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

2017-05-06 13:14胡静芝
翠苑 2017年2期
关键词:儿子孩子

胡静芝

正二月一过,盛唐街上的人气日渐清冷,隔三岔五就有门面转让。“快剪坊”隔壁的店面没几天前还在经营蛋糕、煎饼行当,这会儿却已挂上了体育彩票招牌。

“这下好了,买彩票不用跑路,发财的机会可是离你们越来越近啦!”一位前来理发的顾客善意地调侃道。正在给客人理发的王天来不由“扑噗”一笑,说:“是啊,哪天我要是中了500万元,您来理发我免费。”“哎哟,您要是中了500万元还理什么发呀,人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那人打着“哈哈”笑道。妻子陈瑜不由斜睨了丈夫一眼,抖了抖手中刚给客人洗完发的毛巾插言道:“您可别笑哈,从大前年就见他买彩票,到现在也没见他中过一张百元大钞,他是见别人吃豆腐牙板痒了。”听了妻子的话,王天来再笑时就显得十分勉强,很不自然。

正如妻子说的,王天来买彩票还就是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最早有个看相、卜卦的算他人到中年要交横财运,他骂人家胡扯八道!手艺人哪会有什么横财发!直到某一次,他看到一个做泥瓦匠的同学突然开上了大奔,一打听,原来是这同学买彩票中大奖了……王天来是个老实人,陈瑜原本是随意一说,倒让他羞赧得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好像真的做了什么荒唐离奇的事儿。

陈瑜虽说已年逾四十,但天生丽质,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笑起来楚楚动人,不笑的时候眉宇间散发出一种漠然清冷的气质。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她过着老板娘颐指气使的生活,小日子优裕滋润着呢。其实不然,有学徒工的日子她还有片刻放松,学徒工一走,洗发的任务就全落到她一个人身上。除此,她还是个爱操心的女人,有着许多居家过日子女人精打细算的一面。先前她只想着把儿子供上大学,然后再给他谋一份较体面的工作。不想儿子大学毕业后,还是不能叫她省心,谋一份体面的工作,谈何容易?

儿子毕业于省立中医学院,5年的针灸推拿学习,让他只能跟他的父母一样,学了一门手艺而已。在外实习了一年多,儿子便想着要自个开办一家推拿诊所。“你以为开诊所就那么容易?现在大街上这种按摩诊所太多了。你一个毛头小子,啥经验没有,谁信你?”陈瑜快言快语地数落儿子,目的是想打消他的创业念头。说实在的,这些年供孩子读书,手头已没有多少积蓄。现在的房租又贵,再加上装修、置办工作台什么的,没有二十来万是绝对拿不下来的。但二十来万对他们手艺人家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投资一旦打了水漂,就意味着他们夫妇这20多年的理发生意白忙乎了。再说儿子今年都二十出头了,一旦谈了对象就得考虑买房子。成家立业是人生大事,做父母的岂能坐视不管?所以,这么多年她与丈夫一门心思做理发,没有把握的行业决不尝试。她怕万一有个闪失,儿子的新房首付款不就泡汤了?王天来的想法就很客观,他认为孩子能想到自个创业就很不简单,可不能打击他的自信心。孩子的人生刚起步,先不考虑赚钱,积累社会知识和临床经验才最重要。经王天来这么一说,陈瑜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反而觉得丈夫的一番话语很受用。心想,自己跟儿子这辈子总算没有托付错人!

这样,他们就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尚未形成市场气候的街面上,择了个上下两层的商铺。

“佳亮的按摩诊所开张都好多天了,也不知生意咋样。”陈瑜一边打理自己的生意,一边却惦记着儿子那里,嘴里免不了要时而嘀咕几句。“你呀,就是沉不住气!”王天来正说着,陈瑜的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儿子佳亮打来的。“妈,我今天做了好几笔业务呢。”儿子乐呵呵地向她报喜,陈瑜绷紧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不由开心地笑道:“臭小子,还没做点成绩就张扬起来!”她本想再鼓励儿子几句,不想儿子还有话要跟她说:“妈,我还要跟你说件事,美珠过来了,她准备协助我一块干哩。”一听说美珠过来,陈瑜的面部肌肉顿时变得僵硬起来,眉眼明显地露出不快的表情,算起来她跟那女孩子只不过是一面之缘。

那是年前的某一天,姚美珠第一次随儿子来家玩。腊月里前来理发的人格外多,陈瑜无暇招呼她,就由着儿子陪她在内室看电视。说是内室,其实也就是中间隔一道门帘,与洗发间相隔不过五步远。因而,她清楚地听到姚美珠不无好奇地询问佳亮:“你长得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父亲?”猛然听到这句话,陈瑜的心头不由“咕咚”一沉,她下意识地瞟了王天来一眼,虽然王天来手头正拿着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在给客人理发,但她还是不能排除王天来没听到。因此,她不无厌烦地暗忖道:这姑娘的一张破嘴活像个长舌妇!她对姚美珠有成见,想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你说我过来,阿姨她怎么说?”王佳亮放下手机,姚美珠就从内室探过头来笑着询问。看得出这是一个心眼特别实诚又单纯的女孩,不似陈瑜想的那般糟糕。陈瑜对姚美珠的冷淡,王佳亮权当母亲嫌他年纪小,没把他们之间的交往当回事。

