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小翠

2017-05-06 10:56谢丽霞
翠苑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翠国强裁缝

谢丽霞

每一年的夏天,在我身上似乎都会发生点故事。虽然经历了许多,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忘不了多年前发生在暑假里的事。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天格外地热。母亲为了让我学一门手艺,便拎着两瓶白酒、一包点心,把我领到了裁缝小翠家,让我拜她为师学做裁缝,以便将来蹲在农村有个糊口的技能。

小翠是外地人,具体是哪里人?又是怎么会嫁给我们镇上开浴室的国强?我从没听人说过。

她长着一双凹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眉毛特别浓,脸瘦长,颧骨有些突出,看上去凶巴巴的。

跟小翠师傅学艺,一开始,就是打打杂。师傅看你能吃苦,才会让你上机。

上机,第一次踩缝纫机,心和手都抖得厉害,头上汗冒冒的,不知是天太热还是自己太紧张。师傅见了就厉声叫起来。“踩!”她大声呵吼,“哪里有千斤重嗒?还是你的脚烂了啥?”我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按着师傅的指令,把布料拉直,踩踏起来。可总是把线踩得歪歪歪扭扭,不在一条线上。

师傅又骂开了,“眼睛呢?眼睛是用来看的啥!”责令拆掉重来,再歪,再骂,拆掉再重来,一遍又一遍,直到摸到了门道,掌握了方法,把线头踩得笔直笔直的,师傅还在那里骂,似乎停不下来……不知道是埋怨我笨呢,还是舍不得浪费了她的线?

第一次裁布,也被她骂得要死。

师傅一边干着活,一边盯着你手上拿的剪刀,越是这样,我越紧张。手抖得厉害,抓著剪刀迟迟不敢下手。师傅虽然骂着,但我还是不敢。僵持了一会,师傅忍无可忍,把自己手上的活一扔,一把夺过剪刀,扯直了布,“咔嚓咔嚓”,剪了两刀,便把剪刀还给我,说:“这难吗?照着划粉画的线剪下去,不就好了!剪刀都不敢拿,学什么裁缝,这是叫你剪布,不是让你去杀人。怕、怕,怕死了么?”

师父说话的时候,手上的活却依旧不停,边骂边做生活。手上的布料拿得重重的,或者甩来甩去,气恼徒弟的愚笨和胆小。

会上机了,踩着缝纫机渐渐有点感觉。也会简单地裁剪了,拿着剪刀敢往布上下手。师傅便开始让我做她儿子的小衣服。

师傅的儿子5岁,大眼睛遗传了妈妈,白白净净的长脸,遗传了他的爸爸。是的,国强是小镇上的帅哥,开着浴室,做着小老板,夏天是淡季,经常在外面闲荡,常常传出些风流韵事。每天早上,师傅早早地起来烧早饭、买菜、开店门,而国强总是带着儿子睡睡懒觉,没事街上晃晃。师傅也不管他,可能也是管不了他。

说是小孩子衣服,然而,做起来一点儿也不简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记忆中最难做的还是小西装。师傅说,西装会做,那其他什么衣服就都会做了。

这,又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又一次,又一次地被呵斥。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得畏畏缩缩,谨小慎微。师父发现这个情况,便说:“胆小也是好事,胆子太大,料子一旦剪开就没法改变了,布料就毁了。”

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我陆陆续续做了三件小西装,分别是6岁的,8岁的和10岁的。当最后一件西装做好,师傅拿着翻过来,翻过去,转而又看着我,满意地说:“再练练,可以做客人的衣服了。”接着顿了顿,还补充了一句,“你是我收的徒弟中最聪明的一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很漠然,没有表情,好像跟她没有关系似的。

那天被师傅表扬后,下班时,我是飞奔着回家的。我兴冲冲跑到阁楼上,告诉正在复习看书、读高三的哥哥:“师傅表扬我了!”去河边割猪草,路遇熟人(隔壁邻居都知道我在学裁缝,给他们做过无数条短裤),我就告诉他们:师傅表扬我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爸爸妈妈:师父表扬我了,说我再练练可以帮客人做衣服了。爸爸慈祥地笑了,妈妈却叹了口气,说:“你跟你师傅,缘分要尽啰。”

“怎么?”我急着问。

母亲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我听了,那高兴的气焰一下子被浇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店里,师傅刚开门,那张冷漠的脸上,满是憔悴,淡淡的黑眼圈,凹陷的眼眶里仿佛装满了心事。我叫了声:“师傅早!”便知趣地干起活来。

不知什么原因,自此后一段时间,师傅越来越沉默,原来就说话不多的她,话更少了。可奇怪的是,找她做衣服的人却更多了。不知道是我做得越来越好,还是师傅再也没有心思管我,说话不再那么大声。偶尔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她也只是用眼睛瞪我一下,却再也没了骂声,而我却更加忐忑了。

又给师傅的儿子做了几件小马甲、小衬衫、小西裤后,我终于可以像模像样地给客人做衣服了。虽然一开始依然害怕得抖抖索索,但师傅没有骂,只用那双大眼睛安静地盯着我的手。我逼着自己,努力地调整心态,放松得像平时干活一样做着。师傅盯了几次,便再也不盯了。被师傅盯着心里胆怯,却踏实,师傅不盯,反而心里有点发慌。

一天清晨,我来到店门口,门居然还没有开,这是我学徒以来第一次。等了许久,门才打开。师傅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从今天开始,不再收客人的布料做衣服了。”

“为什么?”

“因为我准备出国了。”

“哦!”

想到母亲的话,我不禁有些难过。

师傅却微微一笑,说:“你是个好苗子,活儿上手得很快。比起当年的我,好多了。”

说着,她居然笑出声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师傅又说:“你以后要是带徒弟,一定要对她凶。对她凶有压力,就是对她好,如果挨不了骂,也学不成的。”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回答:“是!”

师傅小翠终于出国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国强和开服装店的阿苗勾搭上了。师傅没有办法,只好离婚,只身去了国外打工。学校毕业后,我没有做裁缝,而是走出了小镇,和几个姐妹一起在常州打工,然后成家生子。

去年夏天回老家,在厨房给忙碌的母亲打下手,母亲问:“你还记得那年学裁缝的师傅小翠吗?”我说,“记得啊,怎么不记得,凶死了的。”这样评价着,又觉得好像不太公平,便补充道:“不过,人蛮好的,对我也不错。”母亲说:“她发了,成了名人了。”

“啊!”我惊讶,“是吗?”

母亲说:“她把打工所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为镇上办了一个敬老院。”

“哦!”我应着,脑海的记忆里又清晰地出现了那张冷漠傲气的脸,双眼凹陷,目光有力地看着我,一遍一遍地骂我……

母亲笑笑说:我也是那个敬老院的义工。现在大家都称她:小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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