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英
潘珠村要整体搬迁了。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果不是剩下最后几户,91岁的潘木青还会僵着不让儿子搬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作了让步。
天刚蒙蒙亮,潘木青就起床,拄着拐杖走到门口的水泥场,目光停留在东方。离家不足半里路,那里有他的小乐园。老两口不肯进城生活,几年前,大儿子潘立春退休后,就回鄉下生活,在老屋的地基上砌了三层楼房。然后把村东的一个5亩河塘承包过来,用青草、山芋藤、南瓜藤剁碎拌着麦麸来喂鱼。还在码头边的水中打了好几根水泥桩,上面铺上木板,支起一个小棚架,那是给二十几只鸭子安的家。
潘木青喜欢坐在河边的码头上,看鸭子猛地扎入水中,露出翘起的尾巴;看鸭子扑腾着翅膀,伸展着腰肢;听鸭子“嘎嘎——嘎嘎——”的叫声在水面上回荡。他也会把鸭食盆往棚架子里一放,鸭子就次第走进棚子,再把棚门一关。在风吹水面碧波荡漾时,他端个小凳子坐在码头边,一丈青竹一丈线,一点猩红碧水间,有鱼时乐在其中,没鱼时也趣在其间。心里的那种坦荡、毫无杂念的舒畅,渗透在他平时的生活中。
那鱼塘的周围栽种着许多芦苇,每年开春,攒动的芦笋急切地穿透枯枝败叶,几日不见,便会争先恐后地冒出很高。等到农历四月开始,谁家需要包粽子了,只要来跟他家里人说一声,我摘点芦叶包粽子。潘木青总会大方地嘱咐几句:摘吧!摘吧!小心一点,不要把芦苇折断了。用那种不泡水的芦叶,现摘现包的粽子,特别清香。那股清香,充盈在嘴里的每一个缝隙,更弥散在空气里,经久不散。
潘木青慢慢地踱着步,站到水泥场边,向南看着:这是他家屋前的小果园和菜园地。油桃、枇杷、梨子每年都可以满足孙辈们回来摘果的乐趣。有几棵无花果树去年刚刚开始结果,是他亲自栽下,亲自浇水,亲自看它们成长、看它们开花结果的。他来到树下,把一根小树枝撩过来放到脸上。
老头子,吃早饭了!老太婆在门口喊。
儿子儿媳在家里边收拾边打包。
看到儿子在取墙上的镜框,木青放下早饭碗连喊小心小心,别把镜框弄坏!
老太婆在旁边补上一句,大惊小怪,这镜框是你的命。儿子转过脸笑了笑,当然喽,这镜框里有他的光荣历史呢!
潘木青小心翼翼地接过镜框,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镜框里藏着他当生产队长的记忆,他人生最自豪的就是那段时光,镜框里有他作为先进到县里开会的黑白照片。他放下抹布,指着镜框里的两张半斤老粮票和5角钱说:这是老县长给的,那年发水,大河的水白茫茫,芦苇滩都淹了下去,老县长来村里看灾情,他都没住村书记家,却陪我住了一夜,和我聊到半夜。吃过早饭他离开后我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一斤粮票和5角钱。这个故事,在他6个儿女以及儿女的儿女们的耳朵里已经听出了老茧。
小车径直开到了门口,是潘木青孙子一家。今天周末,他们是下乡来帮助搬家的。潘立春放下手中的活,出门指挥让车子再向左开一点,说是一会儿有卡车要过来。
房前屋后和路边的蒲公英,花儿谢了,外面裹上了一层白毛毛的东西,再后来白色的冠毛结成了一个个绒球,潘木青的孙子东东就把它摘下来当玩具。他鼓起两边腮“噗”的一声,毛茸茸的蒲公英种子就像成群的气球一样飞到了半空中。
潘木青小时候读过一点私塾,当年他给村西头有钱人家放牛时,和那家的儿子一般大,两人也是玩伴。主人发现他经常趴在私塾窗户偷听上课,便让他在保证牛吃饱的前提下,允许他在私塾旁听。由方块字开始,后来他学到《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在这个大村庄里,他也算得上是个文化人了。在没有电视的年代里,劳动了一天的农民,最大的快乐就是吃过晚饭端上小凳子,来听他讲故事。夏天在门口边纳凉边听讲,冬天挤在家里听。《杨家将》《水浒传》《三国演义》还有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漫延在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放下早饭碗,潘木青又拄着拐杖走出家门往水泥场外去。老头子,你又要到哪里去冲魂啊!老太婆在门口叫。我到外面去看看。 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臂前后前后有节奏地甩着,颇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他移着小步,像佳木斯操那样地半脚步走,那老屁股随着节奏一扭一扭的。
顺着村中的水泥大道,经过村前的老年活动中心和图书室,他走到了村前的篮球场上,双手撑着拐杖,环视大场。他当年在这个场地上做评委的权威,那个自豪,村民们那尊重羡慕的眼光,喜滋滋地留在他心里,直到现在。