姚美珠是他在体育场上打篮球时偶然碰到的一个“伤病员”,体育场离王佳亮家不远,中间仅隔一条街道。在家的日子,他一般都少不了到那儿拍拍球、投几个篮。姚美珠当时正在和同学打羽毛球,由于接球跑得过快,一不小心把脚踝子崴了。伤了脚踝子的姚美珠一下子跌坐在地,疼得直叫唤,王佳亮刚好拍球经过。也该他俩有缘,姚美珠感觉自己的脚疼得像断了筋骨似的,没有想到经王佳亮的几下推拿,很快就能站起来了,真是奇了!从此姚美珠认定了王佳亮是个有本领的人,从而萌发了爱慕之情。

姚美珠与王佳亮同岁,读的是电子商贸学院,毕业半年多了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前不久,她听在招商局当局长的父亲说,海南有家公司老总是龙城人,他们正在动员他回乡投资。如果能成,到时候他就让女儿去那里上班。不想王佳亮这么快地开办了推拿按摩诊所,姚美珠便自作主张地到这儿来了。

“她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欢迎呗。”王佳亮肯定不会说真话。有客人在,姚美珠便到内室看电视或耍手机;客人一走,她就要王佳亮教他做推拿。王佳亮找来纸和笔,伏到桌上画起了人体关节分布图,边画还边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解起来。听着,听着,姚美珠便禁不住好奇地要王佳亮躺下身去供她演示。

她将十指放到王佳亮修长的颈部,边按边说:“你身体的柔韧度不错耶!”“哈,是吗?这,你也能感觉到?”王佳亮忽地侧过面来瞅着她看,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溢满了温柔的情愫。两脸相对,四目相视,姚美珠不由神情一愣。她想起那天带佳亮上门拜见她的父母,父亲竟然说佳亮长得很像一个人。这世上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长得像的多的是,因此,父親的话一点也不叫她感到意外。“怎么啦?”见姚美珠神思恍惚,王佳亮犹如鲤鱼打挺跃身坐起。不想姚美珠竟无话找话似的说道:“在你身上看不到你父亲的一丝身影。”“我不是说过吗,我像我妈。自小就听人家说,儿子像娘,银子垒墙!”王佳亮固执却也不无自豪地说道。姚美珠却依旧沉浸在她自己的遐想中,她忽然想起上中学的那会儿,同院子的老余家,某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听口音分明是外地人。孩子约有两三岁的样子,是个男孩子,皮肤黑黑的,大头,大眼睛,好瘦,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女人衣着简朴,长相一般,也不知她是怎么打听到老余家的地址的,硬说孩子是老余的儿子余辉的。余辉有老婆和孩子,幸亏这天是星期天,小俩口子带孩子出去玩了,要不然怎么得了!老余夫妇说什么也不肯相认,任凭那女人哭得天旋地转、鼻涕横流,他们也不肯让他们进屋。那一会儿,只要见过那孩子的人都一口咬定,孩子绝对是老余家的种!因为那孩子的眉眼长得跟余辉太像了。他们都骂老余夫妇不是人,心肠太狠,怎舍得看着自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再说,人家大老远地找来多不容易。据说,人家是从云南、贵州那边过来的。老余的儿子是一名机关干部,曾作为政府帮扶人员被派驻贫困地区工作两年,至于是不是这个女人说的地方不得而知。老余的儿子想必是接到父母的电话,带着媳妇硬是几天没回家门。那对母子却也固执,寸步不离地坐在他们家门口的一个石凳子上。众人看不过去,纷纷送吃的去,姚美珠还给孩子送去一盒子酸奶和零食。后来,据说老余家给了那女人一笔钱,女人终于听信众人的劝说,带着孩子一起离开了。想必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姚美珠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一个爱看人“长相”的毛病。只要见到谁家的孩子和父母在一起,她都会有意或无意地观察这孩子的五官长相像谁——遗传妈妈多点还是爸爸多点。就像第一次到“快剪坊”……记得临走的时候,她喊了声叔叔阿姨再见!王天来倒是很客气地叮嘱她有空常来玩啊!而陈瑜却连头都不曾点一下。美珠还以为不爱搭理人是漂亮女人的本性,却不知陈瑜内心对她已经产生了抵触情绪。

陈瑜不喜欢姚美珠只能放在心里,明的却找不出任何排斥的理由。姚美珠品貌端正,言行举止落落大方。论家庭出身,父母均为国家公职人员,他们待王佳亮视如己出。虽然王佳亮这边还没有下聘礼公开确定两人的关系,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俩之间的友好往来。

姚美珠从乡下的舅舅家带回两袋子油桃,拎了一袋子到王家。陈瑜说佳亮外婆喜欢吃桃子,让王天来送些过去。王天来却说:“你母亲不愿意看到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不能做点善事,少惹她老人家不高兴?”说罢,便吩咐儿子和美珠过去。

王佳亮骑着电瓶车载上姚美珠,七拐八绕地来到老城区东风菜市场旁边,一条狭窄的旧石板路直通外婆家的小院。二老现在住的房子还是东风机械厂20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周边新楼林立,绿化带整齐美观。唯独就这一块没有改造,像个贫民窟。“前些年开发商看准这儿,只怪价钱谈不好,后来放弃了。”他俩边说边走进外婆家的小院。外公在给墙边的盆卉松土喷水,外婆坐在走廊前的压水井旁搓洗衣服。美珠虽然第一次上这儿来,但二老在她和佳亮逛街时遇见过。见佳亮带着女朋友上门,外公、外婆都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进屋拿点心招待他们。王佳亮深知二老的客气主要是冲着美珠来的。

坐了会儿,外公关心地问佳亮生意咋样?不待王佳亮回答,外婆便扬起一张气色尚好的脸,不屑地责怪他说:“你这孩子,跟你娘当初一个样,放着阳光道不走,偏去行独木桥!”王佳亮深知外婆旧脑筋,认为做个体户不体面,照她的想法最好是去大医院应聘一份固定的工作才是,这也是外婆一直看不起父亲王天来的原因。为此,她不仅对女婿没有好脸色,就连女儿也常常受骂,觉得女儿当初在婚姻上没听信她的劝告,苦了自己不算,还丢了父母的一张老脸。

