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六记

2017-05-06 13:16傅菲
翠苑 2017年2期
关键词:蝙蝠蜂蜜

傅菲

蝙蝠记

晚饭后,去小区的运动场散步,在花园的路口,一只什么东西扑闪过我头顶,原来是一只蝙蝠。我仰头转了一圈,看见很多蝙蝠在飞来飞去。这是一群食虫蝠,夜间出来觅食昆虫了。其实,很多年没看见过蝙蝠,先前住在市中心十余年,是看不到的。

童年在乡下生活,夜色降临,蝙蝠在屋檐四处出没。它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群体,它的数量不会比麻雀、燕子少,与我十分亲近。我有一个小厢房,溽热的夏天,在厢房里做作业,蝙蝠飞进来,它倒挂在横梁或挂绳上,我用竹梢赶它走,它绕着房间飞来飞去,“吱吱吱”地叫。我家门口有一棵大樟树,树腰上有一个大窟窿,里面有很多蝙蝠。我用一张尼龙丝网,绑在一个圆形的铁丝圈上,固定在竹篙,把窟窿罩住,“嘣嘣嘣”,敲击树身,蝙蝠“呼呼”地飞出来,被丝网黏住了。在孩童时代,我一直以为蝙蝠是鸟,它从树窟窿里飞出来,像微缩的降落伞。在稻田的上方,在屋檐,在厕所,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它的窝通常在树洞、墙洞、乌黑阴冷的岩洞、悬崖下的岩缝里。我用夹衣服的竹夹子,夹住蝙蝠的脚,它“吱吱吱”地张开老鼠一样的嘴巴,露出狰狞的面目。我讨厌它,因为它没有羽毛;我讨厌它,因为它有锋利的钩爪。我用石头敲它的头,“啪啪啪”,要不了几下,它死了,脑壳裂开,不多的血迸射在手上。我讨厌它,因为它丑陋,丑陋到无法形容——嘴巴像大仓鼠,脸像老鼠又像狐狸,额骨宽唇骨却几乎没有。

或许是它过于的丑陋,所以从不以面目示人,只配在夜间出没。

学了动物学之后,才知道它是哺乳动物,翼手目,是完全不同于鸟类的动物。它是唯一可以飞翔的兽。

1995年至2000年,我住在棺材坞单位家属区,蝙蝠异样的多。棺材坞临近信江,是云碧峰森林公园的一个山坞,有樟树、水杉、枫树、杨树、洋槐等乔木,灌木和藤萝密密麻麻,阴湿,虫、蚊、蝇、蝥多。也多蛇、多馬蜂、多壁虎、多蜈蚣。我一个人住三室二厅,外带一个大厨房两个长廊阳台。夏天的时候,蝙蝠来了,挂在门框上,挂在锁把上,挂在晾衣架上,还吸在墙壁上、书橱上,我也不驱赶。有一次,我居然看见壁虎捕食蝙蝠。壁虎贴在书架的横板,一个跳跃,把蝙蝠拖到地上。有时,我会搬躺椅到院子里乘凉,装模作样地拿一本书看看。蝙蝠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它和鸟一样灵敏,翻飞、穿梭。它甚至远远超出了鸟类,倒挂屋檐,钻入墙缝。

动物中,我觉得蝙蝠和蛇都是极其神奇的。蝙蝠是兽类,鸟一样飞行,并不弱视,却放弃了眼睛的功能,用声呐系统和回声系统捕食和飞行。走兽,都是四肢发达的,善奔跑,可再快的奔跑远远不及飞行。蝙蝠是上帝优待的动物。蛇裸腹而行,依靠鳞片的收缩张开和身躯的扭动,前进或后退。它果腹穿行在荆棘、岩石、沙砾之间,被人剥皮取胆,被人剁头煮身,被人泡酒碾粉。神对蛇说:“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诅咒,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走路,终身吃土。”(引自《圣经-创世纪》)蛇是上帝苛惩的动物。蝙蝠在落日余霞的虚光中,从岩洞,从墙洞,从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一只、两只、三只、一群、又一群,来到我们的视野里,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在弄堂里拐弯,在屋檐下窃窃私语(像几个僧侣,穿宽大的黑袍,裹着脸),与黑暗融为一体(像夜来香,幽暗地绽放),然后,无影无踪,回到潮湿的居所,“吱吱吱”地求偶、交配、生儿育女,轻轻地瞌上眼睑梦见了天空。所以蝙蝠神秘。蛇吃鸟蛋,捕食小鸟,躲在草丛,吐长长的信子,把毒液通过针管一样的牙齿,注射到老鼠、兔子身上,它的鳞片散发冰凉的光,在农夫的口袋里假寐,牛屎一样盘卧在鸡笼里。所以蛇阴狠。

