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文子
一生徒步16万公里,探访无人问津的隐秘
文|戴文子
乡村里蕴含着中国文化构建中最为基础、最为重要的基因与来源,而乡土文化则是构成我们每一个人的最基本元素,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命脉所在
《田野调查:被遗忘的村落》作者:[日] 宫本常一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日期:2017年1月1日
城市化进程的急速推进,往往是以牺牲乡土文化为代价的。成长于这种背景下的新世代年轻人,不可避免地会与乡村产生距离。
我自幼成长于苏北城乡接合部,生活的环境中,城市人口与农村人口各占一半。对农村的态度,既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有所见闻,却依旧陌生。对乡土文化的第一印象,来自于收录在初中课本中的《桃花源记》。印象之深,至今能诵——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后来明白,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再美也只是传说。为了进一步了解农村,我开始广泛阅读曾风行一时的“乡土文学”:从莫言的《红高粱》,到孙犁的《荷花淀》;从陈忠实的《白鹿原》;到沈从文的《边城》,从苏童的《妻妾成群》,到余华的《活着》……我一本接着一本地读,看得火热,也禁不住思考:这些文学作品美则美矣,却更像是一种基于作者个人情感的侧写,很难展现农村的全貌,更不用说其真实性。直到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接触到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代表作《乡土中国》,我才第一次听闻一个专有名词——田野调查。
田野调查被公认为是人类学学科的基本方法论,也是最早的人类学方法论,往往用于民族志的编写。这种调研方法具体操作起来十分艰难,光有渊博的背景知识不够,还需学者深入一线,长时间参与观察对象的日常及非日常活动,甚至要学会当地的语言,和当地人真正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真正了解他们的文化。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学者还要尽可能地摒除自身的固有观念,保持一颗冷静客观的头脑。如此才能保证归来后落实在笔端的文字才是行之有效的信息,记录下来的资料才是真实可靠的。
光是听上去就困难重重,何况还要亲身躬行?这几年国内鲜见出色的人类学作品问世,想来也是日趋浮躁的大背景使然。
反观与我们一海之隔的日本,倒是有这样一位学者,历时73年,徒步16万公里,走访那些人迹罕至的村庄,与那里的老人秉烛夜谈,记录下大量翔实的资料,写就一部正在消亡的村落实录。这位学者,正是日本民俗学家宫本常一;这部著作,便是我正在阅读的这本《田野调查:被遗忘的村落》。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本书没有学术专著的艰涩沉重,反倒透露着鲜活愉快、昂扬深远的气息。宫本常一没有多余的评价,只是忠实本真地记录下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写下这部绵密瑰丽的旧日生活故事,也使读者可以借机管窥大和民族的过往。
书页之间,日本乡村的淳朴画卷跃然纸上。那些被埋没湮灭的人和事,通过老人颠倒不清的呢喃低语重新变得鲜活起来。而且,由于年代过于久远,那些迤逦动人的真实历史,在昏暗的油灯下,竟然显现出一种别样的魔幻色彩。
其中最令我难忘的部分,一是寄合,二是夜偷。
小小的村落作为共同生活的空间过于狭窄,每日每夜的农耕劳动又导致生活沉闷窒息。于是,最纯真的原始欲望在这片最古老的土地上显得异常蓬勃、生猛野性。
好像是对这种生活的一种补救,既能让大家抒发怨气化解纠纷,也能让大家满足欲望发泄精力,与之相对应的,便产生了寄合与夜偷这两道靓丽的乡土风景。
所谓寄合,便是日本乡村的聚众集会。这种寄合是从宗教性聚会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现在已多和讨论村务有关。但这种集会的形式却极其随意,村民在寄合上的发言都互相予以细致的关照,与其说进行表决,不如说像是知识的交换。
