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
永成从朝鲜回来了,带着荣誉的光环回到了京剧团。别看永成京剧上实在不怎么样,只会一出戏,外号永一出,就是永远会唱一出戏。但是,永成的心里有政治,知道上边最喜欢什么,知道看风向。特别是在揭发戏子汤吉利是军阀汤恩伯干儿子这件事上,得到了特别的好处,那心思就更不在演戏上,时时刻刻地用鼻子闻着上边又有什么新提法,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您看见了吧,一个人一个活法,通过几年的努力,永成竟是文化局的副局长了。但是,由于心里的那点小东西在作怪,几年来,永成一直不见汤吉利。汤吉利可没那么多心眼,心想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师兄还是师兄,该看还得去看。有一次,汤吉利去看他,却被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挡在了外面。汤吉利笑了笑,也就断了再和他来往的念头了。
这一年的7月,天出奇的热,树叶在热浪的烘烤下弯下了腰,翻卷在一起,寄居在树上的知了儿也懒得闭上了嘴,没有了往日的喧嚣,显出了可怕的寂静。一会儿,天上传来了雷声的轰鸣,乌云裹挟着风向人们扑了过来,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土地上,掀起了一层尘土,马上这层尘土又被接下来的雨点压向了地面。
汤吉利老刀李姐三个人站在门口,看着这风这云这雨,听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想着刚才会议的情况。回收公司的领导和文化局的领导联合在这里开了会,听那意思,这里是右派言论的聚集点,攻击现代京戏不如老戏过瘾,还说,现在找不出黑包公这样为民请命的官儿。听得三个人后背直冒冷汗,不就是唱两口老戏么,还牵扯上反党了,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呀!
老刀看着李姐和汤吉利说,没事。李姐你拉家带口的,什么都没参与。吉利,你在我眼里是个孩子,也没你什么事。真要有事,我老刀扛着。吉利和李姐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汤吉利听得出来,刚才文化局的领导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还点了一句,有的人历史上就和大军阀拉扯不清,那肯定是又提起汤恩伯的事啦。正想着呢,老刀说话了,关门上板,爱谁谁,咱们回家吃炸酱面去啦。吉利到我家去吧,小碗干炸。汤吉利说,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忽悠忽悠的,不踏实。老刀说,管他呢,明天天塌下来是明天的事,今天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说着,拉起汤吉利打着伞就往家走。
几天以后文化局和回收公司的两个工作人员找汤吉利谈话,让他交代右派言行。汤吉利拿着一把胡琴一进门腿就发软,好悬,没跪下。他记得有出戏,叫苏三会审,被审的人一准儿的要跪下,可这是新社会了,平等了。汤吉利没等那两个人说话,自己先交代问题,领导,都是这胡琴惹的祸,没有它,我们就不会唱戏。不唱戏也就不会来这么多戏迷。不来这么多的戏迷,就不会有人乱说。没人乱说,也就不会给两位领导找这么大的麻烦。当着您的面我给它摔喽。说着话,他举起手中的胡琴猛地往砖地上一摔,那把胡琴瞬间变得粉身碎骨,可怜的躯体飞得满屋都是。
那两个人,先是听汤吉利说绕口令一样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又见他把胡琴摔了,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地呵斥道,汤吉利,什么乱七八糟的,和胡琴有什么关系?交代你们和社会上的那些人都说过什么?正这时候,门开了,老刀闯了进来,对着这两个人说道,跟他没关系,我是这个店的负责人,社会上的那些个人都是冲着我来的。要是说过什么不中听的,也是我的责任。站着的那位冷笑道,终于跳出来了,那你就交代,汤吉利出去。汤吉利一声没吭,冒着一脑袋汗退了出来,他在心里佩服老刀。
