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柯生
1974年,我跟随着知识青年下乡大军,来到了嫩江平原一个农林牧场落户,做起了农工。不久,场部把我调到学校做教师。学校离场部很近,由于没有食堂,我在场部的食堂就餐。住宿就在离场部有一里远的苗圃。我离开了青年点,离开了与我年纪相当的知青,每日里三点式地往返于这个区间,显得有些寂寥。
春天来了,苗圃的梨树氤氲着花事,我的宿舍,就像一只船,漂浮在莽莽梨海的花蕾中。我常常在早晨和晚饭后,一个人踯躅于梨树殷红烟雨里。或者在树下读书,或者在月下徜徉梨蕾之海,经常与梨树为伍,一时间,慢慢地也适应了这个环境。
这样平静闲适的日子没有几天,梨树已经着蕾密密麻麻于枝头,小小的梨蕾孤独守着枝儿,身子膨胀于枝条间,把柔韧的枝条压得弯腰,正合着“花看半开”的意境。
宿舍的大炕上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老头,是场部盖砖房,来施工的技术员。老头豁牙露齿,身体肥胖。每天白天去工地施工,晚间和我一样,忙完工作就闲下来。我们一起在场部的食堂就餐,然后,又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回到苗圃的宿舍。
老头有两个爱好:一是喜欢下棋,二是喜欢讲故事。我备课之后有闲暇时间,就沉下心来陪老头下棋。老头的棋艺并不算精湛,我完全能应付得了。但是,老头的悔棋之风却令我不快,有时要悔很多步,有时还打马虎眼和我赖棋。如果我戳破了他,他还急眼。往往把棋子一推,不理我了。哎,只有两个人,我就原谅了他。他每次输棋之后不言不语,把棋局当成人世间很大的事情。我有时就故意输给他几盘,目的是哄哄老头高兴。这时候老头会兴致大开,给我讲故事。他是走南闯北的人,见多识广,他的故事包罗万象,更多的是黄色的段子。什么寡妇,什么新婚之夜,连小孩子玩家家偷看对方隐私的段子也讲。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大加发挥,讲到关键地儿,还手舞足蹈,用肢体语言来助兴。后来,我就制止他,引导他给我讲鬼魂故事。这下坏了,为后来的不测之事做了铺垫。谁知道他的鬼蜮里的故事胜过黄色段子。往往讲到关键情节竟然玩起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的鬼把戏,使我本来就觳觫的心,愈加雪上加霜。有一次我们俩下棋,我一连赢了他三盘,有一盘竟然把他的老将打了“闷宫”。老头当时就把棋子从窗子扔出去。几天来脸色阴沉,对我不屑一顾。经常看着我莫名其妙地露出奸佞猥獕之态。
令我毛骨悚然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天晚上,风雨交加,外面电闪雷鸣。老头来了精神,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魔鬼附身,他讲到本土的场部,有一位黄花闺女,因为和一位小伙子搞恋爱,后来怀孕了。家里人反对他们的婚事,姑娘被逼无奈,趁着月黑风高之夜,来到场部苗圃的梨树下,把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搭在梨树的树杈上,然后套上绳索,脚尖蹬开跐着的石头,顿时,一缕香魂袅袅而去。可是,那是极黑的夜晚,偏偏这时老天开眼了,一道强光正照在女子的脸上。但见梨花之中,一张白色的大脸,她的舌头耷拉在嘴外,紫红紫红的,就像梨花的花蕊。她的头发披在脑后,风儿时常吹起吹落。眼睛溜圆溜圆的,像个玻璃球溜溜要掉下来。他说到这里突然坐起来,用手指着墙上,恐怖地说:“你看,她来了!”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墙壁上真有人影在攒动,一会儿黑一会白的。这时雷声响起,闪电把白白的面孔清晰印在墙上。当时,我毛骨悚然,觉得头发根根竖起,汗毛倒立起来。我大叫着钻在被窝里,经受着人间最恐怖的场景,生怕被那个女鬼捉了去。
深深的夜色,潇潇的春雨,轰轰的雷声,把本来就晶莹剔透的梨花变成了恐怖的魍魉之影,真的叫人跌宕在美与丑之间。徘徊在人与鬼之间,忍受着苦与痛的折磨。
早晨醒来,我有些发烧,精神萎靡不振,仍然沉浸在昨晚吊死女鬼故事里,不时地往墙上看。只见老头慢悠悠地起身,去到墙上把一张制图用的白蜡纸揭下来,那是一张精心制作的女人的脸。老头一边揭一边露出得意的微笑。我当时热血涌上来,起身上去,揪住老头头发来一个“通天炮”,老头顿时鲜血满面。
事情惊动了场部。场部领导来了,学校的校长也来了。经过了解事情的真相,各打五十大板。谁知,事情不算完,青年点的知青们知道了。小青年的脾气沾火就着,他们驾驶着拖拉机,有的骑着马,从十几里路远的二连浩浩荡荡地朝场部奔来。还是二连的连长明理,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场部领导。那个老头知道后慌忙坐客车逃之夭夭。
自从女鬼故事之后,我好久不能从那个恐怖的氛围之中解脱出来。这期间,原本粉红色的花蕾纷纷绽放,香气氤氲,到处鸟鸣峰舞,可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来。回到苗圃宿舍里,早早把门关了。夜半時分常常醒来,无意识地朝老头贴女鬼脸的地儿看看,这已经是一种病态。
梨花盛开了,有一些知青来看我。有一次,我中午吃饭以后,回到苗圃休息,经过茂密的梨花丛,突然,有几位女知青的脸从花丛之中探出来,嬉笑地望着我,我恐惧地往后倒退,以为女鬼结伴来了。女知青们大笑起来,说我被女鬼迷住了,大白天的哪里有女鬼。
梨花怒放,农场的职工和学校的学生常常来赏花,人群络绎不绝,尤其是晚上,太阳西下之时,树丛当中经常有人影攒动,月儿升起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有时从场部传来一两声狗吠,月夜更加幽深。我早早就把门关严,一个人度过难挨的静夜。越是告诫自己不去想女鬼的事情,可是,大脑就是不听话,挥之不去的女鬼始终与我为伍。
事情有了转机,我的宿舍又来了一位知青,也是来学校当老师的。寂寞的日子挨到头了,我们每天一起上班,一起就寝,我终于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梨花固然美丽,在美丽的背后却有着不美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