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苏蔚
风不停,雨也不歇。
原来粘粘湿湿的黄梅雨,已经变成不歇气接连落了三天三夜的暴雨。
中午,钱大怀喝了点稀饭,又服下一大碗黑乎乎的中药汤,躺在屋内堂前的竹靠椅上,闭着眼,皱着眉,听着雨点“啪啪啪”砸在屋顶明瓦上的声音,像砸在心头的肉尖上,嘴里不停地说:鬼天、鬼天。
一星期前,镇党委书记刘荣福约谈钱大怀,见面就说:收到几份你的群众来信。
钱大怀蒙了。
从部队转业到县交通局工程队,担任工程队长,虽然脱产干部有专门办公室,可工程兵的敢拼敢干的习惯难改,依旧和职工一起水里雨里汗里在施工现场摸爬滚打。单位几次福利分房,钱大怀都让给其他职工,每天骑自行车早出晚归,回沙湖村住。他自嘲:老婆是种田的命,我是陪老婆的命。一年前他被查出肠癌,手术很成功。医生告诫:不能干重体力活。只要慢慢养,注意调节饮食,活下去没问题。领导照顾他,让他去局机关上班。钱大怀在办公室坐了三天不到,便找领导认真地交心:我办病退吧,天天闲坐着,太难受,也影响别人工作,不如回家歇着。领导劝说,同事们劝说,没用。钱大怀还是递上病退报告。
刘书记微微一笑:别想太多。沙湖村有部分党员向党委写信建议,强烈要求你担任村党支部书记。
开玩笑吧?钱大怀习惯性地揉揉泪眼,不太情愿地说:“本来我办病退是准备种种田、养养鱼、栽点蔬菜瓜果。偶尔到镇上会会票友、唱段锡剧、宽宽松松过日脚。”
可是,大怀啊!这几年沙湖村弄不清着了什么魔,村书记一任一任换了没歇过气。
停了一会,刘书记想了想,压低了声又说:实话和你讲,村里目前还就是没个恰当的书记人选。接着,加强语气对着大怀:你说,总不能让我这个党委书记去兼吧?
刘书记的神态显得着急而无奈。
来镇里任职之前刘荣福是县宣传部的科长。钱大怀在交通局一直是先进典型。他曾给钱大怀整理过优秀党员的宣讲材料,因此相互间比较熟悉。其实,看到群众来信后刘荣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沙湖村的党支部书记人选,非钱大怀莫属。
20多年前,钱大怀是从沙湖村团支部书记的任上当兵入伍,村里一些老党员对他的人品很了解,曾经有过“拼命三郎”的称号。
当然,离开沙湖村这么多年,但村里的状况还是很清楚。和20多年前相比,村级经济不是进步而是倒退,已经成了全省25个贫困村之一。全村没有一条好好的路,没有一座好好的桥。至今还有许多人住茅草屋。屈指可数的几座小楼,还是早些年盖的,孤零零地散落着。
磨了一上午的口舌,鸡嘴说到鸭嘴,钱大怀还是没答应下来。刘书记也很忙,一边是进进出出找书记请示汇报,一边是电话响个不停。刘书记最后说,这样吧,给我个面子,你试着干三个月代理书记,帮我把村里工作稳一稳。实在不行,我再物色镇上其他人下去兼村支部书记。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有点过分了。钱大怀勉强答应下来。没接受刘书记到食堂吃便饭的邀请,心事重重地匆匆赶回村。
既然代理,那就做做看吧!
老话说得好:该找你的事,躲也躲不了。
当晚,事情就来了。
半夜,蔡副镇长急急忙忙打电话来。说是闻冬生在县政府上访,一整天没走,晚上被巡逻的保安发现睡在信访大厅的角落里,讓村里赶紧派人去领他回来。
服了药,刚有点睡意,钱大怀听了没好气地回了句:既然在县里,你们用车把他拉回来好了,深更半夜的村里到哪块找车子?再说,他的事你镇里没办法解决,也不能推给村里吧?
