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峰记

2017-05-04 21:47傅菲
岁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山冈

傅菲

日暮问渔舟

到建作村,已是傍晚。菜已经上桌了,但我还是在岑港河边的凉亭里,坐下来,细细品茶。开阔的岑港河,夕阳斜照,光圈浮动,裸露的河滩上,水牛在吃草,水鸭被一个赶鸭人,赶往河堤回家。

岑港河是我十分熟悉的河流,自北向南,从灵山山脉而出,在丛林里慢慢游弋,弯弯曲曲,汇入信江。上游是—条小溪流,水却深。我住的小区,邻近菜场,菜场有一个卖鱼人,每天早上,他骑一辆电瓶车,车上载着两个自制的鱼箱,鱼箱里是河鱼。河鱼一般是黄颡、泥鳅、鲫鱼、鲇鱼、皖鱼。熟人都去买他的鱼。我去菜场,也是先去他鱼箱里,瞄一眼。不熟的人,问他:“你这个是野生鱼吗?怎么那么贵?”卖鱼人四十来岁,个高,黑,瘦,话多。他蹲在地上,一手拿着剖鱼刀,一手按住鱼身,仰着头,说:“这些鱼,都是岑港河的,在姚家、港边、湖村这一带水流,鱼多,没污染。”买鱼人又问:“那我怎么相信你,卖菜人最不可信了。”卖鱼人又说,那隔壁那个卖的鱼,是懂团河里的,也是野生鱼,但吃起来,泥腥味重,我这个鱼,你不放调料,放些姜蒜和盐,煮半小时,你一个人可以吃两斤。买鱼人还是不信,说,岑港河哪有这么多鱼呢?卖鱼人站起来说,你知道岑港河吗?在横峰的,水有好几米深,鱼躲在深潭里,大鱼有十几斤呢。边上等着杀鱼的人,不耐烦了,说,快点,还等着去上班呢。卖鱼人又蹲下来,杀鱼,切块,嘴巴里嘟囔着:“岑港河的鱼,是这一带最好的鱼了,你不买,要不了一下子,便没鱼卖了。”有一次,我很认真地找卖鱼人谈了,说,你的鱼都是岑港河的?我认得出,每天至少有—半的皖鱼,是来自水库的。卖鱼人嘿嘿地笑,说,岑港河哪有那么多鱼呢?你怎么认得出来呢?我说,河里的皖鱼,全身青黝黑,和青苔—样,你大部分鱼是麻褐色。

在横峰县城,红星场路口,有一家小餐馆,我去吃过。也是无意之中找到的。开餐馆的是一对夫妻,男的掌勺,女的管账。餐馆只有我一小桌客人。我在水池里,看到各种河鱼、泥鳅、黄鳝,还有甲鱼。我问:“你怎么有这么多野生鱼呢?”管账的说,我爸爸是捕鱼的,每天晚上,都在岑港河。我說,是电打的吗?管账的说,下网的,上半夜下网,下半夜收网,一个晚上也就网十几斤鱼,杂鱼多。我们三人把各种鱼都上了,吃完,说,下次吃鱼,来这里,这里有好东西。

当然,不是因为鱼,知道了岑港河。知道岑港河,是因为灵山。灵山以东西走势,横切赣东大地,溪流众多。但有两条信江中上游的主要支流,来自灵山。灵山以北,是饶北河,灵山以南,是岑港河。两条支流,像风中的两条飘带。而横峰的姚家乡,是岑港河下游的重要贼镇。在农耕时期,岑港河是灵山南部乡村通往外面世界的主要水路。也是兴安窑瓷器,行销世界的主要通道。

瓷器,是横峰县消失的文明。像—个帝国,堙没在时间的沙尘里。在北宋时期,岑港河边的岑山下,窑火如烈日,长绵不息。明朝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从上饶、弋阳两县划出一部分地域,建立兴安县,隶属广信府,瓷窑遂定兴安窑,是江西名窑之一,兴盛一时,曾传“兴安有一百口井、一百座桥、一百余碓、一百座窑”,可窥见当年“民工荟萃,窑场盘耸,炉火撩云,瓷城映月。”之气象。县城东郊,仍有两个自然村,和窑文明密切相关,叫上窑口,下窑口。我亦多次探访旧窑址,残垣断壁,瓦砾破碎,砖块霉裂,芭茅凄凄,不免使人伤感。北宋时期,浙江丽水人躲避战乱,举村迁徙,来到灵山脚下,沿岑港河散落而居,筑窑,伐木造船,掘土烧瓷,把龙泉窑的青瓷工艺在信江流域,百代相传,衍衍不灭。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没办法逃脱时间的荒流。据县里的人说,在旧窑址上,正规划建设一座兴安窑的博物馆。兴安,以窑而盛。窑就是兴安人的宗庙。

