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耘随笔

2017-05-06 10:56那耘
满族文学 2017年2期

那耘 1955年元月生于辽宁省东沟县(现东港市)。1974年回乡任民办教师。1978年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汉语系,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1986年调入丁玲为主编的《中国》文学杂志社任小说编辑。1987年直到退休,先后任作家出版社编辑,编辑部主任。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家出版社编审。1982年起陆续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1994年出版长篇小说《赝人》。近年偶有散文随笔创作,散见于报刊。

年 礼

老年古语:穷人最怕过年。

何以言之,我的猜想,穷人怕过年,正像绩效不好的员工怕单位的年终总结,即便自己的名字,侥幸未被点到,那份忐忑,那份惭愧,拿了奖状和红包的先进者,恐怕无法领会。

一面是志得意满,一面是脸红羞愧——恐怕还是面子上的事吧。

不是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说么!

古人中最佩服的人物之一,是陶渊明笔下的五柳先生。

环堵萧然,箪瓢屡空,可见这位哥哥潦倒的程度。令人叫绝的,是他喝蹭酒时的风度。搁一般人,就是喝自家的酒,也断然喝不出这种大气和风度的。

我理解中的魏晋风度,不害臊不怕羞,敢于并且善于秀自己,是很重要的内容。

这种风度居然被提倡了一千多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但榜样的力量是有限的,后来的五柳先生,并未雨后春笋般涌现——穷光蛋倒是不少,风度和大气却付之阙如了。

到了没出息的明清时期,普遍的观念,已经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了。

倒是湖南的一位老先生,让这种风度中兴了一把。可惜好景不长,穷人们很快又恢复了羞臊的感觉。

记忆中穷小孩过年时的窘迫,不外乎衣不如人,压岁钱少,鞭炮个头小且数量过低一类,和大人们的捉襟见肘相比,便小巫见大巫了。

大人们新年时的喜悦,我以为,大年初二之后,就变为害愁了。

平时走动多或不多的近亲远戚,都走马灯似的流动了。往往是一拨刚走,下一拨就来了。更为严峻的是,几拨人马撞到了一起。借碗借筷,往往空手而归——邻居家也是一波一波的被扫荡。

话也得说回来,与此同时,我们也往往被派往别处扫荡。

出发之前,大人会再三叮嘱:桌子上的重要菜肴,鱼呀,猪耳朵呀,酱肉呀,是万万动不得的——它们是每天要重复出场的,一直要表演到正月十五,甚至过了龙抬头。有的演员过于辛苦,到最后几乎辨别不出它的原本模样了。

饕餮客们也会得到特许:米饭白菜豆腐之类,是可以下箸的。到了战场,大人仍防贼一样盯着,若举箸频繁些,便会感到辣辣的两束光扫来。

当然了,大人们不仅言教,更是以身作则,往往就看到他们盛宴后回家的狼吞虎咽。

父亲就多次讲过邻居家大人言教的重大失误。

来客是公社的书记。这是本地最高长官,接待规格自然也是最高。鸡自然是要杀的,鱼也上了最大的。

孩子们眼放电光,跃跃欲试。得到承诺的他们,聚精会神地盯着最高首长的筷子。

不幸的是,这是一条甚为可口的鱼。只见尊敬的首长动作麻利,一下两下,三下五下,鱼的正面,便被剔得干干净净了。意犹未尽的他,再接再厉,高举高打,鱼的另一面便翻了过来。

正待鲸吞,只听旁边传来惊叫声:他翻过来啦!他翻过来啦!更有甚者,还又哭又嚷:你不是说他不会翻过来麽!

局面自然是狼狈不堪,不可收拾。

大人们的另一心病,便是害愁拿不出像样的年礼。

其实,年礼的主体不外乎苹果,罐头,饼干和槽子糕四样。

所谓的槽子糕是一种形状类似牲口槽子的蛋糕,在老四样中,算是极品了。苹果一斤称四个,是酸溜溜的国光苹果。

作为亲情和友情的使者,老四样要循环往复,跋山涉水,不厌其烦地在亲友间串门。包装惨不忍睹了,或它们的玉体成渣了,这时才宣告退休,才允许馋猫们一饱口福。但这也往往是正月十五或二月二以后的事了。

堂兄一伙青年,属于特能闹腾的一类,自然没少作弄人。

快出正月时,他们在老李家依然闹到天亮,临走时,突然良心发现,对一年来的叨扰诚恳道歉,并留下一包槽子糕以表谢意。

李家自然喜出望外,调皮蛋们前脚离开,这厢里便全家聚拢上来,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槽子糕。