那是一年一度的做会,也叫尝新,以庆祝当年的好收成,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每年粮食上来,等一切农活就绪。家家户户就会精选糯米和粳米,按七比三的比例掺兑,再用竹篾编制的筲箕在清水河里淘米,等米晒干后磨成米粉选个日期做团子尝新。到了村里一年一度的做会评比,同一时间,各家端一笼团子到村前这个大场上,一字排开,一排不够排两排,直排到大场边缘。会计之类的文化人给每个蒸笼编上号,队长和德高望重的长者虔诚地点蜡敬香,祷告一番。炮仗响后就开始评比,每个生产队挑选一人当评委共六人,两人一组。评比从团子的大小外形、粗细高矮匀称、团子尖尖的美观,还有它的光泽等方面开始,然后再尝新,品味团子及馅的味道,分段打分。最后,三组分数汇合,评出前五名,第一名生产队奖励五个男劳力的工分,第二名次之,以此类推。那大场的外围里三层外三层,比集市上热闹多了。
场还是那个大场,只是由原来碌碡压成的土场变成了水泥场,增加了篮球架和小朋友的滑滑梯,现在又成了跳广场舞的场所。马上要和这留给他回忆的地方告别了,潘木青的心里酸酸的。他走着佳木斯小步,穿过篮球场,顺着大道慢悠悠地来到村前的牛车坪。这里有连片的几十亩水稻田,他撑着拐杖慢慢蹲下身来坐在田埂边,脚伸到稻田里,摸一把水稻头看看,已开始扬花灌浆。他把稻头贴着脸,活到90多岁,这稻子早就成为他最亲密的老朋友了。
每年布谷催播、劳燕护耕时,他们就开始把犁过的土地整理成平整如方砖的秧圃,撒下稻谷的种子。下过几次春雨之后,秧圃上可以见到苗儿破土而出,一个多月后就开秧门。从稻子被插到田里的那天算起,四个多月的风风雨雨,耦稻拔草,等到秋阳俯照时,稻子开始羞涩地低垂了头。潘木青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周而复始。为了这稻子,当年老县长在县里三千人会上点名表扬过他,在他的心里一直光荣了几十年。
他当生产队长那阵子,产量年年高出其他生产队,到年底分红,别的队分3角钱一工而他的队能分8角多一工,被树为公社的样板队。他领导的社员也没有特殊的本领,就是农闲人不闲罢了。朔风河上寒,罱泥正当时,队里的罱河泥大军一天也不闲着。一条5吨水泥船,两人同船一天轮流,每天要罱3到4船泥,按船数记工分。每罱满一船,就把船摇到牛车坪的河岸边,再用篰迁攉到岸边的泥塘里。“噗嗒噗嗒”,泥浆声声,煞是好听。轮到潘木青这一组,他们经常把船摇到湖头去罱泥,那儿淤泥厚而黑,肥笃笃的。张开罱竿下去,用力一撑,河床上的淤泥吞进罱头里。然后将两根竹竿合在一起,衔满河泥的罱头合拢嘴巴。随着船儿的移动将罱头拖上来,用膝盖支撑,两手使劲一掄,罱头进了船舱,撑开竹竿,罱头张嘴,河泥“扑嗒”吐进舱里,潘木青罱河泥很有真功夫。听说周县长经常戴个芦帽子,穿着解放鞋,往湖头大桥上一站,就能认出罱泥船是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的。有次天刚蒙蒙亮,周县长站在湖头桥上拿个高音话筒: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冬里一船泥,秋里几担谷。社员同志们,潘珠6队的队长潘木青,摇船10里一早来到湖头罱河泥啦!大家向他学习!潘木青心里甜滋滋、热乎乎、乐呵呵的。
牛车坪大河边的每个泥塘装滿了河泥,等到水从四周溢出,平滑的泥面出现裂纹,潘木青就安排劳力开始挑河泥,就像刀切豆腐块一样挖到畚箕里挑,倒入早就挖好的草塘里,与妇女们割的青草一起,再拌着猪粪层层叠起发酵,这种基肥下到田里,土壤的肥力后劲十足。
想着这些,他禁不住哭了起来,他搂一把青穗放到鼻子上,呜呜!呜呜!十分伤心。这稻子生命的历程,看似轻飘飘的,身体里却装载了农民太多沉甸甸的希望,它让农户衍生出的那份深秋的喜悦,只有与稻子打过交道的人才能懂它。稻谷脱胎变成了米,滋养着人类和人类源远流长的历史。
潘木青生在这片土地上,长在这片土地上,从没离开过一叫千百年的稻子这东西。如今,就要叫他与这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稻子分别了,怎不让他伤心?
爷爷,我们回去吧,车子马上要走了。孙子找了过来,他扶起抹着眼泪的爷爷:爷爷,您别难过啦!听说我们这一片要建科技工业园,等这里建设好了,你就可以看到齐展展的厂房、成行的绿化带、宽阔的柏油路了。到那时,我天天开车带着您来看,准保您会高兴。
孙子搀着爷爷慢慢走到房屋前,潘木青走回屋里,每一个空房间转了又转、看了又看,问孙子我那个镜框放哪儿了,孙子说爸爸包在棉花胎里放卡车上了。
冬冬妈搀扶着一步一回头的老太爷向小车这边走来,冬冬已经坐到前面的位置上了,冬冬妈对着车子喊:冬冬,快下来,到后面位置上坐,前面给太公坐,后面颠。冬冬顺从地到后面位置上靠着太婆坐下,他放下随身背的书包,想拿本童话故事书翻翻,只听他惊慌地叫起来:妈妈!妈妈!我的一百零八将带出来没有?妈妈回他:我哪里知道呢?这是你的宝贝,是你自己整理的呀!我说让爷爷奶奶带上,跟着装家具的卡车走你又不肯!冬冬想起来了,就在等待上车那会儿还拿出来盘弄了一遍,就在灶头间的洗菜台面上。
此时小车已经开出50多米,冬冬趴在后面座位上,脸朝着后面挡风玻璃:我的卡片——我的武松——潘木青撂过来一句:别叫啦,旧的没有了,我们还会有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