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靳云田

东面的远山上刚吐出鸡冠大那么一点红，谁的手机就咿呀地唱起小曲。见福林躲到了一边去接听，大兰子起身握了泥拳往腰眼上捶着，两眼向隐在满枝新绿的蓝莓树下一条条长垄望去，嘴里低声骂道：妈个蛋的，他这么一劲儿领着干，晚上咱还不得拽猫尾巴上炕呀？

福林回到自己那条垄上接着忙时，很快发觉来头不对了。在他左右一字排开的女园工们手头慢了不说，还不时地结着伴去园头他住的小石屋里喝水，或频频去屋后的茅厕里轮着蹲坑，分明油了脸泡起“蘑菇”来。

见连声催了也好不上多大会儿，福林一起急，刚才电话里老板娘的话又言犹在耳：那里的园工不是好弹弄的，遇事得有招，你这领工的才拿得住她们呢。

垄上，遂响起了福林洪亮的声音：咱老板娘那人不白给，咱这十几号人，该是几天把这八十亩园子的草薅完，谁也唬不了她。离谱了，我咋交代？你们女人绣花不是有个花样儿吗，我就在前面打个样儿，你们照着来。跟不上的，自己……掂量吧。

说是打样儿，福林出手演示的不过还是那个“薅”的动作，一只手在树垄间鸡啄米似的起落，将大都寸许高的小草捏在指尖上薅去，不过频率较刚才快了些，手过处寸草不留，蹲着的身子也随着快了往前挪，间或，还回头朝两侧看上一眼。

这招，果然在起效。福林心头油然一喜，手上不觉又暗暗加了紧。待再转顾时却一惊，忙起身慌着腔喊：“哎，哎，怎么……”前一眼还不甘被他落下的女人们，这时竟无声地顺垄沟向园外撤去。时值阵风夹了回话送来，声音泼辣辣的，一听就是出自走在最前头的大兰子的嘴：看看谁跟得上你，你就找谁干吧。

望着头也不回的背影们，福林转瞬间划过魂来了。这一带村子没有园子的不多，眼下又赶在春忙里，园工自然成了老板们抢手的香饽饽。前几天，自己随老板娘去双股流村招工，若不是看抬脚没几步就是蓝莓园，大兰子她们也不会辞去别村的活儿，改道投這里来呢。刚才，自己不过是想用打样儿“促”她们一下，哪知……大兰子挑这个头，不外乎是想在她们来上工的头一天，就以此拿住他这新来的领工的而已。若着了她们的道儿，这样的园工日后谁还使得住？他想到了自己的前任——近在河对岸的那个老田，眼下只有求他在本村给雇人救救急了。掏出手机查找从老板娘嘴里得来的那个新号码时，无意中回下头却一愣，眼前人去垄空的树丛里竟还剩着一个人，兀自蹲于垄旁默默向前薅着。福林忙脚走过去，且在她薅过处细着眼一溜，问，你怎么没……

那女园工闻声立了，弯着臂肘抹着汗津津的额头说，俺比不得大兰子她们，人家的男人个个都在外面打工往家里挣钱。俺家，就靠我出来抓挠几个……

她不过四十吧？看上去比较瘦小，模样也略显憔悴。福林翻着有些恍惚的记忆问道，你是……姓蔡？她赶紧点着头说，我叫蔡芳，俩字都戴个草字头，好记哩。

福林就朗声地说，我得谢谢你呀。一是，刚才你没跟着她们走；二是，离了她们的眼，你不光出活儿，还连点草芽都不给漏下，瞅着叫人心里得劲呀。

蔡芳脸红了一红说，这谢啥？东家凭钱，园工凭活儿呢。对我的活儿能看过眼的话，往后这园子里管啥时用人，你记着有我小蔡子……

福林不由得抢了嘴说，那我就先给你说在这里了，往后凡是这园子里用人，头一个就是你，蔡芳，小蔡子。蔡芳话音里溢出一丝欢快的意味说，那我可先记下了。随即，口里一转而成替人忧心的语气说，草是泼物，一见着天就呼呼往上蹿，薅草，可误不起……眼下雇人也最难，原来这一遭儿就河那岸老田他们村还有些闲人，可就在这两天，人家那儿也去你们城里人租地建葡萄园了，村里能干活儿的都就近去打上了工，谁还愿再坐船过河来干？