这一看非同小可:原来是十几块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驴粪蛋——驴马骡的粪蛋蛋,外形都像槽子糕,其中最为酷肖的,要数驴的粪蛋蛋了。

借 书

清代人有意思的为数不少。提倡性灵说的袁枚,可算作尤为可爱的一位。

他有一副对子很有名:不作高官,非无福命只缘懒;难成仙佛,爱读诗书又恋花。

他做过和陶渊明一样大的官,辞官不做的缘由也几乎一样。既然脸皮厚度不够,那就诗书自娱吧,再带上几个女研究生,莺莺燕燕的,岂不美哉快哉!

现在很少有人像他这么有情趣会生活了。像他一样把性灵写出来的文章,也很难读到了。

很喜欢他的《黄生借书说 》。读书人和书的关系,我以为基本上都被他说到了,可谓挠到了痒处。他是鼓励借书的,并且身体力行,把书借给了贫寒的黄生。

在他看来,书非借不能读也;其次,书多了,或者说富足了,反倒不思读书了;最后便是:借书一定要还。

这三层意思,我倒是都有很切实的体会。

小时候,除了课本,连一本课外读物都没有。看书的唯一途径,便是借了。借小人书,借小说,条件都很苛刻。费唾沫星子不说,还得变着法子巴结人家。书到了手上,很少有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头天下午借来,第二天一早就还给人家,那是常事。《苦菜花》《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书,都是这么读的。

附近有驻军,时常有遗落的残破书籍,那也是我们的宝贝。有一系列小书,叫《南方来信》吧?内容是反映越战的,我竟读上了瘾。辗转淘換了几本薄薄的册子,其余的散页,是打纸块游戏赢来的。至宝般拆开,再如饥似渴地读,读罢再珍藏。

再往后,可读和买的书,只有毛选和鲁迅了。我当时的历史知识,几乎都来自毛选的注释。

当时最美的梦想,是拥有自己的书籍,哪怕一百本甚或几十本!

现在的我,已经有了十几柜子的书,这还不算不断淘汰的书。这是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过去更不敢想的是:这一大堆书几乎只是摆设了——我竟不碰或很少碰它们了。

人们为何不愿把书借给别人呢?其实很简单——借书不还。

既然窃书不算偷,那么借书不还,大概也算不上很严重的瑕疵罢——人们在这一点上,往往很愉快地就原谅了自己。

我就有借书不还的记录。原单位在我离开几年后,开来了催书单,大概有十来本书,其中有朱光潜美学文集。潜意识中,起码这几本不愿还。推来挡去,最后竟一本也没还。

我的藏书,被人借去不还或顺手牵羊的记录,就更多了,甚至有惨痛的感觉。

最痛心的,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

原著好,译得好,名社的首版,我读了几遍才懂,加了密密麻麻的批语——不见得精辟,但我对小说的见解,尤其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理解,都倾注在这本书上了。

朋友把它借了去,从此泥牛入海。再怎么催讨,也没有结果。

朋友也还是朋友,况且他有那么充足的理由——这理由在全世界都是通用的。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坚信这书正静静地躺在他的书柜里。

裸 奔

裸奔,字面上有两层意思。

奔是跑,有点载歌载舞的意思,想必是冲破了什么,很是自得。

裸学问就大了。应该有全裸和半裸之分罢?全裸应该是一丝不挂了,半裸该分为上裸和下裸吧?

我查了手边一九九六年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没有这个词,就猜想,裸奔虽然古已有之,大行其道,恐怕还是近几年的事。最新的版本,应该有这个词了,我猜。

细想一下,怪不得词典编纂者,儒教了两千多年的中国人民,光天化日之下,谁会光着屁股大街上奔跑——如果他没毛病的话,或者他是不懂事的娃娃。

我对裸奔感了兴趣,全是借了美国人的光。

其一是前些年,一位美国莽汉,不知怎么进了英国女王的后宫,脱光了,便裸奔起来,不知老女王有幸目睹没有?反正玩笑开得挺大。这老兄也没被怎么着,拘了几天便放了。老哥的动机,驽笨的我猜了好几年,百思不得其解。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关系,就是奶奶和孙子的关系。孙子很调皮,洋相都出尽了,最后想出绝招:和老祖母逗个闷子吧——反正出名了,也许他的目的都达到了吧?但愿。

