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孩子的根

2017-04-29 00:00:00李国茂
课堂内外·好老师 2017年9期

37年前,岁在庚申的秋天,我年仅17岁,高中刚毕业,对教育教学还是懵懵懂懂。父亲“胡搅蛮缠”逼我接替他回家当民办教师,斩断我跳出大山飞黄腾达的大学梦。

我有四姊妹,我是老大,三个妹妹。不怕笑话,那时我家里连买盐都困难!读高中时学费都是东拼西凑的,家里有了欠账。三个妹妹在家放牛、割草。我是家里唯一一个男孩,爸爸妈妈担心我飞走了就不回来了!儿子在,家才在,家乡把这叫做留住根。

一个山村,半山腰里,破旧的三间草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石课桌石凳子,牛肋巴窗户,干打垒的墙体,在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环境里,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我犹豫不决。

“孩子,你是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你考大学仅仅10分之差,复习一年一定没有问题,但你一个人走得快,我们全村的孩子就飞不远啊!我仅仅一个小学文化怎能带好孩子?况且家里的境况确实也不允许啊!”望着爸爸近乎哀求的目光,妈妈病怏怏地在一旁的抽泣,我心软了。

孩子们的笑声

开学第一天,爸爸早早地催我,“去迎接孩子们吧!”我背着铺盖卷,带着一周的伙食,提着沉甸甸的一箱子书,极不情愿地挪向学校。一路上,细雨霏霏,凉风习习,飘落的枯叶散布在路上,那藏在枯枝败叶间的野菊花绽放黄灿灿的笑容,顽强地生长着,和自然抗争。

孩子们唱着走了调的山歌,伴着晨曦,踏着雨露,嘻嘻哈哈地从四面八方飞来,穿鞋子的,打光脚的,吊着鼻子的,披头散发的,围着那一棵见证山村沧桑岁月、皮肤龟裂的佝偻着背的老榆树跑来跑去。望着他们,我默默地思考:既然留下了,如何让这一群无忧无虑的天真的“野”孩子,未来也无忧无虑呢?

我拿起了爸爸用过多年的手把已经磨光的钉锤,迈向那挂在榆树上的锈迹斑斑的老钟,一下一下敲在凹下去透亮的地方。钟声嘶哑却浑厚,在山间飘飘渺渺地萦绕,孩子们像傍晚的羊群挤挤撞撞地涌进昏暗的教室,乱七八糟地坐着,叽嘰喳喳地闹腾着。

我拿着爸爸一个暑假挨家挨户做工作动员来的新生名单,开始点名了。

坚守乡村的精神雕塑

第一天,任务就是让孩子们记住了自己和班里同学的学名,并用学名互相打招呼。够折腾的一天。

晚上,伴着煤油灯淡淡的微光,朦朦胧胧盯着名单,这是一批年龄参差不齐的山里娃,大的10岁,小的6岁,共26人。家长们的疑惑在耳边回响。“代课”“敷衍”“跑”几个词在我的魂灵深处横冲直撞。躺在冰冷的床上,裹紧被子,卷曲着身子,曲肱而枕,痴望着穿透草屋的星星,眼前浮现爸爸那“毁掉”自己孩子前程无可奈何的眼神,背过身去举手擦拭眼泪的背影,青春的我心里隐隐地痛,“布被秋宵梦觉”,“归卧故山秋”。

山沟里传来鸡鸣犬吠,我爬了起来,深深地呼吸着山间新鲜的空气,望着缠绕在大山的神秘,迎接新的一天。

孩子们嬉戏着,欢乐着,绕着老榆树跑着,“野”得无拘无束。

越越来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枚鸡蛋,“老师,这是妈妈一早起来煮的,是早上从窝里捡的!”他塞到我手里,深深地鞠了一躬,跑开了。握着这一枚还有体温的鸡蛋,我这个七尺男儿的心被悄然融化了。我的家乡,那时一枚鸡蛋也是很珍贵的,是用来换油盐酱醋茶的唯一,我曾经因为不小心打破了邻居一枚鸡蛋而被父亲狠狠地责罚。