川流不息的,是河流。岑港河,从亘古而来,向亘古而去。它默默地流淌,似乎要告诉我们什么,但始终沉默如初。我也曾多次在岑港河边,溜踏,往返。水,还是—样的水,水,不是昨日之水。河,还是一样的河,河边的人,却不是—样的人。河,带走的,却不再带来,带来的,又会被带走。带不走的,是河中山川的倒影,和夜晚星点的渔火。

建作是姚家乡下面的—个村,临河,呈扇形散开。我们吃饭的餐馆,颇有岑港河水岸风格。餐馆名“建作人家”,由民房以旧修旧,院宅围墙以旧瓦垒成空窗,院前是凉亭。凉亭下,是古老的码头。码头栓船只的青石,依然还在。高大的樟树,依河簇拥。不远处的青山,渐渐有了朦胧的黛色,屋顶上的炊烟,和晚雾融为—体。河水涌过河石,翻出白白的水花。年前,我来过建作,大雪初融,沿着河岸溜踏。河岸是原始的樟树林,藤萝绕着树身,挂在树枝上,乌鹊啾啾,白鹭低翔。

在喝茶的间隙,白鹭飞来。这是早秋,越冬的白鹭追着星辰来了。星辰是鸟最高远的地平线。古老的码头下,草青草长,白茫茫的河面,麻鸭还在浮游。四野无人舟自横。码头上,若有一叶渔舟该多好。渔舟唱晚,南山悠见。这样的情境已不会再有。我抬头望望,两岸已万家灯火。

赭亭山记

亲爱的人,我们将同船共渡。在深蓝的水波上,我们一起看黑色的水鸟飞过山梁,飞过被春光搂紧的峡谷。如果可能,我们择一棵树,临水,衔来枯枝荒草,筑窝,孵卵,育雏,在湖面上带着幼稚,闲散,觅食。树即使是枯树,光脱脱的枝桠简单地勾勒了时间的图形,我们也会一起望月呜叫,哦噢,哦噢,哦噢,彼此呼应,在被人遗忘的山野,梳理彼此的羽毛。

“择一人而白头,择一城而终老。”在赭亭湖的游船上,看见水鸟在树梢上,一群一群地飞过,我反复在默咏这句话。船是简易的铁皮船,柴油机突突突冒着黑烟。春风徐徐,天空在漂移,青山在飞翔,水波像异乡人遥望的窗口。这是第一次游湖,却是第四次来赭亭山。第一次知道赭亭山,是在十余年前,苏万能兄几次对我说,去横峰,一定要去赭亭山。颇有不识赭亭山,不识横峰真面目的意味。年前,武华兄也对我说,游赭亭湖会有一番别趣。我便约人,微雨中去赭亭山。车出城,过了信江河岸,一座夹饼模样的山耸立在眼前。友人说,拐过小村子便进山了。冬雨冷瑟,细细密密,绵长不绝。我站在湖边,水面涌起细珠般圆润的水泡,山峦矮矮的,油毛松油绿,几棵野枫树残留的红叶凄凄然地飘摇。我们沿山中石道,登上古城堡。古城堡巍峨,筑在山腰,赭褐色的石墙和冬天苍莽的景象,相互映衬。城门还是千年前遗留下的石框,一层依稀可见的青黝色苔藓,深深塌在石头里,形成时光遗忘的图案。站在城垛上,弥望,烟雨蒙蒙中,山峦和湖泊氤氲在一片水汽里。青黛色,灰白色,油绿色,形成区隔,在冬雨中,仿佛是邈远的记忆。我想起十九世纪俄国风景画家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的布面油画《树林雨滴》:阔叶林中,潮湿的空气呈灰白色,斑黄的树叶喻示冬日尚未远去,一对隋侣搂抱着,在泥泞的路上打伞并肩而行。幽深的山道在蜿蜒的林中消失,厚重板结的色块把沉重的冬雨搬进了我们的心房。冬雨是一种孤独的雨。海子在《遥远的路程》写到: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冰冷的雨丝,给山野织了悲伤的面纱。

