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树
阅读分享:村上春树曾说过,人其实都是一瞬间长大的。我们在漆黑的夜里不断奔跑,在奔跑中不断舍弃原有的行囊。到达彼岸时突然发现四肢更加健壮有力,心智也早已淬炼成钢。
少年真切听得那声音是在深夜。他睁眼醒来,摸索着打开台灯环视房间。墙上挂钟即将指向2∶00。谁在哪里拧动偌大的发条?不对,声音虽像是拧发条,却又不是。肯定是鸟在什么地方叫。少年把椅子搬到窗前,上去拉开窗帘把窗户开一条缝。一轮晚秋满月胀鼓鼓白亮亮悬浮在天宇正中。树木同少年白天看时印象甚是不同,全然觉察不出平日的温馨与亲和。
什么样子的鸟呢?少年很想看上一眼,以便记下颜色和形状,明天慢慢用图鉴查一下鸟名。虽说小学还没上,但已能看懂有汉字的文章了。
少年熄掉灯,闭起眼睛。但总惦记松树上的鸟,怎么也睡不着。当拧发条鸟的叫声再次传来时,少年毫不迟疑地翻身下床。这回没开台灯,蹑手蹑脚爬上窗边椅子。这样,鸟就不会察觉自己在此守候。
不料少年见到的是两个男人。少年大气不敢出。两个男人如黑黢黢的剪影在松树下蹲下身子。两人都穿深色衣服,一个没戴帽,一个戴一顶礼帽式的带檐帽子。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钻到自家院里来呢?少年感到奇怪。首先是狗为什么没叫?恐怕还是马上告诉父母好。然而少年没离开窗口。好奇心把他钉在那里。看那两人要干什么!
拧发条鸟突然想起似的在树上叫了起来。“吱吱吱吱”,长发条拧了几次。但两人没注意鸟叫。脸没抬,身子一动不动。他们脸对脸悄悄蹲在那里。像在低声商量什么。由于月光被树枝挡住,看不见两人面部。片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两人身高相差20厘米左右。都瘦,高个子那个(戴帽子的)身穿风衣,矮个头衣服紧裹身体。
矮个头走近松树,朝树上看了一会儿,双手在树干上像查看什么似的抓来抓去弄了半天,之后一下子扑住,毫不费力地顺树干“刺溜溜”向上爬去。简直是马戏表演,少年心中称奇。爬那松树没那么容易。树干光溜溜的,一个抓手也没有。他像熟悉朋友那样熟悉那棵树。不过,何苦深更半夜里爬树呢?想抓上面的拧发条鸟不成?
高个子站在树下静静向上望着。不一会儿,小个头从视野中消失了。不时传来松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听动静他还在继续往上爬那棵大松树。拧发条鸟听得有人爬树必定马上飞离。即使爬得再灵巧,也不可能轻易捉到鸟。然而怎么等也没有扑棱声,叫声也已止息。
矮个头在松树中消失了,高个子转身不见了,拧发条鸟闷声不叫了。该不该叫醒父亲呢?叫醒也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话,转而问自己又做的什么梦。
接着,少年蓦地注意到矮个头有点像自己的父亲。只是个头似乎有点过矮。除去这点,体形、动作简直同父亲一模一样。不不,父亲爬树没有那么灵巧。父亲没那么敏捷,没那么有力气。少年越想越莫名其妙。
不多工夫,高个子返回树下。这回双手拿着的是铁锹和大提包。他把铁锹放在地上,用铁锹在靠近树根挖起坑来。少年暗想,家人保准给这声音吵醒。毕竟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之大。
然而谁也没醒。高个子对四周毫不在意,兀自默默挖坑不止。稍后,他从提包里轻轻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布包样的东西。说不定高个子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体。想到这里,少年胸口怦怦直跳。不过,布包里的东西顶多猫那么大。若是人的尸体,无非是婴儿。问题是为什么非要埋在我家院里不可呢?少年下意识地把积在口里的唾液咽进喉咙深处,那“咕噜”一声大到把少年自己吓了一跳。
继而,拧发条鸟受到声音刺激似的啼叫起来。“吱吱吱”,拧的发条似乎比刚才的还要大。
听得这鸟鸣,少年察觉出来了:一件极为重大的事即将发生。少年微张着口,把鼻子按在凉冰冰的窗玻璃上,密切注视庭院里上演的这幕怪剧。
高个子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包着什么的黑布包放进坑去,而后站在那里向下盯着坑里的东西。脸看不见,感觉好像一脸庄重,闷闷不乐。到底是什么尸体呢?少年想。未见,高个子毅然决然地拿锹埋坑,埋罢,轻轻把表面踩平。之后把铁锹靠树干立定,拎起提包迈着慢悠悠的步子离去。他一次也没回头看,没往树上瞧。拧发条鸟再没叫一次。
睡意汹涌袭来,仿佛一面重重的铁盖劈头压下。他很想弄清树上的矮个头和拧发条鸟往下如何,但已没办法睁开眼睛。
沉沉睡熟之后,少年做了个真真切切的梦。梦中,少年走进夜幕下一个人也没有的院子,用铁锹挖坑。坑刚被那个高个子怪男人埋上,挖起来不费多大力。
为了不把布包弄伤,少年小心翼翼铲去周围的土,双膝跪地从坑里拉出布包。好奇心以无比强大的引力控制了他。打开包一看,里面是一颗心脏,人的心脏。如刚被扔掉的婴儿一动一动的,传到少年耳畔。然而那是少年自己的心跳。
少年调整呼吸,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这单单是人的心脏,不是什么别的,图鉴上都有的。谁都有一颗心脏,我也不例外。少年以沉着的手势将仍在跳动的心脏重新用布包住,放回坑内,拿锹填土。然后,少年翻过窗口,返回自己温暖可亲的房间。不料他发觉已经有谁躺在这里,有谁取而代之地躺在床上闷头大睡。
少年生气了,一把撩开被子。“喂,出去!这是我的床”,声音没发出,但发现的竟是自己的形体。他自己早已上床,甚是香甜地打着鼻息酣睡。假如我自身已经睡在这里,那么这个我睡在哪里呢?少年想大声呼喊,想用尽可能尖厉的喊声叫醒熟睡中的自身,叫醒家里所有的人。但无论怎么用力,也发不出一丝半缕的声音。
无奈,少年拿出吃奶力气把睡梦中的另一个自己推去一边,好歹把身体挤进小床的一角。姿势虽然憋屈得难受,又没有枕头,但一上床马上困得不得了,再也想不成什么。下一瞬间他便坠入了睡境。
翌日早睁开眼睛,少年独自躺在床正中。枕头一如往常枕在头下。身旁谁也没有。他慢慢撑起身体,环顾房间,一眼看去看不出变化。
但还是有所不同。简直就像自己被换成另一个人似的。他知道自己尚不能充分适应自己这个新身体,觉得好像有某种与本来的自己格格不入的东西。少年突然心慌起来,想喊妈妈。可是喉咙吐不出聲音。他的声带无法振动这里的空气。恰如“妈妈”一词本身从世界消失一样。但少年不久意识到:消失的并非语言。
(潘光贤摘自《奇鸟行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