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温泉开发史话·清代民国时期

■李 艳

安宁温泉开发史话·清代民国时期

■李 艳

自明末沙定洲之乱（1646年）后的30余年，昆明周边多次经历兵燹，生灵涂炭，明末永历二年（1648年）黄向坚《滇还日记》记载：“省城之东有县呈贡，系太仓学博文公祖尧之故里……全城皆屠，止存文公一家。”特别是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为平定三藩之乱，满汉三路大军40余万，强攻昆明城，继而挺进云南各地，兵锋过处，草枯城摧，清康熙二十六年徐炯《使滇日记》：“（南宁）署舎草覆，墙壁倾颓，荒凉万状。”平定吴三桂叛乱后，清庭致力于恢复云南经济，稳定社会，招揽人心，而倡扬文化是凝聚人心的主要措施，安宁温泉作为省城附近的休闲名胜和文化风景，受到特别关注，迎来新一轮大规模开发营建。

清军平定吴三桂叛乱后的首任云贵总督是与吴三桂叛军对阵十余年的蔡毓荣，他提出《筹滇善后十疏》，努力缓和矛盾、恢复生产，特别是致力于多方招徕流亡民众，补助银两架屋买牛，恢复耕种，历时近5年初步奠定云南抚绥善后的基础，但于文化建设却无能为力。康熙二十五年，范承勋继任云贵总督，范是清军入关前著名汉臣范文程的第三子，相较于蔡毓荣，他更精于文治，一到任，即针对云南兵祸待销，百废待兴，人心待定的困境，着手整饬军队，捐俸建学宫，置礼乐器，聘请名士修志，《新纂云南通志》称其：“所规画，动中机宜，威惠大著。”文化手段成为范承勋治理云南的重要措施，在昆明城内外到处留下文化遗迹，如在五华山购方、圆二亭作为庆贺月吉之所，并题额“拜云”；在城西北玉案山筇竹寺后花红洞的龙泉改名为龙淙，并题刻“龙淙石屋”；在昆明海源寺西华洞题刻“五色芝房”；在沾益大觉庵题有“一花堂”；在安宁曹溪寺右题刻“沸珠泉”等。而范承勋开发营建安宁温泉更是文化治滇大手笔，据石琳《新建云涛寺及新温泉碑记》，其时恰逢“泉南数步，复出一汤”，他将此种自然现象与造物主的惠顾联系起来，引申为一个新的美好时代即将来临的预示，认为“似造物者特秘斯珍，为今日开生面”，立即抓住机会，带头捐钱，与巡抚石琳、按察使许弘勋等人一起，对安宁温泉设施进行文味十足的全面整修，一是在原有碧玉泉的旁边新开凿两个浴池，并用岩石修葺四周和可坐浴的石磴，用细石铺了池底；二是在浴池上修建了设有窗户的精致房屋；三是在浴池周边建“尊竹山房”“雪韵轩”等多处楼宇，营造出幽静、雅致的环境氛围。据《云南府志》：“康熙二十八年，总督范承勋、巡抚石琳、按察使许宏勋别凿二池，曰：小玉、漱玉。旁建房宇诸处，各极幽雅。”张泓《滇南新语》记载：“右则汤池也。覆以阁，启窗以疏其气。四壁皆岩石，古致陆离。池中亦甃以石，深可没腹，宽广丈余，内凿石磴数级，可坐浴。汤净如琉璃，其底鳞鳞，鋪细石，泉自石罅如鱼吐沫，泛池面浮花融融，灵珠颗颗。”经过范承勋等人营建的安宁温泉与康熙二十六年徐炯《使滇日记》记载的：“茅屋数家，映带左右，上有官廨……温泉出石窟间，高下石坡，不能甃治”，景象已经大不相同。范承勋等人还秉承明代风范，在温泉摩崖石刻集中题写了一批石刻，有范承勋的“玲珑玉”，许弘勳“溪山秀错”“清啸”，石琳之侄、继任云南巡抚石文晟的“云窝”“钟乳洞”“暖谷”，云南布政使于三贤的“桃源可问”等，这批摩崖的数量和质量，是明朝杨一清时代后又一个高峰。