裸奔发生的地点,多在体育场所。正聚精会神看比赛,一位裸汉冲进绿茵场。拳王争霸赛沸点之时,几十米的高空,冉冉降下一团白白的肉体。美女云集的网球大赛,也很受裸汉们青睐。

这种情形下,观众们似乎都很兴奋,好像购物得到了格外的赠品。倒是警察们紧张了,急火火地追那裸汉,追上了,再急火火脱下自己的衣服,将裸汉的下体裹住,带往警局。若是赶上哈佛耶鲁学生毕业或考完学分,几百几千人校园裸奔,不知警察们该怎样对付——他们即使脱光了自己的裤衩,也不够遮挡之用罢?

善于学习的中国人,这一方面似乎也有引进的苗头。

偶尔也有裸奔的报道,对付的方式,也是先脱下衣服将那家伙下体遮住。

就幸灾乐祸地想,东西方文化据说天迥地别,何以在遮挡下体这一点上却如此高度统一!

究其原因,还得回到非洲大草原。那是几亿年前的事。

大家都毛茸茸的,气候又暖和,根本用不着穿什么,重要的是,根本不知道害羞这一回事。至于后来东西方人民遮遮掩掩的那玩意儿,老祖先们大概想,这有啥稀奇的?谁没有啊?遮它干嘛!

祖先们为何突然害羞了,并且用树叶遮住下体的时间,是很严肃的学术问题,不知达尔文们是如何解释的——反正科盲的我是一无所知。

西方科学民主昌明,绚烂到极致,便有些想返祖了。他们大概羡慕非洲草原上以及动物园里咱们的亲戚猩猴猿们的生活状态,便仿而效之,在海滩在公园搞天体,在街道体育场和校园搞裸奔。

感觉他们都很单纯,就是想奔赴大自然,此外无他。

至于中国人的裸奔,就有些令人起疑了。

对此深有研究的社会学家朋友告诉我,有毛病在街上裸奔的不论,他发现,中国人的裸奔,多发生在容易产生效益的领域。

演艺界的绯闻门艳照门裸体门,门门都很精彩,回报惊人。学术界的明星和伪大师,尽管给牙医创造了财富,个人所得则更为丰厚。作家和诗人也裸过几回,回报却很寥寥——这有些遗憾。

还是回到美国人对我的影响。

朋友金在米国呼风唤雨,甚是滋润。他所在西部某城,篮球火爆,其他各项也不差,惟独缺了裸跑一项。他便向市政府建言,于每年太阳节这一天,来个万人裸跑,绕城一周。

市政府相见恨晚,惊为良策,马上落实,至今已裸跑五年矣!

莱特金获准独家专卖食品,每年这一天都乐得嘴歪。

他还向我描述裸跑时的盛况,见我听得木木呆呆,甚是向往,便鼓动我前往助兴,我也不便拂了他的面子,便慨然应允。谁知有一项挡了我的路:我也必须参加裸跑。惜乎!

碧纱笼

前些日有幸得到一幅华国锋前主席遗墨,四尺整张,八个颜体大字,炯炯有神,端庄沉稳,一副大人物气派,自可印证颜柳书教。窃以为当代学颜,无出其右矣!

三十年前,他老人家的颜体字,几乎随处可见。印象最深的,要数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匾。其实写得很好,肥而不腻,张弛有度。我当时不太喜欢,记得有不少人看法与我类似。

当然,二十年后的书艺,比当时的确进步许多。我以为多了一些柳公权的东西,更坚定有力,并且内敛。

突然某一天,中国人民大学的校匾换掉了,除了毛主席纪念堂几个字,再也见不着华老先生的字了。取而代之的,当然是别人的字了。后来到山西,見过他游历时的照片,还题过几个字,内容记不清了,书艺印象也不深——肯定不如眼下这幅好。

有时,也难免有一些联想。

受到盛邀的人,都是很有声望或地位很高的人,拗不过有求者的再三求请,甚至还有润笔供奉,盛情之下,才有了一处又一处的题词或牌匾。

这些题词或牌匾最后的结局怎样了呢?

