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
煮 粥
盛夏,聒噪的空气、毒辣的阳光,让人难提起精神,更缺少了胃口。想着,能有些清爽、解腻的吃食,若是还顺带解渴便更好。粥就是这样的好东西,虽简单,水和米一同煮,但感觉上是能吃出来的,我祖母煮粥就是有些本事的。
在祖母的嘴里,她的祖上还算殷实,祖母的祖父是位私塾先生,虽然祖母不认几个大字,她的名字在那个年代里算是脱俗的了,大名“习青”。她的姐姐名为“习朱”,六妹妹唤作“习绿”,“六”和“绿”在乡里方言里同音的。在“娥”“粉”“花”“娣”遍地走的乡村名字堆里,这真真是有点文化品位,这就是那位高祖爷爷的功劳。到了祖母这一辈,家中境况大不同了,兄弟姊妹众多,除了出租田地,没有其他挣钱的门路。在那个吃不饱的年月里,一张张嘴,可愁坏了老太公。长女需留在家中做些针线活计帮衬,作为次女的祖母便被卖给邻镇一个大户人家做了童养媳,换回点稻谷填了她三兄四弟、七八妹的肚皮。
关乎那段经历,祖母有太多的记忆,絮絮叨叨了许多故事,而大户人家的高门开在何处,祖母至今都没有念叨清。祖母说主家婆是一个非常了得的人物,每每谈到仍唏嘘不已。主家婆爱吃白粥,那日子里,米面何其珍贵,在祖母这样的小童养媳眼中,这的确是个极为奢侈的爱好。淘米、煮粥如今看来是多么简单,可那个年代用的是旧时的土灶和工具,便不是个轻松的活儿。那粥是要不稀不稠、不多不少、不硬不烂等诸多的要求,估计祖母的烧饭手艺便得益那时的“修行”。一日煮粥,忘了时辰,祖母在灶门口打了瞌睡,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粥有点干,急忙稍稍添了点水,又续了几把火,粥成开锅,似乎与平日里无异,暗自庆幸。呈上主家婆,她只吃了一口,便知道是加了水,盛怒之下,可怜的祖母又迎来了一个噩梦。
祖母的家务活计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比如切菜,刀工极整齐;比方配菜,搭配极合理;就是炒一碗蛋炒饭,米粒、鸡蛋、葱花、油盐都是相当匀称。我想,大概这些都是因为这位主家婆教导煮粥的缘故。
薄 粥
大米熬粥,很香,乡人叫薄粥。从前城里的小表弟去我外祖母家,第一次喝到乡下土灶铁锅里熬出的薄粥,没有下饭菜,他小小肚皮也硬塞了三大碗,把外祖母紧张得不行,一直不让他坐下来。念大学的时候,学校东门口北面有家黄桥烧饼铺子,常去,倒不是觉得烧饼做得好,而是薄粥熬得香。虽说是煤炉大铁锅,比不了乡下稻草芝麻秆生火熬,但远远看,薄粥微微泛出鸭蛋青的颜色,这就是好。五角钱的薄粥一碗,一元钱的咸鸭蛋一枚,一元钱的桂花烧饼、肉末烧饼各一块,免费的咸菜一小碟,一顿饱饱的早饭美美的。
其实糯米粥更佳,不过无论粳米,还是糯米,熬到位,才算好。母亲喜欢吃硬米粥,就是不将米熬得透熟,到了嘴里还得嚼几下才行。这样的粥一来有嚼头,二来耐饥,用母亲的话说,硬米到肚里还可以胀一胀。外祖母喜欢等粥开了锅,熄了火,还再闷会。外祖母和我讲孝顺媳妇的故事,说是一户穷人家,每日里只能烧点粥喝喝,媳妇孝顺,把干的捞给婆婆吃,自己喝点粥汤。日子久了,婆婆却更加面黄肌瘦,媳妇却红光满面,人们都说这是个坏媳妇,媳妇很委屈,为什么呢?外祖母说这米里是有油的,烧好了粥,营养都浮在汤上呀!所以小的时候,土灶大锅烧饭,外祖母总要用铜勺撇出半茶盏的米汤给我,如今想来,还是有那一股纯纯的米香味。
薄粥稀一点不要紧,就是忌讳烧成烂饭厚粥,我总记得母亲教的:潽锅熄火,小闷一会,核子米粥(硬米粥),要吃烂一点么,小火再笃笃(熬的意思)。
吃惯了油腻,这夏日里乡下薄粥的清爽,很合胃口,仔细咀嚼,真的有食物原味的香甜,任何佐料都难以替代。
大麦粥
入夏后乡里有一应景的吃食,大麦粥。乡里和金坛毗邻,风俗、话语、吃食、点心……当然相似,暂不说渊源何在,金坛的大麦粥是名声在外的。从前就有个不太友善的笑话,说是金坛人过日脚把细,你若热天去他家作客,他只会请你喝喝大麦粥而已。当然,到底只是笑话罢了。本地人自谦,也说家中没有好的招待,只能请吃大麦粥了。若是不好好过日子,你挣不来饭,长辈们也会教育你:你一日三顿只能喝大麦粥了!也听说这老早拿来充饥的流食,如今好多吃食店依靠它发了家、致了富。不过入夏的闷热天气,大麦粥的爽口倒也容易成为乡人的“最爱”。
大麦粥的做法像是很简单,大麦栽种也不烦琐,将初夏收上来的大麦磨成粉,这大麦粉便是大麦粥的主料,街上都有卖的,很是便宜。不过“烧”“煮”这些词用在大麦粥上还是不够,乡人用“擂”,这个词告诉你,主妇们烧大麦粥得有些功力才行。的确如此,我就见过擂不出大麦粥的人。多少水、多少大麦粉、多少碱、何时开锅、何时放碱,都要掌握好才能烧出一锅褐中带黄的糊糊来,这真是一门学问。
盛夏时节,多数人家会清晨早早擂上那么一大锅,凉了个透,顺帶了中午还有晚上。有这么一个顺口溜,大约是如此:早饭大麦粥,中饭麦粥大,夜饭还是它!本地话里,尾字都是押韵的,说起来朗朗上口。
大麦粥里放少许剩饭,或是做些实心团子,或是做些面疙瘩都是不错的,既爽口又耐饥。我的外祖父喜欢放面疙瘩,我喜欢糯米粉搓成的实心团子,母亲做大麦粥时,就常常做许多实心团子。而父亲则喜欢加些剩饭,如此便弄得父亲很不高兴。大麦粥该吃凉的,配些小菜更好,咸豇豆、咸菜卤浸出的臭豇豆、雪菜毛豆、凉拌的豆腐……
现今,入了夏,街上的面店里也会擂上一锅,作干拌面的佐汤,这个吃法倒是这几年才流行的。
可能外乡人不一定爱吃,但大麦粥——是乡人手里的物产,眼里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