陈古逸与袁嘉谷、由云龙、张学智等到安宁温泉结伴交游题刻

在完善温泉设施的同时，范承勋等人还意识到，这些沐浴、游乐、宴饮设施仅仅能满足体肤之感受，如无精神力量和文化内涵的注入，只能为一时之盛，而不能持久永固，更不足以彰显他们的用意。据石琳《新建云涛寺及新温泉碑记》，此次温泉营建由按察使许弘勋负责温泉规画，他提出必须要建一个“招提”才能恃以久远，于是又“卜地岩洞之中脉络融结之区，创寺曰：云涛。”这座建在温泉左侧环云岩下的云涛寺既是一座佛寺，更是一组精心谋划，融入自然风景、具有丰富人文情趣的建筑群，“若亭、若轩、若室次第毕构，参差乎泉石，映带乎林峦。仰而睇，则露栋云窗，飞革松筠之表。俯而视，则雪淙雨瀑，瀺灂阶除之侧，而穴岫蔽亏，虯猊潜骇，欻噏万态。”最后，石琳表达了创建云涛寺的深层用意，“夫滇自未立国以来，有是川即有是泉；有是泉、有是岩洞，宜乎奇林辈出。奈何数千百年，仅独生一石淙也……抑宇宙英奇瑰伟，丰于山水而不得不啬于人物乃尔……不能无有望于后之人待山水而兴者，如前之有石淙也。”范承勋等人创建云涛寺为安宁温泉增添了一组重要的文化景观，将温泉浴所——摩崖石刻——云涛禅寺连接成一个整体，实现自然景观、人文景观与精神文化的融合，(9)更以此为承载，昭示他们的施政理想和价值观，即告诉云南民众和士人，他们致力于云南民生，更愿与滇人一起，同心协力，培育出像杨一清一样在全国独领风骚的卓越人物。此后百余年，云涛寺和温泉也确实如他们所愿，成为士人读书休闲的文化场所，清咸丰四年（1854年）云南通判罗树勋书题有“藏修游息”隶书题刻，就是赞誉这里符合《礼记·学记》：“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所倡导的精神要义，是读书学习的绝佳之地。云南唯一的状元袁嘉谷就曾被这里文化内涵点悟而奋发，李根源等一批读书人夜宿云涛寺，在宁静幽深中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陶冶情操，而留下诗篇。范承勋等人在云南百废待兴、民生困苦之际出重金营建的安宁温泉和云涛寺，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人评述中，皆不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奢侈浪费或政绩工程，反而成为他们凝聚人心、造福梓里的美谈。史书记载范承勋“在滇九年，所祛蠹弊甚多……逃亡者皆复故土”；石琳兴修松华坝水利，减民赋，被“赐祭葬，祀各省名宦祠”；许弘勋“素绩学，尤锐意经济实务……公明廉慎，无系囚，无滞狱”。文化治滇还是政绩工程之分野正在此微妙之间，值后人品味其中真意。

清初康熙二十六年后，范承勋任云贵总督期间，对安宁温泉的开发，是元、明、清三代对安宁温泉的规模最大、创新点最多、文化内涵最丰富的一次整体建设，范承勋之后的继任云南总督王继文（曾在范承勋任云贵总督前任云南巡抚）在摩崖题刻“十洲分胜”，笔力雄厚，信心十足，颇具气象，为清初开发营建安宁温泉画上一个句号。清咸丰同治间，云涛寺毁于兵火，光绪间又重修。但清末以后的记载，大多赞扬温泉水之优质，而于附属的亭台楼榭等建筑却善乏可陈，大概因兵火毁坏已不复往日之盛。清代末年至民国三十年，安宁温泉浴池的格局与清末基本相似，郑重毅《安宁温泉记》：“设有浴塘三所，一曰官塘，士宦浴焉；二曰男塘，常人浴焉；三曰女塘，妇女浴焉。护守有人，秩序井然。”1925年昆明到安宁温泉的公路修通，此后，带来安全温泉外环境的急剧变化，云南军政大员们纷纷在温泉周边修建数十座私家别墅，来安宁温泉休闲、旅游、度假的人络绎不绝。

清末以后特别是民国早期，安宁温泉文化开发别开生面，进入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能在摩崖题刻的人越来越多。这一时期来安宁温泉洗浴游览的人发生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逐步从官员、名士扩展至军人、商人、学生，更多的社会阶层成为安宁温泉文化营造者，同时，题刻的内容在过去士人抒怀的基础上，增加各种各样的旅游纪念、社会风情及反映历史人物关系的内容，比较明清时期，安宁温泉文化开发更加丰富多元。

清代范承勳题刻—玲珑玉

马骢1938年与友人及家属70余人游览温泉，忧愤日寇侵略，题诗一首以明志

文人题刻当然仍是这一时期温泉文化营造不可缺少的内容，而特别突出的是，云南本土文人终于成为温泉文人题刻的主体，将清末民初云南名士辈出、风流汇聚之盛况一展无余，呈现出经数百年培育，云南文脉渐成气象，云南终于产生了一名状元，并形成一个云南本土名士圈。这些云南本土文化名人有时共同出游温泉，有时带领各自的友人游赏温泉，其中的核心人物有：云南史上唯一的状元袁嘉谷，他题有“有太古意”“石林”及与缪剑霜等人同游温泉题记；清末解元、民国云南著名官员、题写南京“总统府”的周钟岳，在此题有“秘探龙威”；