王佳亮虽然是个温顺懂事的孩子,但外婆的这些直言不讳的怨言也太伤人面子了,况且美珠还在身边。因而王佳亮的脸色立马暗淡下来,拉起姚美珠的手说:“我们回诊所去吧。”姚美珠想必也感受到王佳亮的不快,便乖巧地随着王佳亮起身朝室外走去。看着孩子们离去的背影,外公似有不满地瞟了外婆一眼,继而又准备去侍弄他的花草。外婆继续来到水井旁打水洗衣服,边洗边叹息说:“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小瑜子当年也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了他王天来了呢!”见老婆子还在絮叨个不休,老头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虎起脸狠狠地责备她道:“你呀,也不看看现在是啥年代,老是死咬着当年不放有啥意思!”……老两口子各讲各的理,正争得不可开交时,不想门口突然走来一个人。“请问这是陈老厂长的家吗?”来人手里拎了两瓶茅台酒,老两口子不由带上探询和疑问的目光望向他。不想就在这时,王佳亮与姚美珠也回身走进了小院,“爸,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姚美珠上前一步,亲昵地挽起来人的胳膊问道,她是在路旁看到父亲停放的小车故而跟了过来的。显然,父亲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老俩口子见此情景,再次放下手头的活计,欠身引来人进屋。

“唐宇飞为什么让人带酒过来,我看他是成心羞辱我们啦!”来客走后,陈母没好气地冲着陈老爷子发问道:“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开公司,做董事长,是个人物,故意到我们跟前显摆自己?”“你管他当董事长也好,显摆也好,你过你的日子就是了。”陈老爷子短短地回应了老婆子一句,继而又拿起他的浇花水壶忙碌起来。

姚强自跨出陈家的小院门槛,就与两个孩子不知不觉地聊起了唐宇飞。“人的命运没法讲啊,当年你外婆看不起唐宇飞的农村户口,不准你母亲与其交往。你看人家现在的事业做得多大!海口、深圳、广州、上海这些大城市都有他的分公司。目前我们招商局正在动员他回龙城来投资,我也是这次去上海才听到他说起与你外婆家的一段往事。若不是今天碰到你们俩,我哪知道唐宇飞说的二老原来竟是佳亮的外公、外婆呢!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叫你们给我带路,免得打多少电话问人。”姚强高大魁梧的身材,说话声音浑厚,很是感染人。“爸,您上次说的那个回龙城的投资商,莫不就是他?”……父女俩边走边聊,王佳亮推着车子走在后面,虽然很少说话,但心里却没少思量。

陈家二老对姚强的突然来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然而对他的来访目的却漠然不知。姚强每提及唐宇飞这个名字时,外婆的表情都显得极不自然。外公也一样,听到姚叔描述唐宇飞的公司发展前景,他总是跟着言不由衷地附和:“不错!不错!”然而一张违心的笑脸在王佳亮看来却比哭还要难看。唐宇飞这个名字他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从姚叔与外婆的对话里不难听出来,唐宇飞与母亲是初中同学。

陈母那会儿属于下放知青,在一个乡镇广播站工作。陈瑜除了偶尔回到时任东风机械厂厂长的父亲单身住所小住几日,平常都随母亲住着乡政府的房子。在乡下人的眼里她们是城里人——属于那种颇有优越感的另类人物。唐宇飞只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孩子,因为天生一副端正不俗的容貌引起了陈瑜的注意和喜欢,由此两个孩子显得格外友好。他们经常一起出入陈母的眼皮底下,陈母没有男孩子,唐宇飞的出现令她常常陷入一种自欺欺人的精神满足状态。尤其是面对一些不明就里的乡村干部露出羡慕的神色,夸她好有福气,生养了那么一对漂亮的儿女时,她的满足感尤为显现。同时,更加促使她对这个孩子的喜爱,家里有好吃、好喝的总要与他分享,进城给女儿买衣服,也定會给唐宇飞买。如此一来,唐宇飞的家人也就拿陈母当儿子的恩人看待,只要是自家土地里生长的,譬如芝麻、大豆、刚上市的蔬菜等等,他们都会让儿子捎带过来。他们这种亲密如一家人的关系仅仅维持到两个孩子初中毕业,不久东风机械厂建起了职工家属楼,陈瑜随母亲回到县城,两个孩子从此告别了那段青涩朦胧的美好时光。