过了两个月,文化局这个右派大户分出了一个名额,给了回收公司。老刀那张细长脸的上面多了一顶帽子——右派。这天晚上,当老刀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里的时候,汤吉利扑通一下给老刀跪下了。哭着道,师傅,我知道,这右派的帽子是我的,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呀!我真没用。燕子一看也跪了下来。
老刀扶起两个孩子,让他们坐下。说道,我都快60了,没事。你们不能有事。今天你们当着我的面发誓,互敬互爱地过好日子,我这个右派就没白当。汤吉利和燕子双双跪在老刀面前,给老刀磕了三个响头,泪眼涟涟地叫了声爸爸。老刀笑了,说道,好了,天塌不下来。我去给你们小两口儿做一锅羊肉汆面。吉利,到大街酒铺买两毛钱猪头肉,咱们爷儿仨喝两口儿。
我妈给我讲这个汤吉利的时候,特意地指出一点,汤吉利的一生,就是得意裹夹着倒霉,再一次的得意伴随着倒霉的过程。别有一点好事,紧接着的准保是一件懊啕事,你说怎么这么邪性!我想,这就是汤吉利的命,说白了也是他自己的性格使然。遇上好事得意忘形,老百姓的话叫作不知道摁着点,太张扬。
汤吉利简单地举行了个婚礼,算是成家了。老刀喝大了,趴在桌子上指着汤吉利嘻嘻地笑,你小子进我们家门,你是赚大发了。不许欺负燕子,不能让她掉一滴眼泪。要不然,我打断你的那条狗腿。汤吉利也喝高了,哥们儿,你放心吧。燕子是我心尖上的那块肉,我要让她天天高兴,你就放心吧!老刀说,行,够哥们儿意思。燕子哭得像泪人似的,她知道,老爸明天就要到团泊洼劳改去了,他不放心自己,这是有托孤的意思啊。燕子擦了一把眼泪,拿着一支筷子,在饭碗上打着鼓点,低声地唱道:
耳边厢忽听得人声喧震,见先生站埃尘珠泪淋淋。
二皇儿含悲泪一旁跪定,孤又惭孤又恨孤又伤心。
写遗诏不由得孤的珠泪滚滚,叫先生你就是托孤的大臣。
老刀和汤吉利听到这里,泪水顺着手指的缝隙流了下来,落在袖子上,连前胸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果然,老刀再也没能活着回到北新仓。
三
戏子汤吉利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京剧是汤吉利的半条命,没孩子的时候,两口子下班回到家里就来一段。在汤吉利的开导下,燕子已经会唱几十段了,而且是有板有眼。星期日的时候,汤吉利骑着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到前门大街戏劇商店,买两根白蜡杆子,再买一块五合板,拿个破锯条,吭哧坑哧地做了京剧用的刀枪把子。刀身用银粉一刷,找个红布条拴在刀把上,齐活。两口子在院里练起来了。
平时汤吉利和燕子的对话更有意思。早饭的时间到了,燕子说,主公,该用早膳了。汤吉利要上班了,对着燕子说,啊娘子,我要上朝了啊啊啊。这才出门。不知道要吃什么,燕子问了,啊哈,主公,今天咱们吃什么好呢?汤吉利一扭头,这这这个么,还是吃打卤面吧。带着韵,拉长声,您乍一听,还以为真是要开戏了。
汤吉利遇到的事情太多了,除了这一点爱好,再也不敢逞能好强了。他自己认为,我在我们家的后院唱戏谁也管不着,碍不着谁。但是他忘了一条,天上下雨,谁身上不淋上几个泥点呀。
这一天,戏子汤吉利慌慌张张地跑进自己家的院子,转身关上街门,进屋以后马上关上了屋门。这会儿也顾不上喊娘子了,拉着燕子的手,走到靠墙的地方低声说,我刚听说,今天,一群人在孔庙里,把京剧院的戏装一把火给烧了,据说还打了人。你说,咱家的那些戏装不会惹事吧?他右手攥成拳头,不停地敲打着左手手心,脸上沁出了汗珠。
燕子一直把汤吉利当作家里的顶天柱,凡事都是汤吉利拿主意,虽然十个主意里有五个有馊味,但是燕子就信他。家里的戏装是汤吉利和燕子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有的还是燕子一针一线抠持出来的。甭说烧,就是送人也舍不得。汤吉利说,咱不能烧,我舍不得。燕子也说,我心疼。汤吉利说,我几十年没上台了,我还要穿着它上台唱戏呢。燕子看着他说,对。可是,现在怎么办,那些人不会上咱家来烧戏装吧?
一句话又把汤吉利说慌了,在屋里来回走溜,走着走着,一脚踢在盛米的米缸上了,脑子里灵光一闪,双手拉住燕子说,我有办法啦,咱们把戏装叠好喽放进米缸,然后埋在院里,谁要问咱们戏装哪儿去了,咱俩就说扔垃圾堆了。汤吉利笑了,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说道,娘子,你看我的办法是不是真真的高明呀?燕子也这味儿,啊主公,确实地高明呀,哈哈哈!您说这两口子有个正形吗?