马骢1938年与友人及家属70余人游览温泉，忧愤日寇侵略，题诗一首以明志

清末翰林、昆明文化名流张学智，题刻有“快游”和一首温泉诗及与好友同游温泉题记；民国后云南文化名人、官员由云龙，题有与好友游览温泉的题记；云南文化名人陈古逸，题有所书“暖叶邹律”及与袁嘉谷、由云龙、张学智等云南本土顶级文人同游温泉的题记。李根源则是在温泉题刻最多的人，有“石淙”及夜宿云涛寺题记和不同时期与友人同游温泉的题记，特别是1911年闰6月20日，即辛亥革命前三个月，蔡锷、李烈钧、罗佩金、李根源、刘存厚、方声涛、缪嘉寿等昆明重九起义领导人共浴温泉，为此李根源专门题写一块游记题刻。因从上年底起，李根源一直奉命巡查滇西边务，曾化装深入缅境在英国人眼皮下勘察地形，二月蔡锷到云南任74标协统，远在边地的李根源听说蔡锷来滇，未等及云贵总督李经羲批准，立即奔回昆明相见。六月初，李根源回到昆明，将巡边心得整理写成《滇西兵要界务图说》2册及126幅图呈送云贵总督李经羲，而蔡锷倾注心力写作的《曾胡治兵语录》竟也同时脱稿，老友相聚和完成两部兵书，当然值得纪念的喜事，这块刻石就是这群革命者之间深厚情谊的见证及早期滇军领导人物关系谱。民国以来，在温泉题刻的军人明显增多，除了李根源等外，还有滇军名将马骢题写的“可人”“水流云在”及游记等，台儿庄抗战殉国烈士、安宁八街人陈钟书题写的“飞岩”及“活泼泼地”，陈将军用遒劲有力的笔触表达了热血军人对《中庸》中“鸢飞鱼跃”的体悟。在这一时期，不少普通人也参与到温泉题刻文化积淀中来，在安宁执教2年的教员李辉文题刻“山高水长”，英文教员冯梦竹题有“听涛”，道路工程学校的70余名师生集体游览温泉，并在此见到正在游览的由云龙等人，立即刻石题记。盐业公会的二十余位商人也将自己的名字留在“泉石因缘”题刻之上，自古社会地位被压抑的商人得以在文化长廊中站到一席之地。安宁温泉因文化的不断积累而日渐繁荣，发展成云南本土文脉传承之地，安宁温泉文化营造达到顶峰。

盐业公会同仁游览温泉题刻—泉石因缘

1940年，安宁温泉又再次迎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设施营建，而这次营建与传统截然不同，是对安宁温泉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是年5月，云南省政府决议在安宁温泉营建浴室，并交由富滇新银行负责办理，17日，富滇新银行行长缪云台找到当时中国著名建筑师徐敬直，委托其进行设计，1941年1月，又委托他为工程处主任，全面负责工程的实施。1月25日，徐敬直将工程交给承包商陆根记营造厂负责施工，1942年9月完工。徐敬直是当时中国著名建筑师，因1935年其所设计的中央博物院建筑方案被选用，并同梁思成一起完成图纸修改，而一举成名。全面抗战爆发后，徐敬直来到昆明，1939年即与富滇新银行合作，完成篆塘新村的建设。陆根记营造厂也是当时从上海新崛起的著名建筑商。此次温泉工程包含两个部分，一是对温泉名胜区的街道、公共场所、公园、桥梁、浴室、学校、新住宅区、商业区、美术馆、游泳池、疗养院等进行整体初步规划；二是实际实施完成的温泉的宾馆、浴室建筑的详细设计和建设。

周钟岳题刻—秘探龙威

龙云、缪云台、卢汉等人对温泉浴室、宾馆建设工程重视有加，多次视察并提出具体设计要求，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温泉建设工程要立足发展社会事业，起到提倡卫生标准的作用，必须合理设置民众浴室，使一般平民有享受的机会；二是注意景观建设和商业开发的结合，专门营造泉水景观，将华清池(即出水最多地方)专门建成一个美观的水池，并名之为“泉源”，使游客能见到热气腾腾的碧绿泉水，从五彩石中如珍珠喷出，从而引动兴奋；三是浴室底需能将污水放清（过去中国的温泉浴池都是任由水从池边自行溢出，靠流水置换浴池中的水），便于管理人员随时可以洗刷，突出浴池的卫生；四是在甲等浴室与乙等浴室内装置符合当时国际时尚的针浴设备；五是强调浴室采光与通风要求。工程开工后，缪云台先后秉承龙云和卢汉意见，对建设方案提出两次重大修改指示，要求原有官塘及内部两塘一面由浴池塘底自行出水，一面由泉源灌注，进一步增强景观效果，同时疏通沟道，使清浊分流，提高地盘及街心，防范螳螂川洪水，并在温泉南面新建一所三层楼宾馆及增建一层楼浴室。