我曾说,蝙蝠是黑暗中上帝的使者。它迷恋黑暗,它全身黑色,像一片片沉睡的树叶,它是大自然这座巨大教堂里,默默修行的教徒,除了捕食和瞌睡,它所有的时间都在祷告、默诵经文。(它是另一个加西莫多)。它拒绝走兽奔跑的路,拒绝发怒和独自垂泪,它在内心里填进去一个和天空一样广阔的大海。它在河边、在树林、在悬崖、在屋顶,它翩翩飞翔,它没有翅膀,但它有旋转的舞裙,裙摆带着它越过我们的头顶。它就是那个被遗忘的梦游者,带着上帝的恩赐和箴言。蝙蝠,它窥见了黑夜的全部——盲目的蛾蝗、树底下拥抱的恋人、河水不着痕迹的波澜、提着灯笼游行的萤火虫、一个孩子久久不愿睡去的梦魇。我们站在夏夜的天空下,我们会听见蝙蝠对诗人细致的描述,诗人锈迹斑斑的铜镜的脸、石井深处的眼睛、树枝一样不断颤抖的手……蝙蝠,仿佛就是一直默默注视我们的骷髅,涂了一层墨水,它默诵的经文随星星一起消失,在我们从不驻足的旷野,它准时降临,又准时被河流带走。它是唯一的黑夜讲述者。

“在古老的夜晚,所有人都不愿醒来

蝙蝠,是离我们最近的星宿

它骑着梦游者的马匹,穿黑锦袍

熄灭我们手中的火把”

我写完这4句,天亮了,蝙蝠也不知去哪儿啦!

晨晓记

“唔唔——唔——呜”。“唔唔——唔——呜”。这会是什么鸟叫声呢?我听不出来,已经叫了有一个多星期了,每次都是我懵懵懂懂将醒未醒之际。叫声很悠长、柔和,曼曼的声调。不一会儿,有了应和“唔唔——唔——呜”。嗯,一对情侣,这么早就开始对唱了。我扒开窗,天还是麻麻亮,我又倒头睡下。

“唔唔——唔——呜”。“唔唔——唔——呜”。我不知道是窗外的鸟在叫,还是鸟叫在我心里有了回声,一直这么悠远地鸣响着。

天泛白,像刚刚漾起来的米汤。“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另一种鸟叫了,这是布谷。秋天布谷多,起起落落,叫声也起起落落。在山谷里,几丛树林间,来来回回地酬唱。它们酬唱一年光景,酬唱谷子收仓,酬唱生儿育女,酬唱秋高气爽,酬唱恩恩爱爱。它们“咕咕”地叫,在山谷间起起伏伏,像一群鱼在一个池塘里愉快地畅游,冒着泡泡,拍打着尾鳍。其他时日,难得听到布谷鸟叫。立夏已过,有芒的麦子可收,有芒的稻子可种,秧田开始耘出来了,稻种下田了,布谷鸟唱春求偶了。布谷鸟求偶,日夜叫,四声度,叫声响亮、清脆,有淡淡的近乎绝望的忧伤感。一只鸟求偶怎么也这样难呢?叫了很多天了。

窗下有锄头挖地声。一个邻居,把过道边的一块七八平方米的地挖了,在打洞穴。是一个50多岁的人,他已经挖了好几天了,早上挖,挖到上班时歇手。前天是星期天,我遇见了,问:“种什么呢?”他正在用一个竹筛子筛挖上来的土,粗土粒和石子、垃圾倒掉,细土又倒回洞穴,洞穴里塞满草屑和菜头、菜脚,作肥料用。邻居说,种一棵柚子树。挖地声,“啪嘚,啪嘚”,显得很是吃力。

骢骢起床了,在整理书包、洗刷、喝水,去卫生间。我叫了一声:“女儿,你放学直接回家,爸爸今天不外出。”这句话,我已经重复说了一个多月了。她“噢”了一声,算是回答。我已经一个月没出小区的大门了。我习惯了买菜、烧饭,其他什么事也不干的生活。即使出了门,去哪儿呢?去哪儿都不适合。每次出门,都出远门,很长时间才回家。昨天下雨,我洗菜,窗户对着一棵梧桐树,我抬头时,瞥见一直乌鸫在梧桐树上,抖羽毛,站在树杈上,抖了几次,兀自静静地发呆。雨“噼噼啪啪”,下了好一阵子,它一直站着。我怔怔地看它,眼睛发酸、肿胀。

麻雀叽叽喳喳,一下子喧闹起来。院子里有两棵梧桐树、两棵冬青、三棵厚朴、一棵合欢、一棵桂花。麻雀闹起来,像一群放学的小学生。我不知道麻雀是哪儿留宿的,在树上?在屋檐墙洞里?我察看过每一棵树,只发现拐弯口的冬青有一个鸟巢。鸟巢是枯枝搭建的,不是茅草,有蓝边碗一般大,我判断不是麻雀巢。白天,麻雀也四处觅食,在墙上,在菜市场的钢瓦棚上,在一块废弃的空地里,跳来跳去,像是对我宣誓:活着,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麻雀“呼噜噜”地穿来穿去,追逐着叫,“喳喳喳”。我起床了,烧水、洗刷、静坐一会儿,把今天要买的菜,梳理一下,列个菜单,这是我唯一需要想的事。我不想超过24小时的事,不想超出我这个住房里的人,也不想自己。我把自己简单到一碗饭、一碗菜、一粒药丸、一碗水、一行字、一个无梦的夜晚。