福林心里“啪嗒”一声凉下来，把一直攥着的手机又慢慢放回兜里去，然后想了一下说，那就你小蔡子给跑个腿吧，现在就去大兰子家传我个话，我那个打样儿的话收回了，让她们下午还来接着干。

也就得这么着呢，蔡芳说着，脸上忽浮出一种犯难的神情：刚才我不是没离窝吗，大兰子临走还歪一下嘴给我看。还是……你亲自给她家挂个电话好。

福林想想也是呢。

妈妈……俺爸摔、摔倒了……

大兰子她们回到蓝莓园几日后的一天头晌，正薅着草，猛不丁的，铁丝网围成的“园篱”外传来了孩童的哭喊声。蔡芳听了“啊”一声变了脸色，遂拔脚抄近往村里便跑。

那是个临河的自然村。站在蓝莓园里望去，一大面子的屋舍，绿树、柴垛及入了菜畦的野径，都那么清晰地收在眼底了。还可见远山奔来的溪水，活活蜿蜒于村落和蓝莓园之间，在不远处向西一折流入了小龙河。前抱溪，后傍河，村人都说“双股流村”的村名就是从这来的。

一进院子，蔡芳就见丈夫窝着脸倒在猪圈边上，身旁横着流淌出一滩秕谷的猪食桶，四肢抽动，像要翻却翻不过身来。她疾步上前扶他，怎奈身弱力单，正吃着力时，是福林和大兰子撵来帮了她一把。

蔡芳的丈夫一转过脸来，福林心里猛可一揪。只见他鼻子嘴都是血，右眼眶下分明被猪圈的栅栏戳出一痕青乌，内中透出一缕缕鲜红的血丝来。又听得蔡芳心疼地发一声恨叫：叫你能，猪饿一顿，它能死啊？

丈夫哀了脸要说话，怎知这一摔，喉结处紧着颤却发不出一个字音来，徒张了大口只急出几声呜咽。那报信的男童业已踅回，身上滚得活像个泥猴，脸蛋上的泥花里淌着未涸的泪痕，呆一旁吸溜着鼻子看。福林朝孩子看看，表情深陷在脸里。趁蔡芳跑去屋里的当儿，他让大兰子扶住病人，自己腾手给孩子擤去了快要“过河”的鼻涕。

蔡芳取来毛巾将丈夫脸上的血污、溅在裤腿上酸烘烘的猪食一并揩去，然后搀了一走才知他腿脚也绵软得抬不成步了。福林的面色愈显深沉了下去，这时忙背对着病人弓下身子说，来，扶我背上。蔡芳脱口叫道，赵大哥，他这么大的坨子，你又这把年纪……硬是争了要自己背。大兰子见福林弓那铁铸似的不动，便忙将蔡芳拦了。

福林使一身气力拔起腰，纵使两侧有帮手扶一把，他还是感到一座小山沉沉压上背来，一步步往屋里走得趔趄。

过午上工一照面，福林就问起蔡芳丈夫的情况。作答后，蔡芳眼里的光越发柔了说，赵大哥，今天还亏了你呢。不然，村里现在哪还找得出能背动他的人来……

福林却陡然变了口气说，小蔡子，咱相处还不长，不是我说你呀，住家过日子，你早晨不能早起一会儿把猪喂上？你不喂，他在家能听着猪饿得直叫唤？得脑血栓的人走道都拐小筐，他怎拎得了那么一桶猪食？

蔡芳脸上苦笑道，赵大哥，哪里是这么说呀。今早鸡叫头遍我就起来了，先下地摸瞎乎喂了一气苞米。喂完赶紧回屋做早饭，怕中午回去现做不跟趟，就紧着把晌饭一块带出来，又得给上学的姑娘单独弄点带的饭。完事儿，我还得扶他在院里溜上十圈儿。大夫说，这时候舍了药吊子也别给他扔了功能锻炼。这十圈儿溜下来，上工也快到点了，我是拿个馒头一边啃一边往这赶，哪里还想着那圈里的猪？