不外乎两种:消失或流传。

帝王将相,风云人物,反不如倜傥风雅之士,更经得起时间的磨砺。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今日王侯,明日贼寇。人之尊显荣耀,有如衣服,所谓身外之物也。而人的精神,却时时需要更新,且永不餍足,此领域之建树,方为历史所铭记。这是权贵不愿看到,却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猜想,写字的人,在写那些重要题字之时,大多不会想到,这些字的命运,其实很凄凉。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或某一夜,它们被悄悄换下,扔到不见天日的角落,被尘埃垢蚀,再往后,便不知所终了。被人偷偷庋藏,该算是最好的结局。

所谓字如其人,毋宁说字的命运,其实折射了它主人的命运——字以人贵,或字以人贱。

唐代的王播,出身于普通官吏家庭。家境肯定一般,惨兮兮到寺院蹭饭吃。蹭得久了,僧人有些烦他,便吃过饭后才敲钟。王播还像以往那样闻钟赴餐,结果被捉弄了。

学而优的王播倒很争气,一路高歌猛进,竟做到宰相。

在他做刺史的某一天,又来到当初蹭饭的木兰院,惊奇地发现,当初题在墙壁上的诗句,竟被僧人用碧纱罩了起来。

王播百感丛生,即席赋诗一首: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诗的前两句,回顾当初僧人捉弄他的情景,后两句鲜明对比出老王今日之牛逼。烟熏尘封三十年的诗句,今日终于被碧纱笼上了。炎凉感慨之中,难抑几丝小人得意。老王修为之路尚远矣!

果然,老王的盖棺之论,最好时毁誉参半,大多数舆论,更倾向于彻底否定。

尿 素

尿素是一种化学肥料,庄稼们吃了它,就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忘情地疯长起来。好像是西方的发明,舶来之后,也让中国人忘记了饥饿。

尿素,它的名字应该叫遗忘。

庄稼其实和人一样,也是有选择地记忆,有选择地遗忘。有所谓狗忘不了吃屎一说。可能吃屎于狗而言,是它的美味佳肴,生命中的盛宴。即使踹它,鞭笞它,也要奋不顾身,完成这生命的华章。这样讲,倒没有歧视狗的意思。和人一样,大家只是在尽本分而已。

为了吃到肥美的羊肉,狼们挨了多少子弹!它们抱怨过谁吗?虽然眼神阴沉,好像倒也没发过牢骚,只是勤奋忘我地工作着。它们从事的是高风险的行当,时常要踏着同伴的尸体,前仆后继。风险愈高回报愈大,这是人类的理解;回报愈大风险愈高,这是狼的观念。凭了这正确的观念,它们千万年如一日,像比尔·盖茨和李嘉诚一样敬业,谱写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惊险故事!只是种群数量锐减,令人隐忧。好在我们已责成联合国着手保护,相信这阴沉的动物,仍可在地球上觊觎我们肥美的羊群。

狼的有选择遗忘挨枪,常令我想起人类的忏悔。人类最重要的发明,并不是火药蒸汽机之类,而是忏悔。没有那些机器,人类其实也活得不错。若是没有发明忏悔,恐怕一天也活不安生。何以见得?人类总是庸人自扰,以为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并因之寝食不安。于是就发明忏悔这剂良药。刚开始只为了寝食得安,后来产生了依赖,简直须臾离不开忏悔。这时的忏悔,不是良药,而是一道盛宴。先是肆意地犯错,一想到赴宴后这错便被宽恕,甚至惟恐这错犯得不够。这正如饕汉赴宴,先饿上三天再说。以小人之心度之,恐怕大家都怕亏了自己。

作恶万端,忏悔,被人饶恕了;作恶一端,忏悔,也被人饶恕了。后頭这一端,恐怕就有了吃亏的感觉,于是就有补偿的冲动。

你追悔你的青春年华,远远甚于你的罪恶。哲学家萨特道出了这种语境。

人们自己愿意忏悔,肯定出于自私;人们愿意接受别人忏悔,同样出于自私。这其实是一种交换:我已宽恕了你,那么我就获得了一种权益:你必须宽恕我。

勃兰特跪在犹太人墓前忏悔,感动了全世界,大家一致决定接受德国的忏悔,并树立为榜样。

中国人民理直气壮地拿这榜样逼日本人就范。有种的日本人偏偏不吃这一套,坚决拒绝忏悔。我想拘谨的日本人真是不解风情,中国人这么善良,连拍你一巴掌都舍不得,只是为了一点面子上的事,你动动嘴唇就一了百了,你老兄就是不服。美国人拿原子弹轰了你,在你国土上生出不少小杂串儿,你就把他当成祖父,五体投地言听计从。在你们的潜意识里,就是现在干一仗,中国还是没戏。历史上有胜利者向手下败将认错吗?我几乎要赞美真诚的日本人了。当然,德国人的真诚我也并不怀疑。