转瞬间时光已将他们铸造成一对青年男女的模样,此时,唐宇飞仍在当地读高中,好不容易盼到寒暑假来城里小住几日,希望还能跟过去一样,享受那种被陈家视如己出的无拘无束与快乐融融的生活。然而,就像有人说的那样,钟表可以回到起点,却已不是昨天——人虽然还是那人,但心境已大不相同。陈母的那张颇显气质的脸在唐宇飞的眼里变得越来越漠然,越来越疏远。这时候若再有人问起唐宇飞来,陈母总是淡淡地回说:“是乡下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昔日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唐宇飞这才意识到,他与陈瑜之间横着一道很难逾越的鸿沟,他开始用功读书,他想通过大学这道门槛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现实却很严酷,尽管唐宇飞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最终还是以几十分之差告别了学生生涯。没有考取大学的唐宇飞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回到乡村做文书。后来他听说陈瑜也没有被高校录取而待业在家,于是他竟大胆地辞去村文书工作,追随陈瑜来到县城,动用父母平常省吃俭用攒下的3万元存款,开起了服装店。他以为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不成想他的这个举动大大地激怒了陈家二老,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俩到一起。照他们当时的说法:陈瑜再不济,还是商品粮户口。唐宇飞是个农民,他的农村粮的身份注定了他与陈瑜之间犹如董永与七仙女,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陈老太太几次拿起话机想给陈瑜透露有关唐宇飞的事,然而每次话到嘴边都被自己硬生生地给吞了回去。在女儿面前流露出这种胆怯心理与举棋不定的举止她似乎还是第一次。唐宇飞在海南开公司的事她曾听人说过,都20多年不相往来,即便从道听途说中获来的一些信息,也不及姚美珠的父亲姚强亲临其境的感受来得真实、撼人心动。因此,对于唐宇飞成功的事业、辉煌的人生成就,陈老太太表面上看似不在乎,然而内心却是波澜暗涌,懊恼不迭。“小瑜子只有这个命哩!”自从获悉唐宇飞现在的不菲身价,陈老太太便时常没来由地发出这样的一声感叹,有时候又像是自寻安慰似地冒出一句:“依我看啦,唐宇飞当年真要是跟我们小瑜子结合了,说不定也不得去创办什么公司,我小瑜子跟他最终还是没有好结果!”面对老婆子的自怨自艾,陈老爷子则是听之任之,很少插言,一张阅尽人间世故的脸上,成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看得出他心里懊悔的程度不轻似老婆子多少。当年陈母想撵走唐宇飞,不让女儿与其相处,是他暗中指使知青门市部的几个小青年不断去寻衅闹事、强抢强要,弄得唐宇飞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人家,最终酿成了一场事故……他才是真正拆散女儿幸福婚姻的罪魁祸首!这么多年他的心里时常隐隐作痛,他清楚这痛一半为女儿,一半为那姓唐的小子。唐宇飞混得不错,也算是给他一个不小的安慰。老太婆说得没错,如果唐宇飞与陈瑜结合了,未必会有现在的辉煌人生。如此说来,是他们歪打正着成就了他,仅这一点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欠那姓唐的小子了。因此无论老伴怎么絮叨,他都一副心绪安然的样子,唯独令他愧对的还是女儿。听姚强说,唐宇飞很快就要回龙城投办公司了,唐宇飞如今的太太是他们应聘来的财务总监,硕士学位。唯独令唐宇飞夫妇遗憾的是,他们至今还没有生养孩子。陈老太太便暗自思忖:我们佳亮要是有这么一个有钱的父亲就好了。唉,娘命苦连累孩子都跟着受影响。这样想着,她便又不由生出非分之想:唐宇飞那小子要真还恋旧情就认下佳亮做干儿子。再说,佳亮的模样儿长得就像他,为这事她曾还侧面试探过陈瑜,不料却遭到女儿近乎咬牙切齿地回击:“你是不是还想要拆散我与天来的婚姻,让王家人怀疑佳亮是野种,你才称心如意?”女儿自从与唐宇飞分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先前如水的性情仿佛到了沸点,动辄就冲他们咆哮;似玉的容颜也开始憔悴,大有一种芳华散尽后的消极颓废之境况。这都是唐宇飞害的!陈母每每见不惯女儿如此奇怪的行为举止和暴躁的性格,就会迁怒到唐宇飞的头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走了一个唐宇飞,又来了一个王天来。用他们的眼光衡量,这两个人都不具备他们陈家的择婿标准,离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差远了。无奈生米已煮成熟饭,他们知道时孩子都快要呱呱坠地了。“唉,人再要强,强不过命啊!”这句民间流行的俚语,后来几乎成了陈老太太的口头禅。陈老太太在乡村呆过,她还知道乡下人流行这么一个顺口溜:“种田莫奈何,挎个剃头箩。”过去乡村的理发匠都是背个箩筐行走四乡,他们由于常年缺乏体力劳动,气色大都不好。有的原本就因为体质不佳,干不了重体力活,才迫不得已选了这么一个行业聊以为生。令陈母做梦都没有想到,她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居然这么不争气,把自己竟往一个理发匠的怀里扔,这要是传到她以前工作过的乡村,尤其是唐宇飞的家人耳里,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呀!总之,女儿不理想的人生成了他们的心头之痛——绝不亚于一场劫难。他们甚至在想:如若他们有第二个孩子,这个女儿就当他们从来没有生养过,从此断绝往来,也算剔除了他们心头的一块伤疤。