福林的手在垄上动起来，心却由不得往下沉。渐渐，福林的心似乎不在了活儿上，一个萌生于此刻的念头越发兜不住了，忽起身横跨着一条条垄往哪里奔去，引动着众人的眼珠都跟了他转。不一会儿，树丛里就响起了福林急巴巴热乎乎的声音：小蔡子，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一带园子都一个规矩，干起活儿也没个喘口气时间，你家又这么个情况，从明天开始，每天干到半头晌或是下半晌，你就往家里跑一趟，看看有什么事处理处理，时间你自己掌握，把扶病号的那十圈儿放在这会儿。手脚可得紧着点，快去快回。凭你的活儿，我这没有扣工钱那一说，工该怎么记，我老赵还怎么给你记着，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令福林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是，他这话还没落音呢，一棵棵蓝莓树旁忽然立起了女园工们，且属不约而同的“纷纷”举动。她们的眼睛齐刷刷，从一米略高的枝头上朝他看过来。那一缕缕目光竟不是先前的淡然甚或冷漠，是他与她们相识以来还没有见过的，似乎有新的东西在里面若明若暗地闪烁。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大兰子翕动了嘴唇要说什么，可他的心脏偏越发怦怦跳得束不住，没等她出得声来，他嗓门又猛一高地说，这个事，大伙也别往外嚷嚷，叫老板娘知道了不好，我也是给她打工的，没这个权哪。

忽有水鸭子的叫声，从小龙河那面嘎嘎地传来……

坐果了。

赶着早，福林带着女园工们给密匝匝挂在枝头上，每颗不过小米粒那么一点点大的果子喂食了。督园工做活儿，无疑是领工最该恪守的职责（也是福林最憷头的事）。可这时福林却意外地发现——无须自己再像过去那么费舌伤神，女园工们原来那些“泡蘑菇”的懒散现象不仅有了很大的改观，举手投足竟还带上了点“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味道。为之喜出望外的福林，倒还真有些搞不大懂它呢。

这天，园子里出了蹊跷事情。

一早，大兰子没来上工，干上一个多点了仍不见踪影。福林遂让每天头半晌回趟家的蔡芳早走一会儿，绕点道去大兰子家看上一眼。蔡芳回来说，兰姐家的黑門楼没上锁，推推里面闩着，院子里停着她家的那台红摩托，准是她当家的昨晚回来了。喊，没人应，我也不好硬喊了。

长日里劳作的那些辛苦，对女园工们说来或许还不是最磨人的，比这更磨人的，要算其间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了。偶或见机弄点荤事的话头嚼上一嚼，倒不失为她们寻趣破闷的快事。蔡芳的话一入耳，哪个不是舌痒，林子间遂响了此伏彼起的嬉笑声——

这还用寻思吗，大兰子和她当家的保险在屋嘛，说不定这时辰还在被窝里忙着呢。

那冯树奎也真是，咱双股流村谁家男人不在外打个工，就他回得勤，操，不就惦着炕上那点事？

人家咋不惦，大兰子虽没长成十里八村的人尖，可赶得上她的也没几个，人家奶子撅老高，腚比谁的都白，是个男人沾了她的身能扔得下？怨不得那冯树奎，没几天就一个发情期。

这事也别光说男人，她大兰子也差不了哪去。不是说小别比刚结婚时还来劲儿吗，他俩现在正是干柴烈火。

大兰子从生了双棒子姑娘就老是不死心，这几年想小子都快想疯了，可她的肚子就再没大过。

好了，好了，看那点肥料都撒哪去了？风野的笑浪里一声断喝，女人们才恋恋噤了舌头。从知青点里熬出来的福林，对农村老娘们儿的嘴能没有过领教？此刻听听本也无妨的，可哪知越听越往下面走劲儿，他再不给掌着点，自己先就得臊跑了去。