菜市场在房子西边,走路不需要两分钟。我下了楼,发现一棵广玉兰死了。广玉兰有十几厘米粗,树冠婆娑,白白的花满树,每年如此。花苞有小拳头大,一瓣一瓣、一天一天绽开,像夏天豆蔻少女。现在,它死了,花也来不及开。树叶枯涩,厚厚的肥绿转成了麻黄色,风一吹,叶子“沙沙沙”,落下来,风不吹,无声落下,一片,两片,旋转着,把空气打翻,静静地躺在地上。不是所有的死亡都发生在秋冬之际,也不是所有的生长都发生在春夏之际,每一棵植物的生死,都有自己的渊薮。就像围墙下的桂竹,去年出了很多竹笋,密密麻麻的,今年仅仅出了三两株,有一株还没长成竹子,便死了,麻秆一样,倒在地上,爬满了蚂蚁。

买菜回来的路上,邻居在半月前种下的薄荷,竟然有六七十厘米高了。油油的,披散着叶子,有七八株,在绿化带里面,而叶子上还有几滴透明的露珠。几丛小葱,也抽了嫩嫩青青的细苗,令人欣喜。麻雀“喳喳喳”,我听了也不觉得心烦。倒是斑鸠,“啾啾”,“啾啾”,丧偶一般,有极深的幽怨。事實上,它本来就是如此叫声,急促、短促、尾音不圆润,但有三分之三拍的节奏,像似它的一生都需要奔忙,孤独地奔忙。

番鸭记

你外公可能是短命的命,没办法,在52岁,还是死了。你外公3岁那年,放在笸箩里,搁在墙上,搁了一天一夜,被一个过路的人看见,抱回屋里,说,小孩的胸口有热气,还能活。21岁那年,躺在床上3个多月,喝羹汤喝了半个多月,家里人都在等他死,他有毛病,打嗝,一直嗝,嗝得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嗝得等死。看了多少医生,没用。庙里的一个和尚来化缘,给了一个方子,说,找一只12年以上的母番鸭,喝鸭血,田七粉吊鸭汁,可能有救。养了12年的雌鸭子,上哪儿找,找了几个村子,都没有。管水碓的表姑婆有一只,你外婆求了很多次,不肯,说媳妇要生孩子了,补身子吃的。你外婆用门口的一块田去换,表姑婆都不。她媳妇说,这样吧,杀鸭子,你来喝血,鸭子分一半给你吊汤,我也留一半,算是尽人事吧。你外公第二天就起床了,也不打嗝。老番鸭让人还魂。

我母亲坐在门前的水沟边,对我说这番话的。我说,要不我买一块田,围起来,专门养鸭子,养个十几二十年,救人命。我母亲呵呵笑起来,这个我是知道的。在我十几岁时,我父亲有老毛病,隔个几分钟会咳一下。咳。是干咳,无痰。差不多咳了四五年,去很多医院看了,都治不了。有一年,凤阳来了一个60多岁的婆婆,背一个酱色的包袱,专治疑难杂症的,在我家里住过几天,见我父亲咳咳咳,说,喝老番鸭生血,喝个七八次,会根治。我母亲到村里挨家挨户问老番鸭,说,杀鸭子的时候,叫一声。人家杀鸭子了,我父亲候在边上,眼巴巴地等鸭血喝。喝了一年多,父亲再也不咳嗽了。凤阳婆还给过一个老妇人头晕的方子,——可能她知道,我母亲老年会常常头晕——吃一种野菜,炒起来或做汤羹吃,不晕。我母亲头晕了,去割这种野菜吃,我叫不来野菜名字,叶子肥厚宽大,枝干空心。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我手里正端一个碗,碗里有炖得温热的米酒,等鸭血滴下来。杀鸭子的人,是一个邻居,右眼长年睁不开,她一边在颈脖处拔毛,一边说,挨刀的,去年过年,关在笼子的七八只鸡鸭,被小偷一锅端,连毛也没吃上。拔好毛,邻居把菜刀摁在水泥地正反面磨了几个来回。邻居一只手掐住鸭脖子,一只手把刀割进颈脖处的气管。鲜红的血,慢慢渗出,继而喷射,我用碗接住。血溅下来,落在米酒里,漾起一层白白的泡。我用筷子画圆圈地把鸭血打散,以免凝固结块。颈脖里的气管,露出来,一下子萎缩了,像一条蚯蚓。

鸭血有半碗,我仰起头,一口喝干。我母亲“呵呵呵”,表示对我的这个动作满意。我抹了一下嘴唇,艳红的。我把嘴巴灌在水龙头里,“哗哗哗”冲洗。

拎着番鸭的邻居问:“鸭子用什么压着呢,用水泥砖吧。”我说,用两块木板压压。邻居说,鸭子性子长,很长时间才死。我端了一块水泥砖,压在番鸭身上。番鸭一直扑闪翅膀,两只脚磨蹭地面。一只断了气管的番鸭,还不想这么快死去。

这只番鸭,是我妹妹带来的,她婆婆养了6年。我前些时间住院,我母亲说,老番鸭好,找老番鸭吃。母亲找了村里百十户人家,只有一家有,3年的,但不肯卖,说是要给男人吃的。男人干重体力活,一年吃一只老番鸭,不吃做不了事。

其实,我喝过好几次番鸭血了。1995年夏天,我住在水果批发市场,一次早起,去一楼的卫生间,脚踩在淋了雨的青苔上,重重地摔倒在地。隔了两天,走路胸口痛,只能小步走。我吃了很多药,中药、西药,吃了3个多月,没任何效果。中秋回家,母亲见我那副样子,说,你肯定有内伤,震了内脏,吃番鸭好。我喝了番鸭血,用田七吊鸭汁,一个星期后,完全不痛了。