这话,钱大怀说得有些背景。
按理,闻冬生全家老老少少6口人生活安稳,小日脚过得蛮好。去年大伏天晒伏,不知怎么从旧箱子底下翻出一张发黄的纸,是1949年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的嘉奖令,奖励闻二喜,上面有大红方印,还有编号。
闻冬生初中文化,平时喜好看些杂七杂八的书,和人聊起话题来可以一整天不知归家,说古道今上下五千年都知道,明白这奖状意味着什么,但心里还不敢确定,便拿到镇上询问人武部蔡部长。部长扫了一眼,随口便说:这东西要是真的,乖乖隆的咚,你父亲就该享受离休干部待遇了,比今天的县长书记还要厉害。
本来没这个奢望,嘉奖令的事也没放心上。可突然父亲查出肺癌,医药费是一笔很大的负担,一直没地方报销,家里兄弟姐妹一商量,“去,找政府问个说法”。从此便开始上访。今年初父亲去世,原来的蔡部长已经改任分管民政、信访的副镇长,担心闻冬生家闹事,便让民政出钱,包下全部丧葬费用。
丧事办完,消停了几天,又上访了。老闻说:我这次上访不是要钱,是要个说法。
这一上午,钱大怀冒雨坑坑洼洼的在全村路上跑了一遍,两个五保户的草屋被雨冲塌,便先安顿他们在村委会住下。路过老闻家,一问,出去了。再问,去哪里?家人说,好像去上访。
屋前屋后漫着水,老的小的眼巴巴看着天没主意。如果被水浸泡时间一长,土房基会倒塌。钱大怀没好气地骂了句:没出息,房子都要倒了,不管,跑什么上访。得吧得吧地歇得难受。但是,骂完了还是去找来铁锹,帮他们家挖通屋前屋后的排水沟。
中午大怀准备歇会儿喘口气,再去几个渡口看看水情。
沙湖村东、南、西三面被河水环绕,北面靠山。自从东面那座上世纪50年代造的桥被撞倒后,几任领导都没本事修起来,慢慢变成了渡口,沙湖村人现在出门很不方便。去年上级扶贫挂钩单位无偿支持20吨水泥和其他物资,村领导班子不团结,虽然开会商议了几次,有人提议先铺路,有人要先修桥,迟迟决定不下。年前这些物资被前任书记卖了,说是换钱过年。
躺在椅子上,钱大怀抹抹泪眼,轻轻叹口气:身体虚,忙了一上午还真招架不住,不比当年当团支书,更不如在部队打坑道时的劲头了。
老婆接过话,爽爽快快地说:吃不消,就别干。干好了又能怎么样?自己身体要紧啊!
钱大怀长长地嘘了声,说:村里的穷帽子再戴下去,姑娘、小伙子怕都要飞光啦!改革开放都快20年了,可村里呢?还不如从前。我走出去,说是沙湖人,人家就指着我鼻子笑,那个穷村。唉,脸上无光啊!
夫妻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屋外的雨也似乎渐渐慢下来,天转暗,风声却越来越大。
突然,响起霹雷,半空投下一道闪电,火光从天上一直亮到地上。那声音惊得钱大怀打了个冷噤,瞬间愣住。
不会出什么事吧?钱大怀“呼”地立起身,朝门外走去。
空气瞬间凝固。沉寂中,天空突然煞白。远处传来急促的叫喊声,有几个人正往村东头拼命地奔跑。
钱大怀眯起眼,支着耳朵听。
“有人落水啦,救命啊!”“快来人啊!”
闻声已冲出大门的钱大怀突然顿了下,转身,从门后操起扁担跑向东面的渡口。
自从这里没桥后,村民们捐款弄了条船,没有艄公撑船,自己拉绳摆渡。10多米宽的河,两岸用绳子扣住木桩系住船,来来往往的人上了船,只需拉住绳子就可到对岸。晴天没事,这几天下暴雨,河坝泥土松滑,木桩被水泡松动,刚上船的村民一拉绳,木桩被拔了出来。加上水上涨太快,流速急,船头脱桩后突然失去重心。村民看见水流急湍,本来就有点紧张,绳子脱手,刚刚被响雷一惊吓,身体失去重心,“扑通”船翻身,倒扣在河里转悠。还好,人落水后没被闷船下,抬着头死死抓住船帮,手里还紧紧拽着什么东西。
等钱大怀一群人气喘吁吁赶到河边,先到的几个还在商量怎么下水去救人。钱大怀提着扁担说:不能再等,船会随流水漂走,到时想救也救不了。来,用绳子扣住我的腰,我下去!
刚踩入两米高的斜坡,钱大怀的脚就陷进土里,他把扁担猛地扎入土中,一只手用力握住扁担作支点,往河边靠去;另一只手出劲,伸过去拉船绳。
岸上有人要下来帮忙。钱大怀大声喝住:别找死。
有人焦急紧张地喊:当心啊,大怀!
旁边也有人冷言冷语道:有桥还会有这事?该让他们干部来受受罪。
钱大怀一边用力拉船绳一边对落水的人喊:你把手里东西快扔掉啥,命要紧啊!