头半晌略过时，福林照例要回趟小石屋里，把米先焖进电饭锅里，赶晌回来刚好吃上香喷喷的干饭。这时他正淘着米呢，见半掩的窗玻璃上闪出个女人的小小影子。

他转头朝窗上投影的方向寻去。远远的，只见那女人立在日影深处的园篱外，正招手向园中喊着什么。面部虽被园篱的铁丝网遮得模糊，但凭那高挑的个头和掩映在翠绿间越显红艳如火的短袖衫，他一眼认出是大兰子。

显然，女园工们听着了喊声，先是朝小石屋一眼眼地张望过来，然后就相随着丢下手里的活儿，在青枝绿叶间鱼贯而去。片时，大兰子带了她们向园外旁一壕沟里走去，沟沿上有几丛绿蒿拦了福林的眼睛。

回到林子里见园工们还没个影，福林禁不住心里打闷雷：大兰子这是要整哪一出儿？刚起心到那壕沟里看一眼去，倒见女园工们簇拥着大兰子回来了。她们不是径回各自的垄前，而齐着脚奔福林的垄前走来。福林忙停下活儿迎了大兰子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大兰子一笑所答非所问：老赵，你别嫌俺农村老娘们儿的肠子是直车道，肚子里有话拐不过弯就得往嘴上蹽……

福林一脸的懵懂说，咱打工打到一块了，那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哇。有话当然……

大兰子遂睃一眼伙伴们说，那我大兰子就放屁不拐弯照直嘣了。别看俺这些老娘们儿整天守在家门口，耳朵可长着呢。跟咱龙河镇像两条裤腿连着裆的马家坡镇，人家园工的工钱一天早就涨到了七十元，咱这还是妈个蛋的六十元，干着一样活儿，出的一样力，电视上说的公平公正咋到俺这就变样了，叫俺这帮老娘们儿干得能不窝心吗？

随即，雀儿闹林般起了嘈杂之语。除蔡芳筋着脖悄悄的，余下的嘴们无不绕着大兰子的话敲着边鼓。

少顷，大兰子一摆手，嘈杂即没了。她又单刀直入地对福林说，俺这些老娘们儿心里急的，就是让你这领工的赶紧给老板娘过上话。工钱，好歹也跟马家坡镇弄个平，叫俺们干也干个心里痛快，对活儿也好着不是，你说呢老赵？

怪不得大兰子这时候才朝面，还把人领进那壕沟里去，福林看着围向自己怀了期许的一张张面孔，心里暗自思忖着回道，大伙看这样好不好，我老赵来这还没干上几天，怎好一张口，就先跟老板娘提这个事？你们哪，就算给我个面子，把这事暂且先放一下，等……

俺们可不想等啊。大兰子将他的话一口堵回去，语气陡一转添了些许委婉：俺们提这个事，可没有一点跟你这领工的过不去的意思。这一段，你这人那啥，别看俺这些老娘们兒嘴上不说，心里可都装着哪，这几天，看看俺们的活儿，你没觉出点什么吗？

福林突地幡然醒悟。

大兰子趁势亮出了底牌：砂锅不打不漏，话不说不透，刚才俺这些老娘们儿在一块说定了，眼前的活儿还干着，容空儿让你和老板娘过话去。后天早晨一上工就见个回话，老板娘点了头，俺们就还是你家的园工，头要不肯点，俺们有一个算一个，立马拍屁股走人。

吃罢晌饭，福林抓空儿倒上炕正想眯一会儿，窗外却“突突”地传来了摩托声。看都不用看，他就知道来的是哪个。

果然是过去的工友老夏。老夏跟福林不仅是一个厂子下的岗，而且也是人老到了在城里打工没人要，退休还差着两三年的尴尬年纪，幸好有插过队对农活儿熟悉这条成了优势，才由人举荐被城里的老板选中，成为了本镇三道岗村蓝莓大棚领工的。老夏从摩托车上抱下条小黄狗对迎出屋来的福林说，你不是缺个看门的吗？这家伙看着不俊，可就知道玩活儿呢。福林摸摸朝他凶眼低狺的小黄狗的头说，也不给它介绍对象，能看门就是好狗哇。遂进屋从冰箱里取来块生骨头掷于地上，趁小黄狗“嗑哧嗑哧”地贪啃，一绳子往门桩上拴了，遂让客人进屋。