番鸭是著名特禽之一,头部两侧和脸部长有皮瘤,又叫瘤头鸭,和鸡、鹅并称三大家禽。南方养番鸭有悠久的历史。鹅,一般在端午吃,三两个月,鹅就会从鹅苗长到成年鹅。鹅吃素,吃草苗菜叶。鸡鸭杂食,尤爱昆虫、蚯蚓、苞谷、米糠。我小时候,在暮春,每每放学,去菜地里挖蚯蚓,喂养小鸭。毛色黄黄的鸭苗,浮游在水沟里,像童话。黄毛褪去,到了夏季,我们一般大的小孩,用一根麻线绑扎在竹梢上,线头扎一朵黄瓜花,到菜地里,到水田里,到水沟边,钓青蛙给鸭子吃。

赣东北乡间,有一年俗,除夕夜必吃3个大菜,鸡、鸭、猪脚,各用钵头或火罐煨火,煨火两个时辰以上。元宵节前,村里会有外乡人来,骑一辆自行车,车后座挂两个蛇皮袋,一个袋子里装了肥皂,一个袋子装鸭毛。“叮叮叮”,骑车人边骑边叫:“有鸭毛吧,收鸭毛,凤凰肥皂换鸭毛。”妇人从后堂提一个畚斗,用一畚斗的鸭毛换几块肥皂。也有妇人嫌弃鸭毛价贱,又抱回后堂。开春后,巷子里来了货郎担,有纽扣、小风筝、针线、小圆镜、小剪刀,也有宝塔糖、糖果,小孩围着,没钱买,偷偷把后堂里的鸭毛抱出来,换了糖果和风筝。秋天卖麻壳梨的,挑着箩筐,以物易物,我们用米、霉干菜、咸肉,换梨吃,也用鸭毛换。

乡间多鸭,有麻鸭和番鸭。麻鸭放养到河里,吃鱼虾螺蛳,也吃稻谷米糠。麻鸭有职业养鸭人放养。番鸭养在院子里、稻田里。家家都养个三五只,年年续养,公鸭一般当年宰杀,母鸭留着,有的留了四五年,成了老鸭。老鸭成了家里的金贵,老人天天看守着,这是多少钱也不卖的。1993年,我一个朋友身体不好,医生说,吃老番鸭可以治。我在黄沙岭乡做社教工作,我找了几个村子,才找到一只。东家怎么说也不卖,我叫村主任去,谈了半天,才勉强答应。价格是一年100,养了7年,花了我两个半月的薪资。

现在的鸡鸭,吃饲料的多,无论是口感还是鲜味,都不如以前,更别说营养价值了。乡间也鲜有,难喂养不说,偷盗太厉害。有小偷专门偷鸡鸭鹅,贩卖给城里的宰杀铺或酒店。山区的一些村子,家禽比较多,吃不完的稻谷、苞谷,都喂养鸡鸭。山区偏僻,稻谷、苞谷不值钱,也不外运卖了,外地收鸡鸭的人也进不去,所以,一般都留着吃,鸡鸭蛋也留着。我在福建工作时,有很多这样的小村子,十几户人家,不通车,摩托车走山道要几十分钟,鸡鸭便宜,鸡鸭蛋也便宜。

从1994年开始,我很少吃鱼类之外的肉食了,爱喝点汤,花一个上午时间慢慢炖。以前,我想过做很多事,相当于“人生理想”吧,想做职业厨师,想做高端职业经理人,想做雕刻手艺人,现在我不会想了。我想做一个养鸭人,拿一根長竹梢,赶一群鸭子往河里觅食,早出晚归,鸭子觅食了,我可以坐在石墩上发呆,可以躺在柳树下睡觉。我也可以一个人看看书、唱唱歌,即使歌声很难听,都是愉快的。看鸭子生蛋,孵鸭苗,听鸭子“嘎嘎嘎”叫,想想都是很有意思的生活,即使鸭舍气味难闻,又有什么关系呢?冬天了,我做很多的板鸭,挂在院子里,油油的金黄色,看起来就舒服。城里的朋友来,送他们吃,也杀一只鸭子吃吃。朋友来了,喝喝酒,诗友来了谈谈诗。——这是奢想,我知道,一个养鸭人,是不会有城里朋友的。

蜂蜜记

早起第一件事,我把水烧开,凉至温水,把玻璃罐里的蜂蜜,用勺舀进温水里,舀两勺,匀散,慢慢喝。这个习惯,差不多有15年了。每天喝这杯蜂蜜水,要花去将近一个小时。有几个知道我生活习惯的人,对我说,早起喝蜂蜜,不是很科学,血液黏稠度会升高,空腹喝也易形成胃酸。我置之不理——早晨润肠,其实也非常重要。