开学第三天,校长李忠国来了,穿着一双草鞋,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戴着一顶军帽。我知道,他是我们乡的教育前辈,当年也是放弃多种机会,坚守乡村,献身教育一辈子。一阵寒暄后,校长说:“小李啊,山路难走还得走啊!我们的孩子需要你,家乡需要你,谢谢你了!”校长语重心长地说,“天下的路千万条,教育是一条平凡而艰辛的路,又是一条满怀希望的路啊!”校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走出一条自己的教育之路,也是有出息的!”临别时,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包着泛黄书皮的书,递到我的手里。走在曲曲折折山路上满头银发的校长,简直就是一座活生生的乡村坚守精神雕塑。

送走了顽皮机灵的孩子,夕阳西下,大山被涂抹上一层玫瑰色,袅袅炊烟,声声鸟鸣,我心里舒坦多了。

打开李校长送我的书,是苏霍姆林斯基的《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要进入童年这个神秘之宫的门,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变成孩子。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孩子才不会把您当成一个偶然闯入他们那个童话大门的人,当成一个守卫这个世界的看守人,一个对这个世界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无所谓的看守人。”“爱孩子”是教育的全部,读着读着,如醍醐灌顶,脑门洞开。“校长真是用心良苦啊!”那工工整整的深思熟虑的小楷旁批,让人油然而生敬意。

家乡美,留住根

每天推开寝室,门口不时放有学生家长送来的野菜、瓜果、米面、菜籽油等东西。孩子们还没有到校啊,“天上掉馅饼了!”

我那不安分的心渐渐关闭了门户,尘封了我那一箱子冲刺高考的书籍,和孩子们一起野着,疯着,一起分享着。在孩子们野性漫长的枝条上小心翼翼地嫁接着适合的花枝,让他们开出属于自己的艳丽花朵,让他们的未来人生富于各自靓丽的色彩!

学农园地里我们一起播下种子,浇浇水,施施肥,除除草,捉捉虫,细心呵护每一颗幼苗,守着每一个花蕾,期盼着丰收。

教室里,朗读声,欢笑声,讨论声,互相鼓励,在知识的海洋里激情地畅游,追寻着对岸的精彩风景,一天一故事,孩子们侧耳倾听,托着下巴迷瞪瞪地似懂非懂地听着。

“孩子们,家乡美不美呀!”我随口一问。

“一点都不美,山高路远吃不饱。”

“爸爸说,好好读书,跳出这个鬼地方!”

“妈妈说,待在这里,连媳妇都娶不上!”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吼着。

“家乡美啊!他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今天好好读书,是为了走出大山,山外有山,外面很精彩。”

“那我们出去就不回来了。”

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都飞走了,都不回来了,山村不就变成凋蔽的荒村了。

“孩子们,我们这里现在确实很穷,祖祖辈辈们都守着他,我们今天努力读书,是为了明天过好日子,不错。但不能忘了家乡,这里是我们的根啊!”

我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要改变家乡,还得靠这些土生土长的有根的娃们。

春天,我们在山的脊梁上奔跑,放肆地让风筝高高飞起,极目远望着山的那一边,采摘繁花野朵,给自己编制奖励的花环。

“孩子们,家乡美不美?”

“美!”

脆生生的童音带着野花的芬芳飘向远方。

夏天,在山间小溪捉鱼,逮泥鳅,丰富我们的午餐,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劳动的愉悦和欢畅。

“孩子们,家乡好不好?”

“好!”

毫不迟疑的回应声伴着欢快的溪流奔向远方。

秋天,一起欣赏着大山五彩斑斓的色彩,收获野果,津津有味的咀嚼,享受着大山的馈赠。

“爱不爱我们的家乡?”

“爱!”

大山的色彩多了一抹沉甸甸的亮色。

冬天,我们收集落叶标本,举手接着雪花,释放不知天高地厚的快活,痴迷追赶春天的脚步。

寒暑易节,孩子们长大了,衣服干净了,没有花脸猫了,不乱丢乱扔了,知道家乡美了,有了未来的期望了,我也就拴住放荡不羁的灵魂,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了。

乡音不改鬓毛衰

生在小山村,根在小山村,成长在小山村,寒来暑往。一待就是37载,走过了从油灯到电灯的峥嵘岁月,一守就是1 3500多天,划过了茅屋到砖瓦房再到教学楼的沧桑年轮,我常常戏谑自己是大半生既当校长又做班主任还兼炊事员的“全能”教师。

而今,漫步山间,看见孩子们办的养猪场,种兔场,肉牛场,山村有了带着技术回流的致富带头人。信步田野,葡萄园,珍贵苗木园,梨园,那是带着资金飞回的山村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