船拉到堤坝旁,几个年轻人立即把长竹竿伸下,落水村民一把抓住。爬上岸,哭起来了,说是可惜东西丢河里了。旁边人笑话他:要不,再把你推下去?
前前后后20多分钟,钱大怀耗尽体力,无力爬上堤岸,最终被人用绳子拖上来。他躺在坝堤上大口喘气,汗水搅泪水,眼睛被刺激得无法睁开。脸色煞白,上下牙打战。有人递上红糖水,扶起来灌了几口,才稍稍回过神。
钱大怀是被人抬回家的。
在家里歇了两天。钱大怀把村民这些天来反映的一些情况在脑海里梳理一遍,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有点坐不住了,便拿起电话和镇里刘书记约见面时间。
谁知,刘书记在电话里说:别来镇上了。本来我应该去看你的,这样吧,下午我到其他村有事,顺便弯过去,我们好好聊聊。
午饭后,钱大怀哼着锡剧,用了眼药,便轻松地眯了一会。
刘书记带着镇长、党委副书记一行进门,没等钱大怀开口,就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啊,就是拼命的老黄牛。
钱大怀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谁遇上这种情况,都会这样做的。
然后给各位泡上茶,认真地说:落水的事发生后,我仔细作了思考,代理书记怕是不能再干下去。
屋里的空气突然静下来。
接着,钱大怀叹口气,说:我是沙湖人啊。还是名正言顺地堂堂正正地让我干吧,不要再让老百姓骂我们无能了。
好。好。好。三位领导大大地松了口气。刘荣福书记激动地说:说实话,我从宣传部调到镇上两年多,最头疼、最烦心的就是村领导班子。没有好班子,没有好带头人,村里的工作怎么能搞得上去?我不靠大家做事,即便有三头六臂也跳不起来呀!
那我也提点条件,行不?钱大怀看了看几位领导。
镇长笑了笑:说吧。
钱大怀眨着有点泛红的眼睛,说:支持沙湖村。把东面通往镇上的桥造起来。
大概要多少?
钱大怀回答:我估算了一下,有五万就可以建一座农用桥。
镇长看一眼书记、副书记,诚恳地说:虽然镇上也是个穷财政,但还是挤3万元给你们,其余的由村里想办法,怎么样?
钱大怀满意了。临出门和领导握着手,连连说:代表沙湖村的百姓感谢你们。
黄梅雨季过去后,就开始转入盛夏酷暑,村里修桥的事摆上了议事日程。
早几天县交通局丁局长看到市报的新闻,得知钱大怀救落水村民的事迹,便打电话给钱大怀,责备他为什么不来“老娘家”走走。然后说,沙湖村至今没桥,可以和交通局沟通啊!虽说村级的路桥是以当地镇政府解决为主,但是沙湖村作为贫困村,县里可以提供扶持资金啊。
第二天,钱大怀就赶去县交通局。
丁局长告诉钱大怀,市县确定了3年帮扶贫困村的任务,我主动要求挂钩沙湖村,3年给你们18万元,造三座桥。
按照丁局长的要求,交通局帮沙湖村搞好规划,东面通集镇的桥做成公路大桥,以便日后能通汽车。
这两天,钱大怀天天往工地跑,偶尔也帮着施工队开机械。回到家总是汗滴滴、湿漉漉。
老婆不满意了,说:工地上有工人、有技术员,你去瞎忙什么?大热天,犯贱!
钱大怀笑笑,说:倒不是我要去凑热闹,干修桥铺路20年了,还第一次在家门口造桥,高兴啊。你看,每天乡亲们都有事没事地去转悠,送茶水、送瓜果。连老闻也天天蹲在工地上义务打杂,忙得乐乎乎。为什么?高兴。是从内心发出来的啊!你说,我能在家歇吗!
土方完成后,就开始浇桥墩。
钱大怀接到镇长电话。问:有了县交通局的扶持,镇里修桥的钱可以不要了吧?
不好這样吧,你镇长金口一开,怎么可能不作数?村里五保户的泥草房改造、几个自然村的道路维修,都要钱啊!钱大怀回复道。
那好吧,我说话算数。但是村里申请资金的报告要重写,改为房屋、道路维修改造。
镇长停了一会,又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件事,不是我分管,可知道了,还是得提醒提醒。
说吧,什么事?钱大怀带着调侃问。
交通局造桥的项目,村里没有公开招标吧?纪委收到举报信,这几天要来检查,你做好准备。
钱大怀笑了笑,说:放心,保证有问必答。
面对镇纪委派来的两名干部的调查,钱大怀从容坦然地一一作了解释。挂钩扶贫项目资金,按理是应该先划到村上。可交通局提出来,我们是指定项目帮扶,干脆按照规划设计,局里负责造桥,由第三方監理,完工后村里验收,交付后把所有账目转交沙湖村存档。
钱大怀同意这个方案,县里挂钩领导也认为这个方法可行。
纪委干部问,这么做,有利的地方在哪里?