忏悔的真实意图,是邀请别人遗忘自己的罪恶。作为交换,自己也准备遗忘别人的罪恶。

前几天,韩国的卢武铉发出了最后的邀请。如他所愿,舆论由谴责变成了同情,悼念的规格也直线上升。这恐怕要成为别的恶擘的榜样,因为作恶而成为民族英雄。宽宏大量的中国人,其实早就觉得韩国人过于小气。一位堂堂国家元首,伸手接了区区几文散银,非逼得他跳崖才肯罢休,

在我们这里,一位级别不太高的干部,为了这一点赃,也不至于蹭破哪怕指甲大一块头皮。这除了说明我们的干部心理素质好以外,也说明我们群众对贪枉行为有比较切实的心理预期,价位定的比较正确,这就既保护了干部,也维护了我们的心理健康。

其实,中国的老百姓也并不一直这么宽宏大量,也有小肚鸡肠的时候。不远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日本的尿素畅销中国,包装的口袋也很抢手。有的干部便利用了手中的公权,将袋子据为己有,做成时装招摇,群众对这种腐败行为十分愤慨,遂编成顺口溜加以讽刺:干部干部,艰苦朴素。前面日本,后面尿素。

偷 鸡

一提起鸡,就想起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足以把哲学家扳倒的命题。作为一个实践者,我只能说谁在先谁在后我都没有意见。

如果你有一只母性泛滥的母鸡,絮个稻草窝,敛来二三十个受过精的蛋,三周后,家里就有了一群鸡雏。入冬过年,就有了可以大快朵颐的大公鸡。来年春天,每天收获十到二十枚鸡蛋,一半自用,另一半换来油盐酱醋不成问题。如果无鸡而有蛋,可以放到邻家鸡窝,也会有了自家的公鸡和母鸡,也会有肉吃,有蛋吃。

如果你既没有母性泛滥的母鸡,又没有受过精的鸡蛋,而香喷喷的鸡肉和黄澄澄的摊鸡蛋的意象,又一直在你脑海中盘桓不去,你的正确做法是使劲吞咽口水,不正确的做法便是偷鸡了。

乡间的偷鸡贼,职业化程度比较低。叔侄俩,或者单挑,夜黑风高之际,拎着空麻袋,便不期而至,几番试探之后,就打开了鸡窝门,伸手一划拉,鸡们便乖乖地进了麻袋。说来也怪,白天吵闹喧哗的鸡,夜里却静若处子,有教养得过了头。同住的鸭和鹅,似乎能发出些声响,但也在懵懵懂懂中一块进了麻袋。

第二天一早,自然是一边捶胸打背,痛不欲生;另一边大快朵颐不说,还会在集市上兑现并放大自己的快乐和幸福。苦主们会放出几彪人马,到附近集市寻找仇家。过于恋栈的窃贼,往往会被揪住,扭打成一团,然后进了派出所。

父亲讲的一个故事。一位孤寡老太太和二十只鸡相依为命。惯贼盯上了她的鸡。前两天夜里摸进院子,却横竖找不到鸡窝。第三天夜里,他灵机一动,借用了一门古老的科学——心理学。他敲敲窗户纸,轻声轻语说:老太太,你的鸡被人偷走了!老太太懵懂中,点了油灯,端到院里,拉开了隐藏在台阶下的鸡窝门,小花二花,大青小青,一只一只数了一遍,临了还没弄明白,嘟嘟囔囔回屋睡觉了。结果不言自明,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嘎的一声便倒地不省人事了。窃贼用的是心理暗示法吧,大概。

鸡的记性不坏,偶尔也会自己走失,大多邻居会送回来。有不良邻居,则会匿而不宣,甚或拿来改善伙食。

四婶大概属于后者吧。谁家丢了鸡,会三趟两趟上她家院子找,还会监视她家烟囱,是否在不该冒烟的时候冒烟。但她家院子里,的确时常飘出馋人的肉香。若四婶行踪神秘拎个袋子往远处走,也会有人格外关注。她的停留之处,往往有家禽们的毛骨。