那时,我暗想,要是雨中游湖,确是胜境。可瞄,一直找不到船。春分未至,繁花堆叠。再次去赭亭山。春阳暖烘烘的,有木炭灰的气息。船夫六十多岁,早早在码头等我们。湖面微凉的水汽蔓延开来。阳光奔泻,许多落叶的乔木,抽出鸭黄色,野山茶开起艳艳的白花,白雪一样积压在枝头。湖水是一张旧唱片,吱吱吱地唱着老时光。我们沿右边的湖面,抄山边而行。湖岸边的灌木林,不时有野鸭惊飞,麻黑色。

山峦在游转。山是丹霞地貌的岩石山,赭色的岩体劈立,形态各异,有的像笋,有的像千层糕,有的像蹲在地上的短尾猴。岩石顶上,长着矮小的密林,仿佛是女生的黛眉。巍然而立的,是赭亭山。赭亭山因东汉车骑将军赭亭侯李恂葬于此山而得名。山因人而名世,人因山而存古。山上有开阔地几百亩,桑麻稻粱各具,阔叶林覆盖其上,可登高望远。李白去桃花潭,喝了王伦的桃花烧,回马鞍山,过宣城,看看敬亭山和自己—样孤独,写:“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孤独得近乎自虐。假如—个人,独自游赭亭湖,我想也是这般的。

船越深入湖中,湖水越发清冽,琥珀一样,幽蓝发亮,发亮得把我们眼球吃进去。油毛松渐渐消失,阔叶林蓬勃而出。阔口十林和湖水—样幽蓝。树影也是幽蓝的。山体沉没水中,山冈浮出来,成了孤岛。孤岛与孤岛相衔却不相接。有鹿在孤岛生活该多好,鸣于野,该多好。“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有鸳鸯栖息于湖中该多好,双双戏水,该多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我看看船上身边坐的人,却看见一双水鸟,穿黑绿色晚礼服,在水面滑翔。湖中,见到了很多水鸟,除了野鸭子,其他的,我却辨别不出来。有的体型如喜鹊,有的体型如果鸽。却都是深色羽毛,深黑色,绿黑色,灰褐色。山峦勾勒出鱼脊般的弧线,映山红开了,有炽热的燃烧感,使寂寞的山野有了人世的情欲。

山是水的隋人,水是山的伴侣。赭亭湖是水鸟的故乡,是情人眼里不曾落下的一滴汪洋。島如榭台,水如廊阁,曲径通幽,意蕴绵绵。我常常像寻找自己的墓地—样,去看一个被人遗忘的山野,择一箭之地,开荒,劈柴,住在—个土房里,烧水,煮茶,这个世界,再也没一个人值得我写信,再也没一个人值得我点灯。想到这些,我无限悲伤。

春日的花神

从今日开始,我要爱上一个人,爱上流苏下的花神,爱上原罪。

这是从一条河开始的。河是港边河。惊蛰已过,细雨和惊雷f京醒了酣睡的大地,鱼游到临岸的草丛开始孵卵。“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唯一以动物命名的节气。蛰虫,即冬眠中藏起来不吃不动的虫蝥。蛰虫爬出干燥的泥穴,飞舞,翩翩——它们作为花神的花童,遍布世界。

早前的绵绵冷雨结束,天气转暖。我却不曾去田野走走。我窗外的梧桐还没发枝,厚朴的桠枝上包了一圈浅绿。我推算着时日,春分来临时,野花将已开遍荒滩野谷,一直延烧到村野矮矮的墙垣。我愿意追逐着河流,捡拾春天彩色簿上撕下的每一页。在横峰,我所拜访的兄长拿着拍摄的山野照片对我说:“你去看过莲荷的油桶山和黄滕村吗?你没有去过的话,可以好好看看。”