一次,看作家钱红丽随记,知道她也爱蜂蜜,且只享用“冠生园”。我恰恰相反,几乎不用工厂生产品。我到大山区去找,走过最远的路,是徒步十余公里,买蜂蜜。那时我尚未成婚,住在棺材坞单位家属区。一次,我表哥对我说,在茶湾有一户人家,养了马蜂,蜜好,什么时候带些给你喝。我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表哥的蜜,我趁回老家之机,去了一趟茶湾。我母亲说,你也太贪吃,茶湾二十几里路,全是山道,密林里,人都进不去,你没去过茶湾,人别丢了。我还是执意去,我没喝过马蜂蜜,我想喝。我没去过茶湾,只知道大致的方位。我早早出发了,腰上捆了一把柴刀,带了一袋桃酥,从太平山,往驮岭,去茶湾。过了太平山,全是山道,灌木把路盖住了,翻山梁,越山涧,到驮岭已是中午时分。我在十五六岁时,走过这条路,放暑假砍柴火,那时并没多少林木,都是一些灌木和大叶蓈萁,没想到都成了密林。茶湾在崇山之间的一座高峰山坳里,原来是一个自然小村落,有学校、诊所,现在只有几户人家,且是老人守家,山下的人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几乎不上山。蜜封在一个土缸里,牛奶白,黏稠,勺子搅动不了,像刚刚结冻的猪油。我看了一下,大概有二十来斤,我说,我全买了。老人说,几个亲戚送送,城里的外甥也爱吃,你只能买5斤。我说,我爬山都爬了半天,脸都划破了,还是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山。老人还是不肯,说,这样的蜜,已经很难找了,我不愿下山随儿子住,就是为了这一窝蜜。我说,我是童山人外甥,外婆家是洪家的。我知道,洪家和茶湾人是有很深渊源的。老人笑了,算是应允。回到家里,已经吃晚饭了。我母亲急死了,说,没遇上野猪吧,太平山、驼岭一带,野猪多,白天都是一群一群的。

2004年,在铜钹山,铜钹山国家森林公园主任毛小东说,下午,我们去原始森林喝蜂蜜水,要走20几里路,不愿去的人在宾馆休息。我是一个不愿意爬山的人,我一听原始森林有蜂蜜,立马举手报名。事实上,没人在宾馆休息,都进了山。山道沿河谷伸进去,原始的路破坏了,路基是片石堆起来的,脚都走得红肿起来。喝蜂蜜水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老林场,住了3户人家。山里人盛情,打麻子粿给我们当点心。喝了蜂蜜水,我问东家,你有多少蜂蜜。他说十来斤。我说我全买了。我提着两个塑料壶,回到住宿地,几乎全身瘫痪。隔了3天,回到家里,打开蜂蜜,刮起来看,发现蜜是白糖喂出来的,我自责自己,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打猎的人被老鹰啄瞎了眼。

我吃过最好的蜜,是沙蜜。一次,我二姐夫打电话给我,说,村里挖沙的人,在河滩挖沙,挖了一窝沙蜂,刮了半桶蜜,足足有十来斤,你要不要?我说,怎么有沙蜂呢。我都没听说过。二姐夫说,在沙子里筑窝的蜂,很少见。我说,那全部买了。我小孩3岁多,正在喝奶粉,我用沙蜂蜜调奶粉,泡起来给他喝。陈蔚文小孩和我小孩差不多大,我写信给她,说,沙蜂蜜调奶粉喂小孩,特别好,完全没火气,不长皮疹。她回信说,听起来像个童话。沙蜂蜜有菊花般的金黄色,透明,植物青涩的气味浓郁,入口溶化,一点粗粝和滞涩感都没有。只可惜,我再也没遇上这么好的蜜了。

在安徽安庆工作时,我托朋友老吴给我找蜂蜜,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土蜂蜜,他到超市买了一罐,换了一个玻璃瓶装起来给我。我用勺子沿玻璃瓶搅动了几圈,说,你这个蜜是超市或者是路边养蜂人那里买的。老吴说,你凭什么这样说。我说,勺子搅动蜂蜜,我的手感有白砂糖摩擦玻璃。老吴笑了,说,找一斤土蜂蜜,比借20万块钱难。我给我一个老家祝姓同学打电话,要蜂蜜。祝同学养蜂十几年了。我说,老祝,你有土蜂蜜吗?老祝说,我的蜂蜜都是土的,方圆10里的人都在我这儿买。我说,你不能骗我的,是土蜂蜜,我要10斤。他说,没问题,过半个月来拿。我返家,去他那儿,买了十斤。我说,嗯,是土蜂蜜。我转身,对我司机说,你拿去送人喝吧,我不要,这不是土蜂蜜,白糖的浆水都起白泡泡了。

前年,即2012年腊月,我回父母那儿过年,带几个小孩去河边玩,看见一户人家的阳台上摆了十几箱蜂。我回家对父亲说,养蜂人出售的蜜不会有土蜂蜜,但会留一箱蜂,刮土蜜,你去问问河边养蜂人,他有没有留土蜂蜜,留了,买10斤。我父亲兴达达地提了一壶蜜回来,说,30块钱一斤,买了10斤,别人买要35块钱一斤呢。我带到市里,分头送了人。去年过年,我和养蜂人坐在一桌吃饭,他说,你今年还要蜂蜜吗?我说,不要了,以后也不会要。他说,蜂蜜不好是不是。我说,卖蜂蜜的人和卖古玩的人,要取得我的信任太难。

