:“唉,我怎么就记不住呢?”小护士听到母亲说父亲教了一辈子书,马上又对父亲开玩笑道:“老爷子,你看你一天没精打采的,您把以前批评学生的精神劲拿出来,这样谁还敢批评您!”这时,父亲笑了,但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现在不是‘三娘教子’,而是‘子教三娘’了。”我觉得小护士和父亲都是在说我,我立刻觉得我的脸开始发烫。

前面几天,我曾一个人伺候了父亲几天,我虽已步入中年,却是第一次伺候病人,虽然伺候的是自己的父亲,可一两天后我也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动不动就对意识已不很清晰的父亲发脾气。

父亲是卑微的,却又是坚强的,他一生奔波劳碌,风雨中支撑着我们这个家,他说他一生最不愿向人低头求人办事,为此吃尽了苦头,但为了我们弟兄上学,又不得不看人脸色。父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情郁于中,有时难免发之于外。如今,我和哥哥都走出了家门,有了好的工作,但正当他需要生活照顾和精神慰藉的时候,我们不是去走近他、开导他,却远避他,憎恶他……

我慢慢地向父亲走去,快到父亲身边时,他的一只手缓慢地有点胆怯地伸给我,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一手接过父亲手中的拐杖,一手拉住父亲伸过来的手,父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愿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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