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狗武士

克里斯托弗·霍尔特+卫昱+姜贻娴

五

当他们绕过接待桌的时候，马克斯重新打量了一下大厅里惨烈的情景。他记得，上一次他把房间搞成这德行是在他还是小狗崽的时候，他主人的父母对此非常不爽。

“那群狼是怎么回事？”马克斯跟着洛基穿过旋转门的时候问道。

“哈，那些家伙啊！”洛基嗤笑一声，用力推动旋转门，走进昏暗的走廊，“自从人类离开后，那些狼就总跑来，一个劲儿地威胁我说要把我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咬碎之类的——你想，我会真的担心他们那些家伙能进来对我怎样吗？我根本不搭理他们，可他们特别烦人，不停地挠门。所以，没办法，我就拖了一两袋狗粮放在了猫洞门那儿，好让他们闭嘴。可有一天我意识到，如果我一直这么做，我自己就不够吃了！”说到这儿，洛基突然停住，扭头对马克斯说：“嗯，我是说‘我们，大块头！如果我早知道你在狗笼里，我就不这么干了。”

“多谢。”马克斯说，“如果一直被困在那里，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用不着谢，伙计。”洛基边说边沿着走廊走向尽头的一扇门，“其实，我今天已经在前门那儿挡了一个箱子，是为了不让道尔夫和其他狼，比如混世魔王之类的，透过猫洞门进来探头探脑，但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没被挡住。”

“这种事你怎么能想到呢？”马克斯说，“还要再次谢谢你撞倒那个橡皮球机器。”

“别这么说，我们现在是一伙的。哈，我们到了。”

洛基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住。这扇门在穿过旋转门进来的走廊的最尽头，马克斯之前从没来过这儿。

这只腊肠犬抬起头看着马克斯，说：“跟我来，我带你参观我主人住的地方。里面有好多床可以睡，好多玩具可以啃——伙计，你马上就会看到了，马上！”

马克斯挑起一边的眉毛，问：“可是，你怎么开门呢？” “我不用开门。”说着，洛基转身从门上的猫洞门钻了进去。马克斯没注意到这门上也有个猫洞门。

“可我钻不过去！”马克斯急得大叫。然后，他注意到这扇门的门把手跟放狗笼那间房间的门的门把手一样。他得意地摇摇尾巴，然后跳起，按下门把手，门打开了。

进到屋里，马克斯看到洛基正费力地拖着他长长的身子，用短小的四肢攀爬铺着地毯的楼梯。马克斯很轻松地跳上楼梯，瞬间就超过了洛基。

马克斯的趾甲碰到了瓷砖，他到了。楼梯通向一间宽大而明亮的厨房。一切看上去井然而干净：橱柜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餐具，台面上放着人类的各种食物盒子。唯一一处看上去有些蹊跷的地方，是一只装着褐色液体的咖啡壶，旁边还放着一只空的马克杯。

“嘿，等等！”洛基从后面大叫，“我——啊，我可没办法像你那么快地上楼梯！”

当马克斯看到那壶没喝的咖啡时，一股恐惧感包围了他。是谁煮了咖啡却没来得及喝就匆忙离开了？他想起那个黑暗吞噬一切的梦，心跳开始加速。

马克斯从厨房出来，走进整洁的有着落地窗的餐厅，穿过餐厅就是一个走廊。走廊处的每一个房间都房门大开，他挑了最近的一个房间，站在门口，往里看去。

這是一间孩子的房间，窄小的床没有收拾，粉白相间的床单也皱皱巴巴的。地上散落着玩具——一个没有头的洋娃娃、一个小塑料炉子，还有嚼了一半的玩具马。一扇柜门开着，所有抽屉也都敞开着，画着粉色马图案的梳妆柜也敞着柜门，里面一件衣服也没有。

“你在这儿啊！”洛基喘着气，从站在门口的马克斯身旁挤了进去，“这是我主人——兽医的女儿的房间。既然她走了，我现在习惯睡她的床。她把所有玩具都留给我了，很贴心吧？”洛基走近床脚下的一个箱子，跳上箱子，再一跳，跳到床上。

他在床上转了个圈，然后“扑通”一声，舒服地躺倒在被单中央。

马克斯嗅了嗅空空如也的抽屉，嗅到了一股微弱的混合气味，跟大厅里嗅到的一样。突然，马克斯感到有些害怕。

“她去哪儿了？”马克斯问，“所有的人都去哪儿了？”

