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隐痛

赵洪香

2012年的暑假，母亲很难得地肯到我这里来。虽然我经常邀请，但她却总是心存顾虑。一来，母亲年纪大了；二来，路程也着实有点远；最主要的是，母亲生怕给我增添一丁点的负担。

当年大学毕业，我从四川执意应聘到江苏小镇工作。自此以后，与母亲见面竟成了艰难的事。

记得母亲第一次到我这儿来还是我结婚的时候，母亲一来，就在这儿住了4年。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硬是凭借自己的聪明、热情、善良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从买菜烧饭到日常购物，从照顾小孩到开垦菜地，母亲都游刃有余。我常常在母亲面前自惭形秽，感叹自己没有继承母亲的能干和麻利。“你从小读书，哪里干过什么活，不会是正常的，有的人不读书还不会干活呢？”母亲只顾偏袒我。为了她的小女儿，她就算身处异乡，也要把左邻右舍照应妥帖，只为她女儿有个好人缘。我儿子上幼儿园时，她却执意要回老家，她说：“女人最难过的关就是结婚生孩子，现在小孩上幼儿园了，只需接送一下，我也就放心了。我有儿子养老，老待在女儿家不好。”这个固执的老太太，拿定了主意要走，正如她当初拿定主意要来。

这次她肯来，是因为有大嫂陪同，我很开心。母亲这次终于肯赏脸了，哪知母亲一来，老公就“失业”了。说是过来玩，大热的天一日三餐全包了，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这分明又是来伺候她小女儿了。我不忍心拂她的好意，又知道母亲是最怕给别人添负担的，只好随她去。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我可以带母亲去南山竹海避暑。母亲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不断地赞叹：竹海真凉快，竹子真多、真壮！母亲实在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天下来，除了关节有些酸痛，母亲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她既喜欢看热闹的舞狮子，也喜欢看慵懒的熊猫，还喜欢坐地轨火车，最难得的是拍照的时候，母亲还会摆造型！

母亲这次来，居然学会了打牌。要知道，母亲不识字，学打牌完全靠记花色和点数，着实有点困难。可我儿子从小喜欢玩扑克，这次非缠着他外婆陪他打牌。母亲、大嫂、儿子三人用一副扑克，玩起了三反、五反。母亲一边打一边请教我儿子，我儿子一边指挥，一边耍赖，大嫂一边等母亲，一边和稀泥。我有时也被儿子强拉着打一两盘，实在不耐烦。母亲居然说：“让你妈妈休息，她不想来，不要勉强她。”我一边惭愧，一边感谢母亲给的台阶。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母亲要走，我们开车送她到常州火车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儿子还缠着外婆要打牌。4个人就那样席地而坐，又打起牌来。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母亲的眼里有泪花在转，想着下一次与母亲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我的心倏忽间针扎般难受。

去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母亲竟还保留着我儿时的习惯，外出喝酒时包了排骨回来给我。“妈，我都多大了，你还带排骨给我？”我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随手递给了儿子。母亲说，你小时候就喜欢吃排骨。我当然记得，小时候母亲喝酒，一定会带上我，而我的目标就是酒席上的炸排骨。有一次，有家老了人，晚上我跟着母亲去喝酒，往母亲腿上坐的时候却不小心滑了下来，摔到火盆里，把崭新的羽绒服烧坏了半边，下巴上也烧了好大一块。母亲当时又气又急，一边拍我屁股，一邊往我烧伤的地方撒白糖。我没有大喊大叫，也不觉得疼痛难忍，只遗憾受伤后要回家，抢不了桌上的排骨了。回想起来，母亲为了照顾她小女儿的馋嘴，也着实开动了脑筋。插秧的时候趁空采摘田边的插秧泡儿；赶集的时候买了烧饼包好带回来；种地歇脚的功夫在地边土壁里掏野生地瓜儿……每每想起种种零食的酸甜可口，我就特别想念母亲。

早晨刚起床，母亲就迎上来：“看，我给你端了凉面。”我的馋虫瞬间被勾起。母亲还在问：“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买。”“米粉。”“好——”母亲的声音透着宠溺地味道。我恃宠而骄：“中午我想吃酸菜炒魔芋。”“早就买了，知道你喜欢吃。”母亲一脸得意地把买的菜拎给我看。尽管我已老大不小，可在母亲面前，我还是习惯性地想撒娇，而母亲似乎还很受用。吃完中饭，母亲照例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而我则整个人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母亲的腿，心里想着，世界上也只有母亲会这样无条件地宠爱自己。可母亲总会先我而去，这样宠我的日子还能有多长呢？一时竟至泪流满面。

春运车票紧张，回程票里，我的票提前一天走，而老公和儿子的票晚一天走。二哥送我到车站，车站里南来北往。那种别离、伤感和陌生，那种声声鸣笛中的催促和无奈，那种离了母亲和家人的酸楚和落寞，一时五味杂陈地漫延到胸口。火车就要来时，我第一次伏在二哥肩头痛哭失声。二哥沉默着搂紧我的肩膀，我想到了母亲，当年我远走他乡时，她在哪？是什么表情？她是否也像我现在一样无助地痛哭？当时的自己实在年轻，20岁的年纪，对远方的向往早已填满胸腔，哪里容得下一丝一毫的儿女情长？但母亲的绝望是肯定的，最小的女儿，也是最不省心的一个。可母亲却掩藏了自己的痛：“别老回家，我挺好的，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安心工作。”这是我电话里听到最多的絮叨。正如我现在要走的时候，照例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我猜她一定是躲在某扇窗户的背后，目送着她的小女儿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