姚强很快给唐宇飞去电话,说他不仅帮他把礼品送到,而且还出人意料地碰到一桩奇巧的事。“唐总,听得见我说什么吗?”姚强不无兴奋地抖出他与陈家的儿女关系后,见那边半天没有吭声,他还以为断线咋的,故高声询问。不想唐宇飞突然间冒出一句:“那好啊,祝贺你!”语调低沉,一种言不由衷的敷衍态度和着一种漠然清冷的表情,迅速通过话机丝毫不差地传递到姚强跟前,致使姚强很快联想到那句“羡慕嫉妒恨”的时尚短语。“看来是我太大意,忽略了他的感受。”姚强以为是他提到王佳亮,触及唐宇飞没有孩子的痛苦。因而,他不由狠狠地击打起自己的额头,不无懊恼地怨怪起自己的粗心大意。好不容易吸来一个招商引资项目,可不能给弄砸了呀,得尽快落实下来才是。想到这里,姚强即时奉上笑脸,应和道:“托唐总的洪福,这两个孩子往后可就全仰仗您来引导和栽培啊!”说到这里,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管事,忽然令他脑子猛一激灵,竟然不假思索地接着又道:“唐总啊,我说了您可别多心,佳亮这孩子我认为跟您缘分不浅,这个光靠我讲不算,您见了自会明白我说的话错不了。”“此话怎讲?”姚强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语调呈上扬趋势,不由信心百倍地打着哈哈笑道:“别急嘛,唐总。您现在问我,我也说不好哩!”姚强很会卖关子。唐宇飞没在追问,倒像是中了姚强的埋伏似的,自顾自地说道:“那好吧,我也期盼您姚局长多给我带些福音,抚慰一下你老兄我这颗受伤的心灵。”顿了顿,又道:“龙城那边等我把海南这边安顿好就过去,估计最迟不过中秋节。”自从姚强担任这个招商局局长以来,唐宇飞的“恒美”电子商贸集团就成了他一直紧盯不放的一条大鱼。3年了,无论他怎么动员、许诺,唐宇飞时终不肯点头作任何表态。直到前不久他从徽商微信群获悉唐宇飞来上海的消息,便立马带上家乡出产的茶叶赶过去见他。唐宇飞抑或是受他的执着与真诚感染,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答应了姚强,容他考虑。在姚强离开上海的头天晚上,唐宇飞独自开车来到姚强下榻的酒店,也是在这个晚上,他向他敞开心扉,他为什么迟迟不肯答应他回龙城发展,并非是他没有恋乡之情,而是他太缺乏面对过去的勇气。“离乡20多年,我一共回乡5次,但龙城一次没去过。”过去隐忍的伤痛,令唐宇飞此刻想起来依然如梦魇一般牢牢地压在心头。因此在他与姚强诉说往事的过程当中,他那修长挺拔的身躯始终呈一个姿势端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微微上翘的秀气鼻梁、厚薄匀称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与歌手云飞十分相似。那会儿姚强还不知道唐宇飞说的小瑜是王佳亮的母亲,他一直只当王佳亮与女儿是同学,记得女儿有一次带他来玩,他就觉得这男孩似曾见过。唐宇飞与他一次又一次地提及小瑜的父亲或母亲什么的,都令姚强瞪大眼睛,发出一些不可思议的感慨。说到服装店屡屡遭人闹事,时常发生流氓地痞强抢强要的现象,他还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作一种深恶痛绝状,“没有办法,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往事还就像鬼魂附体一般萦绕不散。有时候我也想抛开它忘掉这一切,可就是做不到。”唐宇飞情绪低落,不无痛苦地总结道。“唐总说的这些一定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吧?”“是的。”“那时候社会正处于一种转型时期,市场混乱,一些素质不高、良知缺失的人浑水摸鱼的现象肯定有的。这种情况不仅我们龙城,当时全国都一样。后来市场进入规范化管理,这一切现象都不复存在了。”“我知道。不过我的情况跟别人又不同,有些细节我就不作详述了。”唐宇飞这么说,显然还另有不便说的隐情,在姚强看来,唐宇飞当时的痛苦,无非就是农村粮户口让他迈不过陈家的那道门坎而已,这种现象在当时很普遍,根本不算什么,很多人结婚生孩子了还分手呢。因此,临告别时,姚强不忘拿“因祸得福”告慰唐宇飞说:“你就甭怪人家的父母了,這都是天意,上天注定你唐总不该卧在小城过平庸的生活,怨谁也没用啊!”经姚强这么一说,唐宇飞的脸色明朗多了。他带来一箱茅台酒,原没有计划给陈老爷子,后来不知怎么的竟跟姚强说:“印象里小瑜的父母也能喝点酒,我这里的两瓶本来是为另外的一位朋友准备的,既然你来了,不如就帮我去一趟他们家。过往的不快就到此为止,从此不提了,以后到龙城能否见上面也很难说啊!”唐宇飞说得很诚恳,姚强也算是奉命行事吧,回来后,他四下打听,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这么凑巧,跟作家写书似的,无怪乎姚强电话里格外兴奋。

陈瑜知道这一切时,儿子与唐宇飞都已经私下里会过面了。唐宇飞送王佳亮一只北斗卫星定位的多功能手表,据说价位很高。王佳亮回来后思忖再三,觉得这件事情牵涉到母亲的情感问题,不应该瞒着她。早在姚叔上次带酒去外婆家他就想告诉母亲,苦于母亲总和父亲在一起,令他不便开口。这一次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得让母亲知道。自从上次与姚叔、美珠他们从外婆家门出来,他心里便没少替母亲感到憋屈。他原本就是一个温和、善良的孩子,他爱母亲,同时也爱父亲。在他的心目中,父亲对他的关怀比母亲还要细致入微,凡事总是替他着想,即便他做错了什么也从不舍得责备半句。试想这样的父亲他又怎会忍心背叛?

那晚,他刚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姚强就带着一位陌生的客人走了进来,呵声笑道:“我来给你们介绍下,这位就是我上次跟你们说的唐宇飞唐总……”姚美珠正在内室打扫卫生,听到父亲的声音连忙出来迎接。姚强这已不是第一次来,他通常都在晚上8点以后过来,偶尔也带上个把同事或朋友,来者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争着付钱。

王佳亮闻声不由朝来人看去,不想这一看竟令他变得目瞪口呆起来,就连姚美珠也沉默失语半天。但见她忽而看向佳亮,忽而又偷偷地斜睨来客,仿佛在给这两张脸作比较似的。“天啦,这两人长得这么像!”她惊愕的表情,差点没有叫出声来。到底是姚强老练精细,他赶紧打破沉寂,招呼佳亮上楼去拿出最好的手艺招待客人,他与美珠则待在楼下看电视。“爸,想不到唐叔原来竟是这么一位容貌俊雅的人,我见他看佳亮的眼神柔得就跟蜜糖似的化不开。你有没有见他们的眉眼、鼻梁長得就像是一个模子脱的?”姚美珠边说边示意父亲坐好,她要显示一下手艺……姚强歪在沙发上,手执遥控器一个一个频道地搜索,任凭女儿摆弄也不言语。