老夏进屋没等坐下就急着问：你们的园工没什么事吧？福林还正想跟他说说头晌发生的事，一听这是话里有话，便急嘴地如实道了出来。

老夏听得紧了脸说，可见我得的消息是准的，我们家园工也是这个来头呢。村里有户是我爸“走五七”那年老房东的儿子，他偷偷给我透了点底儿，说龙河镇有不少人在城里的新区打工，他们的女人多半在家给城里的老板当园工。他们听马家坡镇一起打工的说，马家坡的女园工嫌每天六十元工钱低，就一齐闹着老板给涨工钱，不然就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猴。老板们怕这些女人玩真的，见一家给涨，就家家都给涨了十元。他们就照着马家坡学，给家里打电话让女人们抱成团，各村一齐提出给涨十元工钱，老板们如果不答应，趁现在正是雇工难，从后天起就一块把园子的活儿扔起来看。

福林听得吃一大惊！好大的来头哇！他脑子里猛闪出那个叫冯树奎的，心里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忙问：那你们想怎么弄？老夏面有难色地回道，点一下头，俺那儿光人工费，每三五天就得多扔进去几千子。再说，人家一闹就给涨，往后还了得？可不给涨，也真像马家坡那样？胆虚呀。俺老板左右不是，让我先来听你们个话。

福林当即拿起了手机。吃晌前，老板娘已从他嘴里得知了女园工们要求涨工钱的事，让他午后看看风头再作计议。此刻，听了福林又报来的新情况，没一会儿便拿出个招来。福林听得面生喜色，遂跟老夏一转述，那老夏竟竖了大拇指抖着叫道，我靠，这一招绝了……

说话就到了见个回话的日子了。

清早，福林带着一丝残醉来到园子里，面对围拢来七嘴八舌讨回话的女园工们，他捧起双手满面搓了几把回道：怎么说呢，你们的要求，老板娘……略一顿，把头摇了又说，她的态度很明确，现在全镇园工的工钱都是这个数，她也不好去破这个格呀。

闻声，女人们把嘴忽然都闭了，眼睛得了令似的齐往大兰子那里瞄。大兰子是谁呀，她拿出自己向来“嘁哩喀喳”的主事风格，一句话便给这事定了砣：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但，她还紧跟了一句：老赵，这园子要是你的，俺们可就两说着了。

福林听罢心里就有什么东西蓦地一动，一缕恻隐之情朦胧地浮上来。瞅着跟着自己干了这些天的女人们，他忽然像有话要对她们说，仓促里却又不知怎么说，在那儿还出着神，女人们已决然地辞去了。惟一回了下头的是蔡芳，从她悄然闪动的眼神里，福林读出了一丝难言之隐。

女人们的声息一没，园中的寂寥就来得分外幽深了。在这形影相吊的时候，福林也没把手闲着，仍独自把还剩下不多没喂的蓝莓一棵棵喂去。看吧，不消几日，双股流村的这些老娘们儿准会屁颠屁颠地回来的，福林的心里有这个底。

昨晚，在龙河镇最有面子的酒家福满楼，平日总在忙着城里的生意，极少于乡间露面的双股流村蓝莓园老板娘吕美凤，亲来宴请城里在本镇投资的老板们。土地一时兴了流转，这一方平展且通衢的沃土，就引得他们纷至沓来租地建园、搭棚，着手干起了高效种植业。初始筹建蓝莓园时，吕美凤曾一一寻访过起步在先的那几家蓝莓园，并相约日后彼此有个照应。现在，这些老板无一不为遭遇同样事情正进退两难时，有人抻头共商机宜乃是求之不得。他们又照吕美凤电话里的要求，将此事转告了自己熟悉的其它园子老板。这一划拉，人就坐了满满一大桌呢。

本土的佳酿撩着酒兴，吕美凤抛出的那一招大合满座老板的心——龙河镇不是它马家坡，全镇的园工既然抱团以罢工相逼闹工钱，咱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他个园园联手一块扛着分文不涨，让她们在全镇的园子都没那“养爷处”，窝在家里一分钱不见，用不了几天就会服软地找回门来的。且看今后，她们谁还敢挑头再起这号事？大伙还一致推举吕美凤作了这次反涨工钱的“总指挥”，联手期间唯她的话是令。