钱大怀回答,穷村做事不容易。桥还没有开工,许多人以为做项目有油水,挤破头想来分一杯羹,什么人都来伸手。上上下下的领导、朋友、亲戚打招呼、插手,我无法招架。交通局有技术力量、有工程设备、有科学标准,比村里强十万八千倍。省得麻烦,我这个当书记的还落得一身轻松。
调查结束,钱大怀领着纪委干部来到村东头的造桥工地上。
你们看,这是公路桥,将来村里经济发展起来,10吨的卡车就可以来来往往。钱大怀兴奋地介绍。
这座桥预算大概11万多元,余下的7万多元,在南面和北面造两座农用桥。钱大怀很兴奋地说。
周围人看见钱大怀都热情地招呼着。
纪委干部问:他们都是施工人员?
钱大怀回答:不是。这些都是自发来做义工的村民。白天来帮工不拿一分钱,晚上还要轮流守夜,保证不让工地上的材料丢失。
纪委干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
送走纪委干部,钱大怀回家让老婆烧一锅大麦茶,送到工地上。
看天色已晚,自己提着胡琴,来到施工现场。大声喊道:歇夜了。来来来,听戏听戏,不卖门票不收钱啊!
不一会,钱大怀拉起胡琴,亮开嗓门,惊动全村的人都涌了过来。
临近年关,钱大怀以为可以歇口气,没料闻冬生又去了省政府。扬言说:再没说法,大年初一上北京新华门投状子。
刘书记亲自打电话给钱大怀,说:镇里的小车调给你用。另外县信访局派两名年轻人陪你一起去省城,一定要把闻冬生劝回家。
接近中午,钱大怀急急匆匆地赶到省政府信访室。
见到闻冬生就责怪道:你个老闻,在家歇着嫌累?你不过年,还不让别人过年啊!
说着就去拖。闻冬生抱着双手不让钱大怀拖。
怎么,还要和我打架?钱大怀的犟脾气也上了头,凶凶地唬道:听我的话,立即跟我回去,不要在这里出洋相。过完年,我钱大怀陪着你,帮你把事情弄清楚。
看看再抗着也不是办法,望着病歪歪的钱大怀,想想又是小年夜,硬要死抗着也不是办法。既然钱书记的话已说出口,闻冬生便顺杆子下,说:好,本村本土的,给你面子。
回去的路上,在车子里,钱大怀手不停地抹脸,不知是抹汗水还是抹泪水。闻冬生奇怪地问:怎么了老钱,脸色这么难看?
信访局两个干部急忙问:钱书记你没事吧?
没事,让我躺一会儿。钱大怀无力地回答。
其实这两天,钱大怀感觉无力,胃口不好,今天早饭喝了一口粥汤。
闻冬生很愧疚地连连说:不好意思。我的事还要麻烦你,真心不好意思。
钱大怀的眼里闪着泪花,说:冬生,我小时候去镇上读书,只要遇到你父亲,老人家总是去供销社买来烧饼塞给我,嘴上还说,吃饱了好好念书。那时候我家里穷,一块烧饼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这个情分我一直没忘呀,老人家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
说着说着,钱大怀疲倦地闭上眼,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有委屈。跑东跑西上访,没说法,你心里苦,我懂。可你知道,要过年了,家里老老小小在等你,我家里也有老有小啊。
听从钱大怀劝告,闻冬生很安分地在家过年。
一开春钱书记就忙。
稻秧下了田,农活稍稍清闲下来。接下来就要进行村党支部和村委会班子的改选。
闻冬生听说村里领导班子要改选,担心会有变故,又有日没日地盯着钱大怀。钱大怀想想,回避不是办法,是红是绿,弄个水落石出也好,便放下手头的事陪闻冬生去了有关部门。人家答复很明确,这事凭空不好办。
闻冬生父亲1956年从部队回来后,安排到乡供销社管理养蚕、收芦苇。后来乡镇要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把他调入乡政府下属的副业办公室。上世纪90年代政府撤销副业办公室,人员改制,干部身份的政府统一安排,普通职工自谋职业。这下问题来了,闻二喜怎么也不明白,到头来自己只是职工身份。他直接去县劳动局查,表格上清楚地写着,身份:职工。其实他也一直是按职工标准领工资的。到了家闷头睡了两天,他没再去申辩。找到熟人,他在朋友开的浴室里帮忙打杂。
钱大怀陪着闻冬生跑了一圈下来,虽然没解决问题,感觉还是有点眉目。
省委组织部答复:仅凭一张纸,就可以解决离休干部待遇,可能吗?有部队的原始档案吗?没有。闻二喜的档案袋里只有供销社上世纪50年代填写的一张职工登记表。
接待人员倒很真诚,说:我建议你们找找原部队,那里是否会有什么文字材料。