第二天,我便去了。

在汪家碓拐进一条机耕道,一条幽蓝的河流在田畴间,以蜿蜒的墨线呈现。河岸的树林把山冈、村舍、田畴,分布到了一张疏密浓淡的水墨画里。对这片乡野,我是多么熟悉。年前,萧瑟的冷冬,我曾一个人沿着这条河流,走了三次。第一次走,是因为坐车无意间发现了河边树林,油绿的樟树和泛红的枫树、泛黄的栾树、落尽了叶子的柳树,扎堆地长在—起。我通常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给自己带来意外惊喜一处山林,湖泊,河流,我会停下脚步,而忘记前往何方。我记住了汪家碓这个小村。沿河边的田埂,我溯源而上。藤萝缠在乔木上,叶子稀落,有的树根上还爬满了藤本爬墙虎。野蔷薇在芦苇的缝隙了,还开着淡白的花,似乎是一种对时间的告白:遗忘的角落里,仍然有对生命的馈赠。河堤还是原始的面貌,矮小的灌木斜斜地横在河面上,枝叶上残留着河水留下的痕迹,枯败和将朽的树枝已是深黑,冲垮的泥湾半悬,野菊花幽暗地开在朝阳的泥坡上。更远一些,是矮小山冈延绵而成的山峦,依稀的村舍隐没在异乡人的乡愁里。

汪家碓是—个窄小的山冈与山冈之间的小村,视野被收紧。往里一华里,站在山冈上,港边河在静静地流淌,看见远处的山冈赭褐,油毛松像一块头皮盖在上面,山冈的陡壁形成斜面的悬崖,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奔泻的光瀑。转过—个坳口,踔然,阔然,—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田畈,淡然而现人烟三五家。村头古旧的岩石块砌起来的桥,依古樟树拱形的硕大根须而建,断于河堤,作为原始生活记忆的一部分,埋葬在时间深处。桥面上荒落稀疏的草,尚未吐出芽尖,似乎在喻示:春暖中的寒意,远远没有退去,春暖只是一抹浅浅的微笑。事实上,当我看见田畴斜弧形地包抄过来,油毛松毡帽一样戴在山冈上,隐隐可现的村舍点缀在竹林树木间,花神落入了凡间。野桃花比时节来得早了几日,火苗般辣辣地烧,红得发妍白得如玉,在稀疏的叶子间孤傲地微微仰起侧脸。脸是素颜,淡红的唇有几分俏皮。和桃花一起开放的,还有梨花。梨花是个圣僧,一袭白袍。油菜花在田野里,把雨水和阳光挤出一束束的金黄。

阳光是羞赧的女生。在港边河,花神在我毫无防备时降临。我想起颜梅玖的《山谷》:“……冥冥之中,一切都是诸神的安排/浓密的树林里,风掀动着树叶飒飒作响/我们都知道,树爱过它们/后来它们都飞走了”。花神披深黑的大氅,头发起伏河水的波纹,花冠高耸,使整个田野耀眼着金黄色的反光。这是水边的阿狄丽娜。我也渴望阿佛洛狄忒也能来到港边河边。

小径从河边的山坡弯弯地没入林中。紫地丁一小撮一小撮地撮在野地上。雏菊和艾草,才发出幼苗。更远的山野,奔放的野花怒然。山野把煦暖的阳光堆起来。在严寒的冬天尚留有背影的初春,我很少见到如此浓烈色彩的原野。我想起梵高的《有妇女洗衣服的阿尔勒吊桥》。梵高用颜料大多具有燃烧感,却鲜有和春睦邻的油画。《有妇女洗衣服的阿尔勒吊桥》确是一副乡村恬美日常生活的热烈场景。黄滕村,我能够听到春日野花发出乌亮的金属弹奏之声。在寂寞的晌午,无声的河水在稀疏浓密相间的树林湾流,油彩呜呜响彻。

我始终相信,当我远望或深入恬淡的原野,神会来到身边。我无数次地深入深山,无数次独坐河边,即使是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身边会有一个看不见的神,化作河水和山峦的模样,默默地看我。大地有水沸腾的气息,夹裹着泥土的腥气和树木的清味,进入我们心脏腾出来的空阔地带,让我们浩然。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知道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和自己相处,兴味盎然,这个人,他(或她)的心脏,就是一座安静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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