三天就过去了。

遵照吕美凤的旨意，福林与几家较为大些的园子频频通话，侧重掌握一下事态的发展。这些园子老板或领工的回话时，居然都用了个让福林听来心头一紧的词儿：对峙。

对峙进入了第五天。老板娘又来电话先问了情况，之后福林听得她话音里隐约飘忽了一丝焦急的意味儿说，这对峙，不就是两军的对阵吗？知己知彼，才会成个赢家。你赶紧想法摸摸她们的底儿，双股流村的女人未必是铁板一块，那个叫什么芳的小瘦子，你不是说她跟你挺近乎的吗？

福林自然明白这对峙的底儿，指的是什么。园子里，不时向村里村外投去了他寻觅的眼光。女园工们一去，再不见动静。

事态起了变化是在第六天。一早，福林手机里居然响起了老夏告急的声音：一点没预料到，这一阵儿气温老是居高不下，俺的蓝莓就要提前熟了，如果摘不及时就会烂，那损失就大了。俺老板让我跟你打个招呼，实在是没别的路了，连今天在内，俺们也只能再扛上两天，这两天一过再不见那面复工，也就不得不应许人家的要求了。临了，老夏还加重了语气说，受人之托，俺老板的话，也是把其它村蓝莓老板的意见带上来了。

当老板娘遥听着福林的紧急报告一惊之余，语气里带出一丝徒唤奈何的怅然说，不是咱那个招不行，人家是天助啊。龍河镇的蓝莓占了大半江山，用人多，只要他们一涨工钱，全镇也包括咱的园工都会屁哄哄地往那里攀高枝去，大不了远上几步，可咱的园子怎么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赶到这步上咱不认也得认了，你跟各家园子通个气，就按这些蓝莓的底线咬咬牙再扛上今明两天，到后天早晨，如果那面还这么对峙，咱就各随其便吧。

转天头晌，福林去赶“逢周日”的龙河镇大集。他买了三两样时菜，割上一刀五花肉，心里惦着把门都扔给了小黄狗的蓝莓园，顾不上在那人稠物穰，禽啼畜语的热闹里饱个眼福，就在快要挤出熙来攘往的人流时，心头却倏忽一颤。

蔡芳，这个连日盼着而不得见的女园工，此刻竟跃然了眼帘—— 在集市岔路旁一棵大槐树的荫凉里，她正叫卖着山菜。福林遂快步去跟她边搭话，边蹲了扒拉着堆在塑料布上的杂拌儿山菜辨认着说，你挖得够全乎的，卖得好吗？

一见福林，蔡芳脸上就大有些磨不开的意思。这时勉为一笑地回道，我来了一个多点儿了，才刚刚卖出去一份。福林“哈”一嗓子笑道，人家这是存心给我留着哪。这可是大山里的绿色食品，我就好山菜榨着蘸酱吃这口，你这些，我包圆了。

蔡芳倒满口不依地说，这一堆，哪是你一个人吃得过来？山菜就吃个鲜嫩，一过劲儿，怎么吃都没那个味儿了。

那就……少点吧。福林说着，拿过蔡芳的两个塑料袋一一装满，也不上秤，掏出五十元钱叫蔡芳拿着。蔡芳哪里肯，两手推着直叫他拿了吃去。二人相持不下，到后蔡芳不得不收下一半才算扯平。

机缘难逢，从见到蔡芳的第一眼，福林的心就“嘣嘣”地跳了。这时，他压着嗓试探地说，那个事僵到这一步上，你们那儿，好像还挺有抻头的？

蔡芳听了怔怔的一呆，清晰留有风日印迹的脸上忽地飞红，不说话。她表情的细微变化被福林抓在眼里，心里“咯噔”声泛起一股自责：这叫干啥，一个老实巴交的瘦小女人，活得已是那么艰辛，还该拿这事难为她吗？一咬牙，遂拔脚欲离去时，未料蔡芳叫住了他。