洛基斜眼瞅了瞅马克斯：“我不知道，兄弟。那天早上，我正在客厅睡觉，然后，我的主人特蕾西突然跑来叫醒我。她特别用力地拥抱我。我舔了舔她的脸，就跑去吃早饭了。接下来，我下楼，看见所有人都非常紧张地在屋里忙来忙去，然后所有人都跑出去了。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说着，洛基把头埋在前腿里：“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他们以前出去都会回来的。”

“所以说，兽医和他的家人有时间来喂你，是吗？”马克斯问道，身上的毛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那他们为什么把我锁在笼子里挨饿？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大块头，他们肯定不是有意的。”洛基说，“其实，他们离开的那天早上，我看到兽医进入你那个房间，再然后，我就看到一只戴着闪亮的项圈的黑色大狗紧跟着兽医跑了出来。可能兽医认为已经放了你了，但你的笼门自己又关上了？兽医喜爱动物，他肯定不会故意伤害你的。”

那只黑色大狗肯定是居里夫人，马克斯想。所以，她就是这么离开的，但很显然，她当时一定看到我还在睡觉，而我的笼门是关着的，或者从没开过。那她在离开之前为什么不叫醒我？这跟她的警告有什么关系吗？

“那只黑色的狗，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马克斯问，“她说过她要去哪儿吗？或者，她有没有提到我？”

洛基仰起头，想了想，说道：“既然你问到了，她还真是冲我喊了句什么‘不要让他跟来。我当时以为她说的是兽医，因为，我不知道当时你还在里面。嘿，说不定是她关了你的笼门！”

马克斯摇摇头：“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她不想让我也一起出去？”

“我不知道啊，大块头。但跟兽医比，她把你关起来的可能性更大。”洛基用嘴指了指地上的玩具，“歇会儿吧。我最喜欢啃那些娃娃了，虽然它们的头总掉。不喜欢的话，在另一个房间里还有条绳子，也很好啃。还有——”

“我不喜欢玩玩具！”马克斯大叫，“不管兽医有没有放我出去，我的家人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来接我的。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得去找他们。”

马克斯转身离开房间。他要想办法找到出去的路。沿着走廊走着，他发现了一间大卧室，这肯定是兽医跟他妻子的房间。这间房跟那个小女孩的房间一样：床没收拾，梳妆柜和衣柜都是空的。

雾蒙蒙的灰色光线透过一扇硕大的推拉玻璃门照进来。

马克斯穿过房间，用嘴抵开推拉门。这时候，洛基冲进来。“嘿，停下！”他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蹿到马克斯旁边，“你这是要去哪儿？”

马克斯不理会他，仍旧用嘴探过门缝，一时间，一股清爽的风透过门缝钻进来。马克斯再用力向旁边一顶，整扇门大开。

“兄弟，嘿，兄弟，”洛基在背后喊着马克斯，他的声音紧张得有些颤抖，“我觉得你不該出去。我刚搬到这儿的时候也曾经这么干过，结果，我主人的妈妈冲我大吼大叫。我可告诉你，她非常恐怖。”

马克斯把头探出去，嗅了嗅外面的木地板，那木板透着一股潮腐的味道。这是个有遮阳棚的阳台，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褐色的干树叶，阳台四周围着一圈低矮的栏杆，栏杆的间距刚好可以容一只像洛基那样的小狗穿过。

“马克斯……”洛基叫住他。

马克斯扭过头。“没关系，”他安慰着这只小狗，“他们可能只是担心你会从阳台上掉下去，但你这么聪明，怎么会呢，是不是？”

洛基眨眨眼睛，说：“就是，我很高兴你认识到了这一点。可你为什么还要出去，大块头？外面有狼！待在这里好很多，我敢跟你保证。”

“我只是想看看。”马克斯迈出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踩在“吱吱”作响的树叶和涂了漆的木板上。马克斯走到阳台边，湿润的空气嗖嗖地穿过他的毛发。他直起后腿，前爪扒住栏杆，向周围看过去。

六

在阳台下面，推拉门的对面，也就是房子的北边，有个池塘，里面的水黑乎乎的，水面漂着松针和树叶，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绿色斑点，看上去一副发霉的样子。

池塘外面是一大片开阔的田地，很像马克斯自己家周围的那片。这地方都是这种景象：一片片田地间点缀着房屋，高速公路穿过田地，公路两边竖立着杆子，杆子上连着粗粗的黑色电线。远处的树木形成的深色的线就是森林，森林的远处是灰色的即将要迎来暴雨的天空。