唐宇飞随王佳亮来到楼上的一个单人包间,便利索地脱去上衣和其他佩戴行头。在其躺下去的一瞬间,还不忘给王佳亮一个温和的微笑,并不无关切地问道:“今年多大啦?”“24岁。”王佳亮轻声地回答,像个小孩子突然遇到陌生的大人,一副无所适从和不知所措的样子。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直到他进入工作状态后才慢慢消失,然而脑子还是没少走神。一想到眼前的这位叔叔曾与母亲有着一段非同寻常的恋人关系,他的心里便不由生出某种无法言喻的别扭感——他同情母亲的遭遇,但也不能不顾及父亲的感受,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同样令他倍感亲切。看到他,他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似曾在哪本书上看过,说女人在怀孕期间思念谁,那她腹中的孩子样貌就会像谁。若真是这样,那我与眼前的这个人算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呢?过多的思虑叫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因此老是走神,手法不到位。“在想什么呢,佳亮?”他听见对方叫自己的名字时竟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就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似的,闻声他赶紧收住心思,集中思想。不想唐宇飞这个时候竟朝自己缓缓地抬起手来,他以为是他的胳膊不舒服咋的。手臂推拿一般都在最后,因此他让他稍等片刻。岂知原来他是想让他把手递给自己。顾客是上帝,只要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或很难做到的事,他一般都不会拒绝客户的要求。譬如有时候到钟点了,客户还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不舒服,只要没有客人在等着他,他都会尽其所能地满足于对方。“歇歇吧,佳亮。”对方温和地握住他的手,一抬身坐了起来,然而他的那只右手却仍在他的掌心里摩挲着。“累么,佳亮?”他一口一声地“佳亮”叫着,一腔柔情尽从那双炯炯明亮的眼神里彰显出来。“这么说你是1992年出生的对么?生日哪月呀?”他将音调控在最低档上,一副极其亲切和随意的询问,然而表情却又是如此专注。穿衣服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包装完好的手表,笑说是用它抵他今天的按摩费。他打心里不想要,但却没经住他轻轻一声“佳亮”的叫唤,“为什么不要,是给你买的呀?”他温和而动情的发问令他周身血液加速流动,一种眩晕的幸福感迅速袭来,以至于在他告诉母亲时,竟还怀着一种热切期盼的心情,希望母亲能够坦然对待这一切。然而母亲的表现却很决绝,“听妈的话,把表退回去。你是王天来的儿子,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听信某些人的谎言!”母亲说的某些人或许是指姚美珠,抑或她父亲。“没人对你说谎,是你多想了!”儿子不无抢白道,脸上表现出明显的愤懑情绪,这让陈瑜的心情显得尤为复杂。凭她对儿子的了解,他还不至于为接受一只来历不明的手表就不顾及亲情的感受。为此,她显得格外焦虑不安。

唐宇飞回乡投资的事陈瑜早有耳闻。盛唐街属于新城区,离龙城开发区较近,一旦有人来投资项目——尤其是大公司就更招人耳目。因此,海南“恒美”电子商贸集团将要进驻龙城的消息,免不了会时常从一些前来理发的顾客嘴里像散发传单似地传播开来,陈瑜岂能不知道?只是令她想不到的是唐宇飞竟这么快就与佳亮联系上了,难道他对佳亮怀有企图不成?,不,绝不能让他们再有联系!陈瑜担心儿子年纪轻经不住事,便决定亲自约见唐宇飞,从而彻底斩断他的念想。岂知唐宇飞未及等到她找他,电话却先打了过来。20多年过去了,唐宇飞说话的声音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低沉带着些许忧郁。他依旧叫她小瑜,并约她去他下榻的酒店见面,她没答应,却擅自主张有话就在电话里说。为此她特地避开王天来说去菜市场买菜,途中她找了一个较僻静的地方把对方的手机号拨通。“说说你为什么要见我们家儿子佳亮?”她开门见山一句冷冰冰的询问,在唐宇飞听来大有兴师问罪之意味,这未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计划是想与她商谈让佳亮继续去读书深造的事,他深信如今的他完全有这个能力把过去失去的一切给夺回来。尤其在他见到佳亮,并确准了他的出生日期后,就更坚定了自己的设想。没承想陈瑜竟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什么意思,质问么?”他以牙还牙,语气如她一样的清冷,接着又道:“你儿子在开按摩诊所,我去消费这很正常,有什么不妥的吗?”“这……”一向伶牙俐齿的她一下子变得嘡目结舌起来,唐宇飞及时掌控了话语的主动权后,语气即刻转换过来:“对不起,小瑜,刚才是我太激动了,口气重了点,请谅解!”不想唐宇飞这一声谅解还未落音,却听到电话里猛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抽泣声,他不由得拧了拧眉头。老实说,他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见人哭泣,他认为落泪毕竟不是什么幸事。此刻他就站在龙城最大的一家酒店的最高层窗口处俯瞰着龙城的全貌,不由得下意识地寻思陈瑜现在会在哪个方位与他通话。眼前的城市与20多年前的龙城可谓大相径庭。那时,龙城还没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大,乡下人到城里买房的现象几乎没有,市场也远没有现在繁荣。他也是迫切地想与陈瑜待在一起才萌发了进城做生意的欲望。他本该先去征询陈瑜父母的意见,可是他又见不得他们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期间他除了暗中与陈瑜保持联系,已经很少再去陈家。他的心火不大,只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城里赢得一块梄息的地方就足够了。然而现实却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简单。刚开始时,陈瑜倒是满心欢喜地帮他张罗打理生意,但很快就遭到父母的反对和干预。为此,陈母还郑重其事找他谈话,并劝他主动避开陈瑜回到乡下去。她说,你们现在都老大不小的了,老是这么缠在一起,往后小瑜子还怎么嫁人哪?面对陈母直言不讳的告白,他的脸色忽红忽青,不知如何作答。其后,他征求陈瑜的意见,陈瑜却叫他甭理会。他以为陈瑜会有办法,因此就把其父母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他去汉中街进货,陈瑜欢天喜地地跟了去,不想这一去可就惹下了大祸,回来后陈瑜就没再露面,也不知是被其父母控制起来了还是怎的。那个时候不像现在通讯这么方便,他们一直靠着BP机保持联系,可是他把BP机敲破了也不见她回机。他担心她会出什么意外,因此决定上门去探视一下。他骑了一辆红色的125型号的摩托车,刚到他们家的小院门口,就看到陈瑜的父亲探出头来,见到是他立马就拉下脸来声明,以后不准他再来他们家,否则他会叫人把他抓起来!之前,他还从没有见过陈父发这么大的肝火,看来情况不容乐观。他进城原本就是冲着陈瑜来的,陈瑜不在了他待在这里还有啥意思!泪水忍不住地在眼里打着转儿,但面对陈瑜父母的训斥和警告,他却还显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儿。