刘书记已调县政法委任书记。新任的焦书记来电话批评钱大怀:听人反映,你丢下村里的工作,整天整日陪着村民去上访,像什么话嘛。
不是去上访,是了解情况。钱大怀解释。
挂了名的上访户。还跟我辩嘴呢!今天电话打给你,通知你不要再外出了,赶紧集中精力安排两委班子选举。不过,最后还真心地劝了句:你不要太固执,有些事当事者最清,千万别帮倒忙啊。
丢下电话,钱大怀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两委选举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终于出结果。钱大怀虽不是全票当选,但还是有六成的得票率,先后选为沙湖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看来钱大怀还是得到了大部分村民、党员的认可。
稻子收完,闻冬生经过半个月的奔波,终于从太原的部队留守处拿到一张证明,证明闻二喜在部队任正连职级事务长,享受干部待遇。原部队在大裁军中已经撤销,好在还有个留守办事处。带着这张证明,闻冬生又拖着钱大怀去有关部门询问。
上级部门答复:只能做参考,可最终还是要原始档案作依据才行。
钱大怀认真思考了一番,便和闻冬生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父亲是干部,怎么会没有部队的档案?既然参军,怎么本地没有他的战友?
闻冬生抓抓头说:是啊,我也一直怀疑。我看过一些战争回忆录,人家讲起来头头是道,我从来就没听父亲说过他打仗的事。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原因?
到家后闻冬生一再追问母亲,才知道,父亲不是从本地参军,而是在临县丹阳入伍的。
得知这一情况,钱大怀就找到县政法委的刘荣福书记,请他以组织的名义和丹阳联系,查查当年入伍人员中是否有闻二喜。刘书记没耽搁,立即联系。当天丹阳政法委的同志就打来电话,让刘书记亲自去看闻二喜的档案。看过档案,刘荣福回到县城就把钱大怀叫去,并把特别申请借来的闻二喜的档案交给他,说:你可以直接找闻冬生。
新中国成立前,闻二喜有次和一小孩打架,那小孩仗着家里有钱,一直欺负二喜,谁知,那次小孩吃了大亏,准备找人报复。闻二喜得知消息连夜跑走。在丹阳看到有部队征兵,便参加了解放军。二喜脑子活泛,战争年代条件艰苦,做炊事员,他总能“巧妇煨出无米之炊”,深受首长和战士们的喜爱。四九年苏南新中国成立后部队休整,探亲回家时由父母做主成了亲。成家后二喜独立门户,几次探亲回家老婆都说:不打仗了,分到的田要人种,我一个单手女人没办法弄,你回家吧!到部队后,老婆一次又一次写信给闻二喜,回来种田。闻二喜还是有点觉悟,回信劝慰老婆。可是部队调防命令下来后,闻二喜出事了。
部隊宣布调防西北后就开始作动员准备,这时闻二喜的思想情绪发生变化。原先老婆埋怨,他没当回事。因为部队驻防苏南,自己又是干部,不好意思提出转业。现在要去西北,那里不仅条件艰苦,而且往后回家探亲,来来去去就不容易了。便打报告,要求离开部队。上级命令:调防期间,人员一律不许变动。
那晚,平时不喝酒的闻二喜,灌下半瓶老白干,拿着空枪醉醺醺地到处转,说是找领导谈心。当即被警卫下了枪,关进禁闭室。第二天下午醒过神来,闻二喜知道,闯了大祸。
很快,部队开除了闻二喜,送回老家。
看完档案,闻冬生愧疚地低下头,感觉被人重重地扇了一巴掌。难怪老头子临死都不许我去找政府。
钱大怀说:老人已经走了,这事也是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别再揭他伤疤了,你看呢?
听你钱书记的。闻冬生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
给闻冬生倒上茶,让他稳定情绪。钱大怀随手打开收音机,正是戏曲节目。
脸对着门,一阵风吹来,钱大怀仿佛感觉到了烧饼的香味,眼睛慢慢湿润模糊了。
收音机里锡剧还在有板有眼地唱着,钱大怀无心欣赏,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内心自问:不知道把这件事弄清楚,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泪水从眼角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