现代安宁温泉浴室（左图之一层为民国时建筑，二层民国时原为屋顶，其形状类似旁边龙云安宁温泉别墅的屋顶）

此次安宁温泉建设工程因地质和地形影响及考虑多种用水需求因素，需要精准控制给排水，其复杂程度在当时国内尚无可借鉴的经验。主要面临以下几个问题：一是工程彻底改变历代就水流凿池建屋的温泉浴所建设方法，所建浴池的数量和面积从过去的华清池、官塘、男女两塘等4个池塘、总计80平方米面积的基础上，新增加19个200平方米大小的浴室，用水量大大增加；二是清浊分流，每个浴池要在数十分钟内能排清池水和重新灌满泉水，需要较强的给排水能力；三是要同时满足浴室、宾馆、周边大户别墅供水和农田用水需求；四是安宁温泉雨季和旱季水位变化较大，需要精准设置浴池溢水槽位置；五是泉源、浴池底部与螳螂川河道高差较小，既要防止排水不畅，杂物堵塞排水管，还要防止河水倒灌；六是地下岩层裂缝多，泉水四面迸流，所有地中杂泉均向污水道渗入，影响泉源水位；七是泉源等几个水池地下相互关联，每个水池放水即影响其他水池水位，对旱季用水影响尤其突出；八是旱季水量较小，需单独为每个浴室脸盆供应锅炉热水。徐敬直充分考虑各种因素，采用多种措施解决给排水问题。主要有：精确设定基准水平面、泉源水位、浴池底位置和高差；选用四寸生铁水管从泉源引水供给浴池，每个浴池设置同样口径的污水管排水，每个浴池的给水、污水管均安置轮盘阀门进行控制；考虑泉源水位变化，精确设置浴池溢水管位置，并在每个浴池设置一个钢筋活动水闸，解决不同水位时的溢水问题；泉源及污水道之间用松木板严密椿围，防止渗漏，保护水位；在污水道最后接街道的窖井设一个铁闸，在雨季防河水倒灌，在旱季提高水位；男女普通浴室及五间丙等浴室设置一排污水槽，将其污水直接导入农田，用于灌溉；在温泉东面的山上设置一个储水池，用两部lister柴油发电机，将泉水抽入其中，供应宾馆和浴池脸盆；设置热水炉、水箱，烧水供应浴室的针浴设备。

工程完工后，新建成的浴室及宾馆建筑依山旁水，典雅秀丽，端正舒展。浴室为一层楼建筑，总计有：男女民众浴室各1间，特等浴室1间，甲等浴室1间，以上每个浴室内分洗浴室1间、休息室1间；乙等浴室7间；丙等浴室8间；还有浴室门厅及办公处1间，厕所2间，水泵间2间。宾馆为L型三层建筑，坡型瓦屋顶：第一层有大厅、办事处、办公室、餐厅、仆室、备餐室、厨房、炉间、工人厕所各1间，职员宿舍2间，大楼梯及圆扶梯各1间，餐厅、大厅与特等浴室之外均有1个平台，餐厅外建石梯直达温泉东面山上火龙寺；宾馆二层楼与三层楼各有套房2间，卧室14间，男女厕所各1间，仆室1间。新建成温泉宾馆是云南第一个现代宾馆，由刘淑清女士担任总经理。1943年2月13日，安宁温泉和宾馆举行典礼，正式营业，龙云亲临致辞，西南联大党委梅贻琦作为嘉宾发表演讲。

此次安宁温泉和宾馆建设，是当时国内乃至东亚规模最大的温泉建设工程，引入西方洗浴理念及部分现代洗浴设施、设备，在温泉水源管理、综合利用和给排水布置方面代表当时国内最高技术水准，更重要的是彻底改变了安宁温泉延续数百年的传统面貌，奠定现代安宁温泉的格局。此次温泉建设注重洗浴、休闲旅游功能，虽在温泉泉源周边布置了一些历代题刻，但由于未能继续开展已初步规划的街区公园、美术馆、学校等建设，使得温泉成为一个纯粹的高级洗澡池，割裂了安宁温泉数百年积累的人文情怀。至此，温泉摩崖题刻文化不再继续发展，云涛禅房没有了书生听涛夜读，文人名士在此携手交游、结伴唱和的风雅意趣定格为旧时光的记忆。

作者单位：云南省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