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小可
父亲·师友·往事
□ 李小可
父亲小时候,在家乡徐州常看一种乡土气息特别浓的地方戏,叫“拉魂腔”,演的都是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那如泣如诉的乡土腔音,催人泪下,艺术感染力动人魂魄,给父亲的心灵打上了深深的烙印。1954年,他到江南写生时,提出“可贵者胆”“所要者魂”。这个“魂”,就来自于“拉魂腔”;这个“魂”,就是艺术中的情与精神,也是艺术所表现的最本质的东西。
父亲13岁时,常去离家不远的城墙上玩。一次偶然,他看到快哉亭中有几位老人在作画,信手画出山水、梅花、兰花,这使父亲极为惊奇。连看多日,老者也颇为惊奇,便叫他进屋观习。后来,父亲拜其中一位叫钱食芝的老先生为师。钱先生发现父亲有绘画天分,曾赠画给父亲,并在画上题诗一首:“童年能弄墨,灵敏世应稀。汝自鹏搏上,余惭退飞。”正是这个机缘,把父亲带入了中国画的天地。而这偶然的机缘,产生于父亲对中国画艺术的初始迷恋与吸引,更产生于钱食芝先生对陌生稚童的关爱。
18岁那年,父亲看到徐州军阀张宗昌为其母做寿,请来当时京戏戏坛巨匠唱的堂会,余叔岩、杨小楼、荀慧生、钱金福、程砚秋、尚小云等众多精英聚在一起。余叔岩那高亢悲怆的唱腔、杨小楼干净大气的身段,尤其是程砚秋圆韵流畅的精湛唱腔,给父亲心灵带来的不仅仅是感动,而是东方艺术韵味产生的一种震撼,这唱腔仿佛已浸透在他的心中,如听“天乐”,其程式化的表现方式也深深地影响着他的艺术。晚年的父亲,画完画坐在沙发上休息时,旁边录音机播放的依旧是程砚秋、余叔岩、杨宝森那如“天乐”的唱腔……这唱腔缓缓地回荡在师牛堂中。
《牧童戏鸟图》李可染
1929年,父亲以中专学历越级报考杭州国立艺术院研究部,当时需要考油画,父亲从来没有画过油画,不知怎么办。正巧在报考的路上遇见了同考的青年张眺,张眺说:“我教你。”经张眺的辅导,最终父亲榜上有名,张眺反而没被录取。后经父亲向校长林风眠诚恳推介,林校长欣然纳取了张眺。父亲考入杭州美专的机缘,同样来自于林风眠先生对于初登艺术征途学子的一种关爱。1940年,林风眠先生在重庆金刚坡的一间破旧房子中画画,条件极为简陋。父亲经常会带点便饭去看望老师,每次去都看到林风眠先生在画画,从未间断,每日都画几十张,画完的画,堆在身后,直摞到屋顶。父亲常对我说,人们往往只看到林风眠先生一气呵成的惊人之作,却不知他背后付出的艰辛。
1943年,父亲执教于重庆,并提出对传统“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又开始研习传统,画中国画、水彩画。那时,父亲在重庆办了一个水彩画展。有一天,徐悲鸿先生陪同一些海外友人来到展厅,看到父亲的作品,甚为喜欢,便对工作人员表示,想结识一下李可染先生。就这样,父亲结识了徐悲鸿先生,最后,徐悲鸿先生用一幅十分精彩的《猫》,与父亲互送作品。当时,徐悲鸿先生已是北平国立艺专的校长,而父亲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画家,却受到徐先生的如此器重。后来,杭州美专与徐悲鸿先生的北平国立艺专同时邀请父亲前去任教。一边是母校,一边是徐先生所邀,如何选择?徐先生承诺,到北京会给父亲介绍齐白石、黄宾虹两位大师,这是非常难得的机缘,为此,父亲选择了北京。父亲回忆说:“我当时40岁,如果不向齐白石、黄宾虹这样承前启后的绘画大师学习,我们将会割断历史,犯历史的错误。”1947年,父亲来到北京后,经徐悲鸿先生引见,拜齐白石、黄宾虹为师。
1947年的春天,父亲带着自己的画拜见白石老人。父亲初见老人心存敬畏,他把自己的画一张一张的拿给老人看。看到父亲的画,坐在画桌前的老人惊诧地站了起来,开始饶有兴致地与父亲交谈起来。老人问父亲:“你出过画册没有?”并告诉父亲如出画册应该出什么样的,用什么样的纸,甚至找出纸样……随着和老人的交谈,气氛也渐渐融洽。可能是父亲那大胆、潇洒、幽默,以及带有乡土气息且不拘一格的画风打动了老人,老人欣然答应了父亲想拜师的请求。父亲兴奋不已。当时父亲刚到北京,经济也很拮据,拜齐白石老人为师是个大事,不能草率行事,一定要筹点钱,请几桌饭,行拜见礼,这使拜师之事拖了数日。白石老人见拜师之事没有回音,有点生气了,便对儿子齐子如说:“你去问问李可染,他说拜师的事还拜不拜了?”齐子如马上找到父亲,说老人生气了,别准备什么了,父亲立即随他来到白石老人家,与齐子如一起磕头拜师。
父亲开始跟从白石老人理纸习画,其间,父亲也常和母亲一起拜见老人。一天,白石老人拿着一个纸包送给父亲,并说:“我给你刻了一块图章,你回去再打开看。”父亲回去后,打开纸包一看,是一块刻着李字的图章。但特殊的是,李字旁边有一个小圆圈。后来父亲问老人:“这小圆圈是什么意思?”老人幽默地说:“你身边佩有一颗珍珠啊!”(因母亲名字是佩珠。)有一次,父亲拿着画让老人批评指点,老人看了画沉静一会,说:“我一生特别喜欢草书,尤其是徐青藤潇洒的字和画,可我现在一直还在写楷书……”老人婉转地指出父亲作品快与轻的毛病。父亲经白石老人指点,更加体会到笔墨的分量对于作品的重要性。父亲在白石老人身边十年,老人少语而多思,画时行笔很慢、很重,但落笔惊人,每日作画从不间断,“足不踏空”,只有午间在藤椅上稍息片刻。每当父亲看着在藤椅上静静睡着的白石老人,就感到“眼前好像是一座雄浑无语的大山”。而白石老人唯一的愿望,是“痴思长绳系日”—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时间,更长的生命……
《实者慧》李可染
1957年,白石老人已是96岁高龄。一天,父亲去看他,临走时老人说:“可染,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老人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盒印泥,对父亲说:“你拿去吧!这是最好的西洋红印泥。”父亲惊愕地说:“老师,这么好的印泥我不能收,还是老师留着用吧!”老人说:“一定要拿去,有一天老师不在了,你盖印用印泥时还会想起老师……”白石老人对学子的师生深情,对中国绘画艺术的依恋之情,深深地浸透在此举之中,也深深地烙在父亲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