须臾，福林就见蔡芳闪动着两只瞪亮的眼睛，如同地下党警觉地四下张望几眼，然后靠近他低声急语道：赵大哥，事情就要出头了。昨天，离咱村不远的卧龙村苹果园急着施肥，人家老板去北山雇来了人。山里的工好雇不说，工钱还低。这下，可叫俺村这帮老娘们儿傻了眼，只怕家门口的活儿也被山里来的工给顶了。大兰子家的冯树奎，就是这次全镇园工罢工的头儿。今天早晨，他在电话里发话了……哎，你别回头，大兰子领着她家的双子往这边来了，跟我来。说着，向大槐树后的一堵断墙里一闪不见了。

福林出了集市，忙择一静僻处下了自行车。刚才在那堵断墙后听着蔡芳“透个话”的一刹那，他身上血骤然一涌，心跳更是加快，头皮“酥”的一下直抵心底，这感觉仿佛此刻还没过去。对眼前的对峙，蔡芳透露：她们的头儿已发话“坚持到后天中午，那些老板还是不给个话，下午各村就一齐复工”。这比老板娘下令各家园子扛到“后天早晨”还要长半天，冥冥中意味着胜负已决，这些女园工们已是赢家呀。可得了这个底儿，各家园子就获了主动，大可心底塌实地扛到对方放弃对峙为止，从而易如反掌地反败为胜。两军对阵，探得这个底儿何其要紧，福林怎能不赶第一时间，把它报给一直在期待这个的老板娘？

然而，人心真是个怪东西，就在福林要揿动手机通话键的这一刻，他的胸膛里却陡地异样的一抖，一群留守的老娘们儿们起早贪晚忙着家里、地里，白天又打这个工，哪个容易？看到她们的老人、病人和孩子在家一天天孤苦地熬着，一回回发生着意外，你的心不是都揪起来了吗？同是给一个老板娘打工，下得这个狠手？打工这些年，你什么样的老板没见过，什么样的滋味儿没尝过，这些不是早让你明白了一条，假如有一天自己当上了老板，拿打工的人，该当怎样对待吗？

通话键，没能揿下去。

车子更快地蹬起来，满耳呼着风声。福林的心却越发欲静不能，脑子也像车轮紧着转。端谁的碗看谁的脸，拿谁的钱听谁的喝儿，各事其主，各为挣钱，这是一个领工的本分。你对园工怀这慈悲心，该出手时柔肠难断，这领工的活儿还怎拿得起？人都说老板娘最不肯在用人上将就，河那岸的老田就是对自己从村里带来的园工拉不下脸去管，她才把他们一窝给炒了的。这园子到了你手上，她凭什么信着你，凭什么就让你的屁股稳坐这领工的位儿？

渐渐的，轮子每转一圈儿都比上一圈儿慢下来，福林的脑子却转得还没有减速：熬，到蓝莓园就是自己打工的最后一站，更是背水一战，在这熬到给儿子买上婚房，熬到拿上退休的养老金那天，就是熬出了头，今生今世就再也不用为打工犯憷了。那些个对打工的傲视的眼神，自恃养活着下岗人员的呵斥，就再也不会一次次刺痛着自己的心，更不用再忍辱吞下那“不爱干，就给我滚”的发威话了，就终于可以在家陪着病势越见沉重的老婆，一块等着抱孙子了。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做下这对不起老板娘的事，一旦……

福林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蓝莓最为早熟，大地上别的水果还在枝上青涩着，它却已到摘果时候了。

按成色，福林已先后摘过了三次，枝头上还剩近半待再熟几日，便可最后一次采摘了。就在这前一天晚上，白天疲于修浚被雨水冲毁的园渠，福林正格外睡得沉，忽被手机铃声惊醒。耳边随即响起老板娘吕美凤急促且不满的声音：怎么才接呀，你那天气怎么样？

福林忙跃身下炕推窗伸出手看去。就寝前还在淅沥的雨已停了，然而那原本只是灰暗的夜空，此刻却见一堆堆乌云从哪里争相涌来，黑压压地张牙舞爪着，宛如泼进清水里的一球球浓墨在纠缠、翻腾，是要上来大雨啊。