2013年夏天,我在浦城,和大毛、戴川,去一个山沟沟里钓鱼。钓了一天,我钓了3条草鱼,他们空手而归。他们垂头丧气的,拼命把怨气话往酒里发泄。我却洋洋得意了一个晚上。我得意不是我钓到了鱼,而是在山窝一个茅草棚里,发现了一箱蜂。蜂箱挂在茅草棚的屋檐下,有些破烂。蜂不会认为这是一个破烂的家,没有半点舍弃的意思,在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第二天,我找到养蜂人,我说要买蜂蜜。养蜂人说,一年就产几斤蜜,哪舍得卖。我说,你舍不得卖,肯定舍得送,你送我一斤蜜,我帮你割一天的鱼草。养蜂人被我说得笑了起来。过了一个星期,我叫几个好友来喝蜂蜜水,从办公室的冰箱里拿出来,蜂蜜像板结起来的猪油。我说,喝一碗这样的蜂蜜水,和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感觉是一样的,让我忘乎所以。

有几个也常喝蜂蜜的人,向我推荐黑蜂蜜。我去新疆土特产专卖店买过一次,180塊钱一斤。我知道这种黑蜂,是俄罗斯飞到新疆落户的,是几近绝迹的一种蜂。黑蜂蜜有淡淡的苦涩,有很长的回味。喝了一罐后,便不再买了——它经过了提纯,失去了原始的草原气息。

我一个朋友,不喝清水好几年了,爱喝咖啡,必有咖啡才喝水。咖啡常年喝,会有很多副作用,尤其是女性,很容易患上乳腺疾病。我把蜂蜜快递给她,早晚喝一碗,半年时间,把她咖啡瘾克服了。

蜂蜜有很多种,以花粉源分,有油菜花蜜、槐花蜜、桂花蜜、茶花蜜、紫荆花蜜、菊花蜜等,以蜂分,蜂有多少种蜜也有多少种,有益蜂蜜、马蜂蜜、黑蜂蜜、沙蜂蜜等。只要是完全由蜜蜂采集花粉酿的蜜,都是好蜜,我都喜欢。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还有比蜂蜜更好的食物,我也想象不出比蜂蜜更好的食物是什么,会是怎样的。要喝上纯真的土蜂蜜太难,我曾说,喝一口好蜂蜜,要和养蜂人修3年的缘分。缘分是修的,不是求的,和谈恋爱差不多。

失睡记

晚间,和学云兄喝茶至10点,写了几行文字,便到了12点47分。写文字,其实就是一个人自己玩,谁也别烦谁,谁也别轻贱谁,自己和自己说一会儿话,说舒服了,说通畅了,就什么也不说了。喝茶临别,学云兄说,今晚有雷暴雨,早歇息。可现在雷暴雨还没来,我决意晚上不睡,靠在床上等雨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雨声了,虽然,开春至今,雨隔三岔五地来,绕着院子跑,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溜出来玩滑滑车。我失神时间多,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对一块墙壁发呆,或者写字。雨没进入我耳朵,我耳朵是空的,滴漏的,或被其他东西塞满了。事实上,一个不专注于雨声的人,是一个内心荒凉的人,是一个灰尘埋了胸口的人。

抽了一支烟。斟满杯子里的水。我在大脑搜索了一下,想找个女人想想,烟抽完了,找不到。又搜索了一下,下半年要去干活了,去哪儿呢?不知道。什么也不搜索了。活得没心没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活得像一张草纸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年前至今,去了宁波、杭州、建德、武义,还去了泾县、旌德、绩溪、太平、黄山,再去了靖安、奉新、宜丰、铜鼓、万载、樟树、高安、吉安、永丰、井冈山,去了最远的地方是铜仁、德江、印江、沿河。我琢磨着,过几天去哪儿玩呢?云南还是内蒙古呢?我要出去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一个人去,去很长的时间。再不出去,身上会长出蘑菇了。只有一个人到了很远的地方,很陌生的地方,这个人才会完全拥有自己——这才是幸福的极致。

眼睑盖了下来,想瞌睡,我抽了一下自己的脸。脸从没被抽过,我也从没抽过别人的脸。我摸摸脸,算是安慰。差不多快一点半了,有一种鸟开始叫。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叫声,“嗙嗙嗙嗙呔呔呔呔”,像是喙啄木头的声音。其实不是,是喙上下磕碰的响声——鸟一直处于飞行的状态——从窗外转到另一栋的方位,来来回回地飞。声音响亮、生脆,像鞋跟击打木头,快且节奏分明。我猜想,这是一只尾羽很长的鸟,如喜鹊、乌鸦之类的。又猜想,这是一只很善良的鸟,不是那种猛禽,它的喙是来作打击乐的,不是吃肉的。继而猜想,它是只多情的鸟,深更半夜出来寻偶,给情人唱动人的歌谣,显然它的情人是个荡妇,到别的巢过夜了——叫声回荡了十几分钟,消失了,没有获得丝毫回应,它去别的地方继续。

过了十几分钟,又出现了一种鸟叫声:“嘀嘀嘀”,“亲亲亲”。有一种旋律,欢快,没有任何烦恼和伤感。又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叫声很快得到回应:“嘀嘀嘀”,“亲亲亲”。在梧桐树上,蹦来蹦去,树叶“沙沙沙”。我打开窗,天懵懵懂懂地蓝。水蓝,铺了淡淡的浅灰色。这样的天色,确是适合安慰不睡的人。——没有给我辜负感。院子里有一只宠物犬,在“汪汪汪”,低低地吠。该死的家伙,没心没肺,又不需要看守家门,低吠什么呢?吠了几声,没了。可能它嫉妒树上的鸟,这对深夜幽会的小情侣。也或许它向情侣喊冤:做宠物多可怜,发情了,脖子上还绑着绳子。鸟一直在欢叫,我听了一会儿,也不想听了,它叫得太甜腻,多像我年輕的时候,把一生的甜言蜜语说完了。