见不着陈瑜,他表示坚决不离开!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倔强劲儿,面对陈母三番五次地来店软硬兼施,他总是恳求让他见陈瑜一面,陈瑜要他离开他就离开,否则他坚决不走。不走是吧?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陈母冷冷地丢下话语之后就再也没有找过他,其后他便被一群流氓、地痞缠上了。他们一来就是三五个人,有时候还不止。他们常常打着试穿衣服的幌子浑水摸鱼地把衣服带出门去。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伙人穿着他的衣服出门,不由跟着去追,但他只有一双手,只能拖住其中一个,不想就这一个人他也对付不了。“有本事你让他们把衣服都还你,老子就把衣服脱给你。”那人说着就是一个拳头朝他的胸部砸过来……如果仅此一次倒也罢了,不想后来这种情况屡屡发生,不但是拿走衣服,而且还强行收缴保护费。他想:若是在自家门口碰上这种蛮不讲理的人,他还可以去找生产队队长评理儿,队长若处理不了,还可以去找村长、乡长的,可是在龙城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能依靠谁呢?工商部门只管收费,街道居委会是不是管这个他不太清楚,找派出所报案,他又拿不出充分证据。他听对门饭店的一个伙计说,这种事找哪里也不及找黑道强。据说他们饭店过去也经常遭遇一群小混混子前来吃饭不付钱的现象,后来是黑道出面摆平的。可是,他一个涉世未久的乡下人,哪里认识什么黑道人物?

陈瑜不在身边,他就如同一个魂不附体的走兽,每个夜晚来临时,他都会骑上摩托车来到陈瑜家的房前屋后转悠。一次,他开着摩托车回店,那群混混子想必是来探看他的店门是否开着,正打他的门前经过。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冬天的晚上,街上行人稀疏,也不知是一时冲动,还是积郁太深、早有预谋,看到这群人出现,仇恨的种子猛然就像上了膛的子弹,令他猛地加大摩托车油门朝着他们胡乱冲去,有人闪身逃窜,有人倒地又爬起……復仇的快意宛如燃烧的火焰来势凶猛,令他不由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狗儿子,有种的别跑!”他亲眼看到昏暗的光影下有两团黑影在缓缓爬动着,其余人已作鸟兽散。这时他听到有人压低嗓门朝他喊:“小伙子,你闯大祸啦,还不快跑!”听声音像是对面饭店的伙计,他突然一愣,这才发动摩托车不要命地飞奔起来……那晚的逃亡画面后来一直如影追随着他,令他常常陷入一种不自觉的沉思与悲壮之中。

耳际忽然响起一阵“嘟嘟嘟“的急促的忙音,他幡然醒悟自己与陈瑜正处在通话当中,不由迫不及待地对着话机“喂喂”地呼叫起来,准备重新拨打,却见屏幕上有新短信提示,是陈瑜发来的。“宇飞,对不起,是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不过我还是恳求你不要再去找佳亮了,我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佳亮跟你就更扯不上关系。”看完短信,唐宇飞似乎来不及打字发短信,只见他急速地拨通陈瑜的手机,不容分说地对着话机大声嚷道:“不,你无权阻止一个父亲去爱他的儿子,佳亮他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关系远没有结束,我要让他回到我的身边,我还要送他出国深造……”说到这里他似乎很激动,然而他没有想到陈瑜再一次摁断通话,给他发来短信说:“你不可以这样胡搅蛮缠,佳亮怎么会是你儿子?我再次恳请你不要打佳亮的主意,这样会伤害到许多无辜的人。另外也请你别再痛恨我的父母,当年你撞人一走了之,所有的责任和医疗费用都是他们替你扛下的。否则,你不会有今天的幸运。就为这个,也请你听我的一句劝。往后大家互不打扰,愿多保重!”唐宇飞看着看着,终于像个泄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

唐宇飞没再来电话,陈瑜的内心却也没有显出多少轻松,反而生出许多无法言说的孤独与悲伤。得知唐宇飞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她便很少出门,偶尔看到门前来了一部像样的车子,她也陡然神经一紧,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不仅如此,她最近还老做同一个噩梦。梦里,婆婆得知佳亮不是她的亲孙子,骂她贱人;公爹不是骂儿子天来蠢猪,就是对她吹胡子瞪眼;王天来也变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理她了。