在寄合的过程中,如果肚子饿了,村民往往不回家吃饭,而是由家里人送盒饭来,吃完继续讨论。如果晚上还议而未决,有的人就席地而眠,醒来后继续讨论。有时候彻夜长谈,直到达成一致意见。但不论多么困难的事情,有3天时间一般都能解决。虽然耗时,但不能马虎行事,一定要做到所有人都同意。所以一旦决定下来,大家都必须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
寄合中也不是空讲大道理,而是围绕某件具体的事,各人讲述自己所知的与此相关的事例。正因如此,大家发言踊跃,寄合才开得热火朝天。
至于说夜偷,那就更有意思了。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欲火难耐,据说能在晚上翻越好几座大山,走上好几里路。如果听谁说哪里有好女人,再远一点也不在乎,举着火把去。
古人的性观念远比我们想象中来得开放,男人和女人交好其实很简单。据一位老人回忆,年轻时路上偶然碰面的女人,和她搭讪,说几句俏皮话,如果对方愿意交谈,就证明她也有意,晚上就闯到她家里去,从来没有拒绝的。父母亲一般都睡在储藏室,年轻人睡在厨房或者客厅。小伙子溜进去很方便,开门的时候,就往门槛上小便,这样开门的声音就被遮盖住了。然后卷好腰带,用手按着一头,往地板上滚去,腰带就一直铺到前面的地板上。再蹑手蹑脚地踩着腰带走进地板房,就不会发出声音。剩下的工作,就是钻进被窝了。
万一声音闹大了怎么办?没关系,家里的父母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提醒一下,蒙头继续睡觉。这不仅是因为乡里乡亲互相熟识,低头不见抬头见,更多的原因,则是年轻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夜偷”过来的。
女人呢?则会在第二天插秧时津津乐道昨晚的经历,互相比较,吹嘘攀谈。即使在性的话题被禁止谈论的年代,在农村,尤其是在女人的世界里依然被自然而然地谈论着。不仅插秧,在其他只有女人一起干活的时候也会被大胆露骨地说出来。
而有意思的是,擅长说黄色故事的女人大多在成家之后成为好妻子。女人的色情话所展现的世界是明亮的,这意味着她们的生活很幸福。真正有罪的不是欲望本身,而是那些故意曲解欲望的人。
当然,书中展现的浮世风情还有很多,比如八旬老人苍老而悠远的歌声、村里男女赌上身体的对歌比赛以及只有麻风病人通行的小道……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合上书本,心底不觉五味杂陈。芸芸众生一如过眼云烟,淡淡的故事里没有哀怨忧伤,只留下庄严静穆。故事里记述的是被遗忘的村落,也是被时代遗忘的人。那时,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关历史、无关文明,只是默默度过自己的生命,却那么鲜活地存在过。
“哈,这一生开心的事和伤心的事都很多,对于我这个没本事的人来说,最快乐的事就是打鱼,最伤心的事就是媳妇去世。老婆和我一起生活了五十年,这是最大的幸福。”在风口浪尖漂泊一生的梶田富五郎翁如是说。
“我骗了不少人,但没有骗过牛。牛会记得,即使过了五年十年,你再见到它,它一定会叫,很怀念的样子。我只对牛没撒过谎。对女人也一样,我虽然占有她们,但没有欺骗她们。女人会体谅男人的心情关怀他,男人却极少体谅女人的心情疼爱她。总之,你应该关爱女人,不要忘记她付出的感情。”回望自己充满情爱纠葛的一生,盲眼牛贩土佐源氏晚年如是总结道。
感谢那些为无名者著书立说的学者,让那些不该被埋没湮灭的民众记忆重见天日。
“从基层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如是写到。今天的中国人大多居住在城市,但我们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乡村里蕴含着中国文化构建中最为基础、最为重要的基因与来源,而乡土文化则是构成我们每一个人的最基本元素,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命脉所在。
蕞尔岛国尚能有著作传世,泱泱华夏岂能忍气吞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不希望在多年以后,谈到中国的“田野调查”,还要引用费孝通的《乡土中国》。
责任编辑:肖玲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