我站在窗前,喝水。有十余年不喝茶了,也不喝其他饮料,只喝凉开水。慢慢啜饮,水漾在唇际,舌苔伸入水,舔吮——清冽恬淡。水也需细细去品。很多人会品茗,却不会品水。我很清楚,一个会品水的人,生活永远不枯燥。

雷暴雨还没来,我也不急,我预备了一个长夜等。

雨声是一种让人惆怅的东西,相当于二胡。假如一个拉二胡的人,在雨声中,在南方小巷里,在一支油布伞下,拉《二泉映月》,没几个受得了的。我想起南宋词人蒋捷《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第一次读这首词,年方17。而今,我已中年。我默诵了两遍,一杯水已喝完。

蛙声从夜间10点多,“呱呱”,“呱”,“呱呱”,一直不懈地叫。青蛙不叫,可能会堵塞得发慌,像歌剧演员。蛙声是一种很单调的,带鼓噪味的声音。但很多蛙声和在一起,不一样,此起彼伏,有波浪感。泰戈尔说得多好,最简单的音符需要最艰苦的练习。最美妙的乐曲,也由最简单的音符完成。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听李君筠的哼唱曲《咏叹调》,反反复复,我竟然傻子样地听了通宵。今晚,蛙声溢满了整个院子,湖水一样慢慢涨上来。

和青蛙同样不舍得辜负长夜的,是促织。这种后肢像弹簧一样的昆虫,啃食树叶、草叶、树枝、草茎,在草缝,在石块下,在水泥洞里,在树根底下,“嘘”“嘘”“嘘”“嘘”。马蛉,“铛——铛——铛——铛”,昆虫界的丑角,长得像西瓜子。它们临时组成了一个乐队,促织和马蛉,在自然的舞台上,它们兴奋地举行了答谢会,答谢夏天将至,答谢天光朦胧,答谢微风正凉。它们时而高歌,时而低吟;它们时而弹起琵琶,时而轻敲铜锣;它们时而吹起欢快的口哨,时而哼唱轻佻的夜曲。有的领唱,有的独唱,有的合唱,观众和它们热烈地载歌载舞。《诗经·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好好快乐吧,时光永逝不复返。

麻雀“唧唧”,在我阳台的铝塑板边探头探脑。我惊喜不已,窗户的空调洞里,有一个麻雀巢,它们是从那儿钻出来的。今年,陪伴身边的,只有麻雀了。麻雀叫,天也亮了。

天亮了,雷暴雨还没来。守了一个长夜,没听到雨声。

听了一夜的天籁。

栽枣记

买了两株蜡梅树,和两株蜀柏,带回老家枫林栽。去年在老家建了一栋房子,后院种了两株马家柚,还预留了两个地穴,我想种蜡梅。冬天,万木凋零,梅花傲雪,紫红,炽热,在农家小院,和攀满青藤的矮墙、凋落的石榴树,正是深冬的境界。蜀柏是给祖父、祖母坟地种的,他们已故去二十余年,他们是我血液和故土的源头。地穴在年前,我埋了油菜饼肥,泡了水,只待树苗下地了。

78岁的母亲,见我买来树苗,说,这么干硬的苗,长大了肯定不好看。我说是梅花树,我们村里还没梅花树呢,多浪费这么好的山水。母亲正在蒸千层糕,米浆在木盆里,白白的,母亲用勺子,把米浆舀进蒸笼里,米浆变灰,变黄,皱了皮,再舀米浆浇上去。米浆随着蒸汽,米香一圈圈散发,绕梁不散。母亲说,骢骢和安安怎么不来呢,明天清明了,来看看,也是熟熟老家的气味。我说,两个都上课,也不好耽搁。

我吃了一碗冷粥,上床睡了。身体不好,不能吃热食,也疲倦,也没精力说话。可能睡得太早,到了晚上11点多,开始做梦。一个庸碌的中年人,是没有梦的,既无噩梦也无美梦。20多年前故去的人,并没有出现在我梦里,而是两棵大枣树。一棵碗口粗,一棵手腕粗,紧挨着,在后院,开细细的米黄色小花,蜜蜂“嗡嗡嗡”,翘着小细腰。树皮黑黑,有规则均匀的裂缝。树冠婆娑,高过了瓦檐。树下,有一扇柴扉。塌陷的门前台阶,裸露出青色的河石。两只斑头鸫在瓦檐和枣树之间跳来跳去。