俩人忙活了半夜,把戏装用包袱皮包好再放到缸里,拿张油纸包住缸口,汤吉利轻轻地开开门,看看四周,又轻声地走到门口听听门外也没动静。这才开始行动,在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放进米缸,压上一块石板,上面再放上土,再踩上几脚,然后又把一堆生火的劈柴放在上面。俩人对视着一笑,回到屋里激动得半天睡不着觉。燕子在床上抱着汤吉利,点着他的脑门说,这里面是什么呀,这么聪明。汤吉利得意极了,把燕子压在身下,幸福了一把。
汤吉利的废品收购站越来越红火了,很多的人家被抄了,那些不用的东西送到了废品站。原先遇到京剧里用的东西,汤吉利都要好好看一看,喜欢的就自己买下了。现在,打死他也不敢了。而且他的脑子里不时地出现那口大米缸,好像那缸会在某一个时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而且,不偏不正地砸在自己的脑瓜顶上。这时汤吉利的前胸后背就都是冷汗。下班后也顾不得带回要买的菜,一溜烟跑回家,看到那堆劈柴还在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双手在胸前来回地胡噜着。然后出门买菜。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别看汤吉利的师兄永成戏不会两出,但是,人家脑子好使,会见风转舵。如今,已经是文艺尖兵战斗队的司令了,在他的带领下捣毁了一切“封资修”的东西。汤吉利看到报纸上永成的大照片,对燕子说,他这些事我做不来,我就想演戏,我生来就是个演戏的,是戏子。可惜呀,这么点愿望看来也实现不了了。说到此时,汤吉利的眼圈红了。燕子赶忙像哄孩子一样去哄他,只要你喜欢戏,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让你演上一出闹天宫。一言为定啊,一言为定。俩人的手在空中拍在了一起,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声音,这声音穿透了未来的30年,在我们国家走上发展的大道后,汤吉利还真的唱了一出大戏,当然了,那是后话。
汤吉利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口大缸终于从天上飞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汤吉利的脑门上。
门外一声乱喊,愤怒的人们踹开了汤吉利家的街门。当汤吉利和燕子被人们揪到院子当中站定,抬起头看到师兄永成一身绿军装,气宇轩昂迎面走来的时候,汤吉利心中一阵慌乱,心想,完了。刚开口叫了一声“师兄”,一皮带抽在汤吉利的脑门上,一股鲜血涌了出来,像几条红色的蚯蚓迅速地在脸上蠕动着。汤吉利的眼睛也爬上了蚯蚓,这时在他的视野里全是血红,略带着血腥味道。
有人端过来一把椅子,永成站在高高的椅子上,人们仰视着他。嘶哑的声音从永成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大家看这个人,他历史上就有问题,国民党战犯汤恩伯大家都知道吧,那是个大坏蛋,这个人就是汤恩伯的干儿子,是他留在大陆的一颗炸弹!然后,停顿一分钟,他指着那堆柴火说,那里有什么?大家知道,封资修的东西我们一定要砸他个稀巴烂,那里是他们藏起来的戏装,也可以叫复辟装。
几个人开始搬柴火,几下子就把缸里的东西提溜出来,扔在了汤吉利的面前,点上一把火。汤吉利的脸色像死灰一样,他盯着永成说,师兄,你好久不练功了,声音都没法听了。永成一愣,這个场合竟不知道怎么接汤吉利这句话。
有人给汤吉利戴上一顶高高的纸帽子,上面写着封资修三个大字。然后,塞在他手里一面小锣和一柄锣槌。汤吉利继续对永成说,这是白无常戴的,你还记得师父怎么教我们表演的吗?也不等他回答,汤吉利敲两下锣,就开始伸着双手,在院子里来回地蹦着蹦着。永成看到汤吉利的动作,忽然一愣。想起当年在戏校学这出戏的时候,永成不会做动作,老师举着板子打,汤吉利趴在永成的屁股上,替他挨了几板子。下学以后,两个人戴着黑白无常的帽子发誓说,如果今后谁要是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就让黑白无常把对方一条链子锁走。想起这些,永成愣在那里,两眼发直,喉咙发甜,双手出汗,看着眼前的汤吉利,正在向自己蹦过来,想跑又迈不动双腿。眼前一黑,一声大叫,从椅子上摔落在尘埃里。院里的人们赶紧抱起司令上医院。
院子里只剩下燕子和不停地蹦来蹦去的汤吉利。燕子关上大门,打掉汤吉利头上的纸帽子,汤吉利不蹦了,只在那里傻笑。
北新仓的人都知道,汤吉利疯了,他师兄傻了。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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