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
收割后的稻子,被农人在拌桶上摔打、脱粒。最后,筋疲力尽的稻草被扎成个儿,一排排站着,像尾随在农人身后的影子,坚持着对土地的守望。小时候,望着田野上静静站立着的一队队的稻草,觉得它们活像我们小学生出操,天黑了,下霜了,它们还站在那里,也没人召集它们返回教室;它们又像是失去方向的一支迷途的军队,就那样不知所措地默默站着,让自己做了季节的俘虏,我在心里竟同情起它们来了。
没有人研究过,在稻草守望的这段短暂的时光里,田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曾经与小伙伴们在田野上疯跑,或独自溜达,不为什么,只是觉得突然安静下来的田野显得特别神秘,也有几分荒凉,正好呼应了我那颗既神秘又荒凉的小孩儿的心,于是,胡乱走着走着,我就走进了稻草的队伍,就有了漫不经心的小小发现。我看见了蹦跳的蚂蚱,这技艺高超的跳远冠军,这模样轻盈的可爱害虫,它们显然在赶赴这最后的午餐;我看见了成群结队的麻雀,它们在稻草里细心翻捡,秋收后的残留,竟给它们提供了宝贵的口粮,这里比村子里的施舍要慷慨和富足得多;我看见了老鼠,有的还拖儿带女,穿梭在稻草与稻草之间,从一个生产队窜进另一个生产队,或许它们觉得人类多数时候对它们过分了,其实,土地从来就无意将它们赶尽杀绝,它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感叹:天无绝我之路,地无灭鼠之心;我还看见了不少鸟窝,在稻草柔软的身上,它们不失时机地搭建了临时天堂,它们是多么热爱在大地上度过的时光……我隐约感觉到农业的宽厚和土地的仁慈,这丢下的颗粒未必是人们有意的施舍,但是农业的本性就是不让任何一个强者把天下的好处独自占尽,你总得无意或有意间留下些什么,作为礼物,放在季节的路口。仁慈的土地,她怜悯着众生,她厚爱着万物。
写到这里,我闭上眼睛,记忆一下子退到从前,一队队稻草向我走来,在我四周集结,竟将我温暖地包围起来,我沉浸在稻草的芳香气息里,久久不能忘怀……
稻草个儿们在田野里待上一段时间后,履行完对土地最后的守望,也被秋日阳光烘干了身子,农人们就将它们收回村庄,在房前屋后、路边地坎,一层层地码起来,摞成一座座稻草垛。稻草垛底座宽,身子越往上越瘦,到了最上面就收束成尖顶,只需用几个稻草个重叠起来就封顶了。远远看去,乡村的四周,忽然间冒出无数座金字塔。可惜那时候没有旅游业,要不,从外国来的观光客,一眼看见这么多座金字塔藏在东方古国的山川大野,肯定会惊讶得尖叫起来。
摞稻草垛是个有趣也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儿。由若干乡亲站在稻草垛下面往上撂稻草个,一个或两个力气大、手巧的男子汉站在稻草垛身上一层层往上码砌,越到上面越惊险,乡村喜剧就在此频频上演。有的时候,是女的站在稻草垛下面往上撂稻草个儿,撂着撂着就撂偏了,垛上的壮汉急忙探出身子伸手去接,脚下重力偏移,那壮汉几个趔趄想努力站定却未稳住,就从倾斜的垛上滚了下来,自然是不会摔伤的,地上柔软的稻草接住了他,伴随着他的狼狈滚落,四周响起一片笑声;也有的时候,眼看“金字塔”就修造好了,却偏偏在封顶时功亏一篑,可能是底座不稳,或者是塔身不牢,也可能是工程师们没有掌握好建筑物与地球引力之间的精密关系,重心错位,终于酿成小范围强烈地震,只见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日月无光,雀鸟惊飞,那高高的金字塔瞬间倒塌了,修塔人也在半空中失踪,他是被强烈震波摔上太空?还是淹没于滚滚草海?大家知道不会出大事,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也还是有些紧张,便赶紧在倒塌的废墟里搜寻。在稻草堆里,经过一阵忙碌的翻捡和呼叫后,终于找到了被草海掩埋的汉子,他与稻草打成一片,变成了稻草人。大家看见他都有些惊喜,他看着在草海里打捞他的乡亲后也有些羞涩和感激,仿佛小别人世,到来生去了一趟,又刚刚返回人世。众人都在欢呼他的再生,他忽然觉得这熟悉、平淡的人世,是这般新鲜、温熱、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