靠在床上坐了几分钟,我披衣站在窗前。窗外是朦朦胧胧的田畴,稀薄的天光浥下来,有稠绒感。青蛙和昆虫在吟叫。雨后的空气,有一股恬淡。石榴树完全长出了新叶,葳蕤,翻盖下来。我大哥在盖房时,把枣树砍了,把空地盖了两间厨房,枣树当了柴烧。这是10年前的事,安安出生那年。枣树是我祖父年轻时栽种的,记得我小时候,枣子熟了,我祖母整天坐在树下,端一个笸箩,做针线活。我们谁也吃不到枣子,祖母守着。中午,她有午睡的习惯。我们——我的兄弟姐妹和表兄弟——端一根竹竿,“劈劈啪啪”打枣,在我们捡拾枣的时候,祖母不声不响站在柴扉前,我们魂飞魄散,四处而逃。我的祖母,没有谁不怕的。她颠着一双小脚,用柴枝追打我们。到了傍晚,祖母叫我大哥架一副木梯,爬上树,把熟透的枣摘下来,分给我们吃。枣由她分,一人一碗,她说,宝儿,不是不肯给你们打枣,而是打枣把没熟的也打下来,可惜。对后辈,她叫谁都是宝儿宝儿的。她说,我牙齿掉光了,吃不了枣,都是你们吃的,我只是守着。有时,我祖父为了打枣,也给祖母翻脸吵架。祖父说,早吃、晚吃都是吃,小孩也都是闹闹,你这个年纪一大把的人,怎么老和小孩一般计较。祖母说,哦,我管枣子的权利都没了,是不是我对这个家没发言权了呢?我祖父再也不说了。有一次,我乘祖母午睡,我爬上树摘枣,树干太滑,站不稳,我重重跌下来。我母亲慌了,抱着我躺在竹床上,手足无措。我祖父拿起柴刀,说,这是枣树惹的祸,把树砍了,看看你们怎么兴风作浪。

枣树每年都会从主根里分蘖出来,长几株幼苗,我们把幼苗砍了。我三姑父也是爱种花果树的人,他家的前院和后院,种了柿子树、橘子树、梨树、苹果树、椪柑树。只是苹果树只开花,不结果。他说,这是什么树,像个女人,长得那么漂亮,就是不嫁人,把别人惹得猴急。三姑父把枣树移栽过去,说,丈人的枣子是米枣,小、甜、脆,一口一个,刚刚好。他的前院有半亩地,鸡鸭鹅在树底下刨食、玩耍、下蛋、拉屎、“扑啦啦”地乱叫,地特别肥,枣树三五年蹿上围墙,越过窗户,一串串地结果子。邻居通前叔叔建了一栋泥瓦房,在我祖父故去那年,他也移栽了一株,种在前院的一座坟边。通前叔和我家是世交,他爸爸绰号叫和尚,比我祖父大两岁,以兄弟相称,肝胆相照,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有架一起打,至死如此。在我8岁那年,和尚祖父故去,通前叔继承了他爸爸杀猪和榨油的手艺。他的大儿子军军大我1岁,一起在郑坊中学读书3年,枫林到郑坊有7里路,我们徒步去,扛着米袋、背着书包、提着菜罐子。每个礼拜天下午去学校前,他妈妈焖一锅糯米饭,用咸肉和白玉豆焖,香腻柔滑,我也理所当然地上桌吃两大碗。

天麻麻亮,我晃悠着到通前叔家。军军和他两个弟弟都建了楼房,叔婶两个人住。泥瓦房趴在一个山坳边,后面是一片菜地。墙体有雨水冲刷的沟壑,一条条,红瓦变得黑褐色。蒙蒙细雨,村舍静谧,香椿树涩涩的气息有雨露味。我站在他院子,一个人。狗趴在一根烂树兜边,伸着舌苔,一副对谁都麻木不仁的样子。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个脸盆。我叫了一句婶,她愣了好一会儿,说,你是谁家的,这么早溜踏。我说我是傅家的,她放下脸盘,说,快来坐,多少年都没看见你了,我都不认识了。她的头发有些花白,脸上长了绵厚的肉,穿一件红底黑圆斑的短袄。我说不坐了,溜踏溜踏。这时通前叔从地里回来,端一把锄头,脚上的雨鞋都是泥浆。我说,叔,这么早下地了。通前叔说,去老头子坟地看看,垦了坟草,今天清明,要忙很多事,你这么早来走走,坐坐。我说,我看看你家枣树,有幼苗的话,想移栽一株去种种。他用锄头扒开树下杂草,说,幼苗还没长出来。我说,你家的枣树都有钵头粗了,黝黑黝黑,和我家的那一株,一模一样。他说,是你家移栽过来的。他又说,你不如栽枇杷,或者花厅早梨,嫁接品种,甜得很,要种枣,冬枣更好,又大又甜,还滋补。我笑笑。

转了一个弯,回到家,母亲把早饭烧好了。我几个侄子忙着整理竹箕、锄头、柴刀、香、鞭炮、幡纸,预备上坟去了,问我:“叔叔,你今天也去夏家墓吗?”夏家墓是我祖父、祖母安睡的地方。我说,你们去吧。20多年,每年清明我都回家,但都没上过坟。我会在家里静静坐上一天,像期待一次重逢。

我把蜡梅拿到另一个地方去种了,母亲纳闷,问,怎么移种了,院子里种也很好。我說,院子种枣树,等通前叔的枣树幼苗出来了,我移栽过来。母亲说,枣花比梨花、桃花都好看,细白,细黄,黄粟米一样。我说,昨天后半夜,我都没睡,老想着种枣树,等我种的枣树婆娑的时候,我可能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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