四婶的丈夫在外省工作,每年春节才团聚。他们生了九个孩子,据说起码有五个和她老公无甚干系。公社大队小队干部被分别对上了号。级别最低的是生产队仓库保管员。批斗会上,四婶和保管员当面对质,交待说他俩发生爱情的媒介其实是一块很大的豆饼。四婶的丈夫还冲动地扇了保管员两巴掌。游街时四婶胸前挂了一双穿得很烂的布鞋。

四婶似乎还健在,在她那一茬人里头,该是长寿的了。据说后来的她信了佛,变得很善良,孩子们也对她孝顺。这么好的结局,的确令人羡慕——这起码说明上帝是一碗水端平的。只是业孽为零或很少的人,似乎有点吃亏——心胸狭窄的退栖园不太健康地作如是想。

猫 冬

一年的四个季节,最难熬的,要数冬季了。寒冷不说,持续的时间也最长。造物主那里,自有他的道理。所谓冬藏,其实不过是繁华之后的将养——自然是越充分越好。

北方人把越冬称为猫冬,就表现出顺应造物主的意愿。

猫是最贪睡的动物,且睡姿优雅,其慵懒酣痴,无比的到位。人类就幻想着像她一样,猫着,懒着,酣睡着,当然了,也必须饱着,温暖着——像猫一样幸福地熬过一个冬天,大概就是猫冬的本义吧。

东北人的懒散,我以为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地广人稀,大雪封门,除了把火炕烧得烙人,把平日舍不得享用的嚼古造个管够,还能干什么呢?

就连动物们,都不愿放过这偷懒的最佳时机。野生的如狗熊,索性就冬眠了,往往睡得一塌糊涂时,被猎人从树洞里拖出来,残忍地剥了皮,剁了熊掌。碰上没冬眠的熊,也不必慌张,只管绕着圈跑,几圈下来,它的血糖血压升上來了,晕晕糊糊之中,眼巴巴看着猎物逃之夭夭。

家养的禽畜们,其猫冬的享受,几乎不下于自己的主人。耕畜们的维权意识,这时会格外强烈。瞪眼,尥蹶,用角抵——牛马驴骡恼火时,往往会激烈反抗它们的盘剥者。上班时,它们会磨磨蹭蹭,而下班时,它们会撒了欢往家里跑。

冬季昼短夜长,北风凛冽,滴水成冰。火炕烧得滚烫,围坐在热炕头,嗑着瓜子炒豆,昏黄的豆油灯下,听老人们唠着陈年往事,尤其愿听他们讲一九四七年冬天的事。

那年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平地也在一米以上吧。土地改革了,地主被革命了,他们的土地房屋被剥夺了——我家就分了三间大瓦房。有的地主被活活打死。被剥夺者的反抗也很激烈。邻屯的革命积极分子王皮匠,就被他们活活埋掉了。老辈们都熟悉王皮匠。他年龄不大,瘦瘦的,会点皮匠活,走东串西的,不怎么擅长庄稼地的活,日子过得拮据。革命中他表现得十分活跃。反革命分子交代,埋他时,他顺从地躺进坑里,睁着眼,看他们一锹一锹往自己身上培土。埋他的地点,是在一片松树林里,离我们村不过一里远。那片山沟阴气森森,离最大的乱坟岗约有一里多远。一年四季,只要有能见度,就见几朵鬼火蹦着跳着,从松树林,游荡到乱坟岗。隔一会儿,再从乱坟岗,游荡回松树林。

那一场大雪的事,现在似乎没人提起了。敌对双方的后人,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湮灭,无论对人,对事,都是最终的判决。那几朵蹦蹦跳跳的鬼火,不知是否也疲惫了,在湮灭中,找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宿。

食有鱼

生在离海不远的地方,自然就有了吃鱼的口福。天蒙蒙亮的时候,或者九点十点的时候,街上就会传来嘹亮的吆喝声,那肯定是卖鱼的来了。

卖鱼的挑着担子(后来才有自行车骑),二十多里挑过来,吆喝一路,鱼也就卖了一路。所卖的鱼,个头都不大,但都十分新鲜。有的按品类分了出来,大多就混在了一起,叫杂拌鱼。尽管很便宜,讨价还价那也是难免的。我就在小说里糟改过拮据的乡邻们:咬了牙,买了二斤小鱼,村东走到村西,口中念念有词:不过了不过了!

卖淡水鱼的基本没有。馋了,到沟渠里摸上几斤。水田里薅草,螃蟹扔得到处都是。舍得出力,自己可去赶海。我就赶过海,一大早赶到海边,追着退去的海潮,脚下踩得许多鲜美的贝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