马克斯不禁颤抖了一下。他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湿气——很快就要下雨了。

“好了，兄弟，你看得差不多了吧？”洛基把头探到阳台上嗅了嗅，“看到你的家人了吗？”

马克斯的目光掠过一片片田地，看向高速公路。很小的时候，主人就训练他不要到穿过草地的那些灰色沥青路上去，不要到高速公路或者大路上，因为总是有汽车、卡车之类的在公路上飞速驶过，一旦马克斯上了路中间，就……

可是，现在的公路是那么地寂静，死寂。

“没有，”马克斯一辆车的动静都没听到，“我什么也没看见。”马克斯边说边从栏杆上下来。

“那么，就只好在屋里等着了，对吧？这里很舒服，而且，我们也有吃的。”

马克斯又走到阳台的东边。这边正对着兽医办公室房前的大路，马克斯又用前爪扒住栏杆向远处望。越过一个高高的栅栏，他能看到兽医的沙石停车场的边。停车场也是空的，不过，在通向高速公路的小路上，隐约能看到车轮轧过的痕迹。

“哪儿都没人。”马克斯低声说。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这是马克斯从未经历过的。他自出生就一直跟人在一起，就算有时候主人外出，农场里还有“哞哞”的牛叫、“咩咩”的羊叫，以及“嗡嗡”的苍蝇喧闹声。

但是，现在，这里一片寂静。

“嘿，大块头，”洛基也来到阳台上，走到马克斯身边，语速很快地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里面等他们。赶快进来吧。”

马克斯从栏杆上放下一只爪子，然后又慢慢地放下另一只，坐在地上。虽然洛基就站在他身旁，但他感到从未像现在这样孤单。

“我不会放弃的，”马克斯说道，并没有看洛基，“但马上就要下雨了，所以，我们最好待在里面，然后，再想办法出去。”

“好吧，”洛基说，“听起来这计划不错，我也可以参与。” 洛基摇着尾巴朝推拉门走去，他边走边说：“我找到一根非常棒的绳子，咱俩可以拿它玩拔河游戏，然后，我们可以……”

马克斯和洛基同时僵住了。他们听到前门那里发出了某种声响，他俩的耳朵都抖了一下。那是好几十只爪子穿过草地和沙地的声音。还有几只狼已然在狂躁地嗥叫，马克斯敏感的耳朵能够听得出他们叫声中的愤怒。

刚才这里还是那么安静，在这所被遗弃的房子里，在兽医的办公室里，马克斯原以为安静就表示狼群已经走了。

但是，他错了。

马克斯从阳台栏杆的缝中探头往外看，洛基也回到了阳台上，探出脑袋看。在阳台下面右边的空停车场里，有十几只灰白色的狼焦躁地在地上转着圈，其中一只停了下来。他比其他狼个头儿都大，脸上有很明显的三条疤痕。

是道尔夫。

这位狼群的头目开始冲着他们这两只狗喊话，而其他的狼也停下来，沿着小路的方向排成队伍。

“你们以为能把我们挡在外面？”道尔夫冲马克斯和洛基大吼大叫，露出尖利的牙齿，眼睛眯着，射出愤怒的光，“你们以为我们会饿死吗？我们今天晚上就拿你们当大餐！”

“嘿，”洛基小声跟马克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在田地里闲晃了吧？要么是狼把你给吞了，要么就是熊或者别的什么大鸟。”

“我要用你们的皮做大衣！”道尔夫在底下接着喊。

“好，好，我们知道了。”洛基接话说。

“我要穿着它，假装是只可怜的狗！我和我的手下会嘲笑你们这些家养的动物有多可怜！我们看不起你们！”

洛基仰起头看着马克斯，说：“狼！他们就是这么残忍，你知道吧？”

而马克斯却看向道尔夫的手下，那些瘦弱的病恹恹的狼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穿过公路跑进田地里，反而围着一根木头杆子站成一圈，那根木头杆子正好在停车场的边上。他们大叫着，貌似在互相争抢什么东西，或者更像是在爬杆子。

不，不是爬，马克斯忽然意识到，他们在用尽全力挖杆子的底部，而且，那杆子已经向前倾斜了，底部的沙土因为受力也开始向外呈波浪状散开。

“他们在干吗？”马克斯瞪大眼睛看着洛基，“他们是想把木头杆子放倒，搭成桥，然后通过桥进到这里面来吗？”

洛基輕蔑地摆摆爪子：“别傻了，大块头！他们怎么可能……”