佳亮的奶奶与爷爷原本与他们分开过,因为孙子回来了,他奶奶见不惯陈瑜做饭菜马虎,便主动担负起给他们做饭的义务。她说孙子正是长身体阶段,营养得跟上才是。因此,她还让佳亮的爷爷隔三岔五地去乡下买家禽。她常跟人说:“我就一个孙子,不为他,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呀!”看到婆母说到佳亮时一脸的快乐幸福神态,她的心里就愈发的不安,觉得自己欺骗了他们,天理难容。

还记得未过门之前,婆婆不止一次地逼视着她的眼睛询问。“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我们家天来的?”王天来在时自会替她作答:“妈,你烦不烦呀?孩子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王天来的母亲是个极其精明而又过细的人,眼前这姑娘天生的一副美人坯子,论家庭出身也比他们家强多少倍,她能看上天来,这期间必定有诈!面对婆母严峻的眼神她啥也不说,只知道哭。有道是人不伤心不落泪,导致她伤心的原因太多了。唐宇飞撞了人,因为这个事故牵扯到父亲暗中指使,所以那两个被撞伤腿部的青年人就找上了他们家。为了不把事情闹大,父亲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拿出家里所有积蓄为他们医治。因此,母亲现在一见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倘若得知她怀了唐宇飞的孩子,那还不要拿刀杀了她呀!她想悄悄地去做人流,可是医生说她的子宫膜太薄,打胎很危险,以后能否再怀上孩子都很难说。王天来是她打理头发时认识的,从他的眼神和言行举止里不难看出他很喜欢她。陈瑜也许就是看准他为人老实、善良,才存了利用之心。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王天来没少承诺娶她,照顾她和孩子一辈子。可是真的面对他的家人时,她又不知道如何来伪装自己。她把孩子生在这个家里,就意味着王天来从此不再有自己的孩子。王天来现在虽然答应了,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反悔?

算她没看错人,这么多年王天来都在践行自己的诺言,用实际行动打消了她心头上的一切顾虑。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也在不知不觉地向其靠拢。唐宇飞这个时候来认孩子,岂不是要了王家人的命吗?无怪乎陈瑜坚决不答应。

“弟妹坚守理发生涯这么久,着实不易呀!”姚强终于主动上门来介入这件事了。在他看来佳亮现在不仅是他们王家的孩子,同时也是他姚强的半个儿子,他岂能坐视不管?因此他满有信心地安抚沮丧中的唐宇飞说:“放心吧,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好了。”若不是因为唐宇飞这层关系,姚强未必就能主动以亲家的身份介入此事。龙城这地方自古就流传有这么一个俚语: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按道理王天来应该主动上门去拜望他们才是,况且他姚强的家庭地位怎么着也比他王家强。不过现在有了唐宇飞这层关系在,其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都值得他姚强去主动迎合。姚强的那点花花肠子陈瑜岂有识不破的?因此,她不无自嘲地轻轻一笑道:“我们王家您也看到了,一个十足的小门小户人家,与您做亲家算是借大光啦!”“弟妹可不能这么说啊,说来这都是缘分,是天意谁也阻挡不住的呀,弟妹你说是不是?”姚强的语气既温和,也很平静。陈瑜不再说话,却继续听他娓娓道来:“我今天来呢,就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我打算送美珠出国去深造,可美珠说了,佳亮不去她也不去,由此看来这两个孩子可是真心相爱的啊!”姚强说到这里眼睛不由瞟了外屋正在给客人理发的王天来说道:“你说我们这代人不为孩子这么辛苦干吗呢?所以我是这么想的,让佳亮和美珠一同去国外读书,继续深造,费用无须你们考虑,我来想办法。只要你们点头同意,就算是支持他们了。”姚强说得很轻巧,陈瑜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原以为姚强是受唐宇飞之托过来说情的,不想姚强却只字不提地撇开唐宇飞,把一切人情都揽到自个头上了。想到这里,她不由轻蔑地一笑。她漠然清冷的高贵气质被姚强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因此也叫他不敢小觑。见陈瑜冷坐那里一言不发,他不得不面向对方以探询的口吻继续道:“如果你们不同意也没关系,提出来我们好共同商议。说到底,我这都是为孩子们的未来着想,对你们没有半点影响。所以,我劝弟妹不要有半点顾虑。”姚强穷追不舍地开导劝说,令陈瑜感到十分腻烦,但为了儿子的美好前程,她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况且王天来也表态过,只要孩子乐意,他没意见。她若仍一味反对其结局会怎样?孩子们会不会不认她这个妈?想到这里,她沮丧之极。不由得发出深深感叹,道:“让他们读书当然是好事,可是,我们家的经济况状您也看到了,别说是出国读书,就是在国内继续读个三年两载恐怕我们也承受不起呀!所以您可要掂量好轻重,别把孩子到时候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呀!”她这么说摆明是装糊涂,意欲撇清她与唐宇飞这层关系。“这个弟妹你尽管放心,佳亮不仅是你和天来兄的孩子,也是我们姚家的孩子,我会尽全力帮他们周到细致地安排好这一切的。”姚强始终不带唐宇飞的半个字眼,虽然这正合她的心意,但内心还是无法摆脱被人明目张胆利用之不快。

出了“快剪坊”的门槛,姚强的脚步显得尤为轻快。他没有想到他与唐宇飞之间原来竟还潜藏着这等缘分,他该怎样感谢幸运之神的眷顾啊!此刻,他感到一切都那么合乎心意,再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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