话一回过去，他听到吕美凤更急地说，这么说，黑原村蓝莓园蹇老板的话不可不信。他刚刚给我来电话说，今夜龙河镇一带会有大暴雨，快熟了的蓝莓果，经不起的就是大暴雨。去年，他那些眼瞅要熟了的果，就是被一場大暴雨全砸烂在了泥里。

惊愕中福林还没回过神，老板娘已果断给他下了令：你马上去双股流村组织人抢收。除了那十几个女园工，再把每次村里临时来摘果的人都弄来；咱园子里不是拉了七八盏防贼的灯吗，把灯光能照到的那些果都摘下来，咱就算赢了。

随声往窗外望去，福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说，这可难了，村里连个亮都不见了。

老板娘的态度越发地坚定：老赵，你记着，钱能砸倒的事，那就不是个难事，人叫人听不着，钱叫人跑着来。你先把我这句话喊出去，让村里的人都听到——今晚凡是去收果的，一律有重赏。快，我马上往你那赶。

事不宜迟，福林这时想到了大兰子。在女园工中，大兰子越发成了个喊一嗓子就好使的人物，平日里遇事，福林常先跟她吱个声。此刻，他却有些犹豫了。那场对峙，虽以各村女园工们的败阵而了结，但对福林这该属于胜方的人，她们不仅没有报以睚眦，甚至连点介怀的意思都不见，与他还是该说说，该笑笑，浑然这结果没他一丝一毫的干系。而她们越是这样子，却越是加剧了福林心里的惶遽了。跟她们说话常常是一对了眼，他的目光便鼠鼠的不敢正视；嗓子也屡屡慌腔走板，连他听着都不像是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对大兰子，他也失了遇事先跟她吱个声的勇气了。可眼前的事，岂是平日的那些事可比。

电话里于是响起了被惊出梦乡的大兰子的声音，福林把要抢收蓝莓的事刚一说，还没来得及把老板娘让喊出去的那句话说出口，性急的大兰子就“啪”一声挂了机。

风起了，刚才推开的窗户被鼓得“噼啪”作响，就在福林去关着时，一个声音从村子里传过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一下紧似一下，一声响作一声，那声浪激越地划破着夜空。

对于曾在青年点数年的福林，这响声何等耳熟！一种久违的亲切感瞬间在心底涌起，他只觉血都热了，紧忙套上外衣，往那响声起处赶去。出得园门不远，那响声又戛然一收，袅袅余音里隐约响起了泼辣辣的喊话声——

大伙别着慌，我大兰子今晚敲铁轨，不是小龙河又要决堤了。是要上来大暴雨，蓝莓园的老赵刚刚来电话……

风，蓦地把紧随的几句吞没了去，福林停脚顺耳才依稀听得接下的断字残句……咱给人……什么样的领工没……可谁见过老赵这样……他人老了在城里……可这蓝莓园要是出个闪失，他就连这碗饭也……突然，那喊声越是了激奋，一字字在风里清亮起来：他是个下岗的，在咱家门口遇到难处了，咱不伸把手，妈个蛋的，那还叫个人吗？

福林的眼窝，忽一下湿润上来。

老板娘驾车赶到时，园子里已寂无人影，只有夹以沉雷闪电的大暴雨，又疾又重地砸响着纷披的叶子，满园喧哗作一片。小石屋里，一排排专用的塑料筐里盛满了蓝莓果。赶在大暴雨到来之前抢收出的这些果，多得令她暗暗吃着惊，激动得满面绯红地说：双股流村的人等于救了咱园子一把，今年快一半的收入都在这里了，叫你喊出去的那句话，我决不食言！

收净了果，许多后续的活儿还要赶着做。园工，依旧是那些个熟面孔。领工的，却又变成了河对岸的老田。干干活儿，大兰子忽然就走了神说，说不喜欢钱那是扯犊子，可那天夜里抢收蓝莓，咱心里冲的，没一丁点是老板娘的那句话，她还给每人发了五十元工钱，按平常临时来摘果的每小时十元算，咱是得了双份，人家也算讲究了。妈个蛋的老赵，他怎么还能把老板娘给炒了，跟咱连个招乎都没打就走人了呢？

话说得茫然，细听那语气里藏了念想呢。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