这时，从停车场传来一声巨响，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震耳欲聋。马克斯和洛基闻声看去，那群狼朝着木头杆子最后用力一挖，那杆子就应声朝着房子的方向倒了下来。

“哦，或许他们可以。”洛基赶紧闭嘴。

电线杆起初倒得还比较慢，缓缓地朝房子的方向倒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因为有杆顶上架着的粗粗的黑色电线费力地拉着，电线杆才没彻底倒下来。

“说不定那些线能拉住……”洛基小声地说。

那群挖地的狼都向后退去，全部满怀期待地盯着电线杆。可那杆子就悬在那里了，因为倒下的重力和电线的拉力，不停地上下弹动。电线杆比房子高，像极了一根被砍去枝丫的树干，在停车场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看到了没？”洛基说，“我们安全啦，兄弟！不必——”

这时，两根电线绷断了，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断裂声，电线杆彻底从底部断开，“砰”的一声，径直压在房顶上，震得碎屑四处飞溅。

那绷断的电线徒劳地在空中晃悠，还“噼啪”地闪着电光。 “小心！”马克斯大喊一声，迅速从阳台栏杆处离开，弯下身子。洛基也惊叫着，跌跌撞撞地躲到马克斯身后。

断了的电线甩到停车场的地上，蜷缩扭动，好像活的蛇似的。而那群狼正绕着电线杆底部转圈，发出胜利的嗥叫。

“发生什么了？”洛基问，“他们要爬进来了吗？我可不想让他们吃我的东西！我需要食物！”

那群瘦弱的脏兮兮的狼退后，齐刷刷地看向道尔夫。这位大块头头目一边发出低沉的嗥叫，一边走向电线杆。道尔夫先是一只脚踏上电线杆，接着又踏上另一只，爪子紧紧地抓进木头里。确定踩稳后，他开始慢慢地沿着这座搭起的桥往前走。

马克斯低头对洛基说：“我们得回屋里，想办法把这扇门堵上。阳台的推拉门是玻璃的，他们很可能会撞碎了进来。”

“我们怎么可能办到？”洛基大喊，“我们没时间啦！”

马克斯还没来得及回答洛基，就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让他想起了农场里冬天的壁炉。但这儿的这股味儿不太一样，味道更重、更难闻，而且有好大的……烟味儿。

着火了？！

底下的狼群又开始嗥叫，明亮的橙色火苗沿着倒下的电线杆跳跃着。道尔夫停下来，冲着火苗张牙舞爪。他已经爬了三分之二了，顺势烧过来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

“哇哈！着火啦！”洛基大叫着，把脑袋探出阳台外，冲道尔夫大叫着，大笑着，“道尔夫！看来，你的计划要泡汤了，是不是啊？”

“哎，洛基……”马克斯现在还看不到火，但他能听到火苗的声音：在他们头顶的屋檐上，传来火苗“噼啪”的声音。

道尔夫把目光从火苗上移开，眯起眼睛，不屑而暴怒地盯着洛基。

这时，又一条电线绷断了，甩到空中后重重地砸到道尔夫的身上。道尔夫被这突然的一击吓到了，痛得尖叫着，失手松开了电线杆。他的爪子徒劳地在空中抓挠着，然后，他狠狠地摔到地上。那闪着电光的电线正好再次砸在道尔夫的身上。

一开始，马克斯还以为这只狼爬不起来了，但道尔夫却慢慢地站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火苗这时候已经吞噬了整个电线杆，燃烧出一股股油腻腻的浓烟，升到原本就灰暗的天空中。道尔夫嗥叫着后退，走到他的手下中间。然后，他朝田地的方向走去，后面跟着一群手下，穿过草地，朝远处的山林跑走了。

“对，你们最好赶紧跑！”洛基兴奋地跳着，叫着，“再也别回来了！”

“洛基！”马克斯再次叫住他。

“什么事，伙计？你没看到我正庆祝吗？”

“洛基，我们也得赶紧离开这儿！”马克斯着急地喊道，“这所房子着火了！”

“什么？”

马克斯已经能感觉到温度上来了，也能看到阳台边上闪动着的跳跃的火苗。火势蔓延得非常迅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洛基哭喊着，焦急地来回蹿，“我们要——啊，不！我的狗粮！”洛基惊慌地抬头看着马克斯，喊道：“兄弟，我们要去抢救我们的吃的！”

马克斯还没来得及制止他，洛基就一下子从推拉门蹿进屋里。

“不要啊，洛基！”马克斯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