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严侨

2017-04-29 00:00:00
课堂内外·好老师 2017年1期

我在台中一中,最难忘的一位老师就是严侨。

严侨是福建福州人,是严复的长孙。身材瘦高、头生密发、两眼又大又有神。他31岁时到台中一中,那是1950年8月間。他比别的老师稍晚来,但却很快使大家对他产生兴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洒脱、多才、口才好、喜欢喝酒,还有一点点疯狂气概,令人一见他就有对他好奇、佩服的印象。

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场外,正巧严侨经过,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奋身一脚,就给踢了回来。大家为之叫好,他也趁机加入,大踢特踢起来了。

1951年到了,我16岁。暑假后进了高一上甲。正好严侨教数学,这样他就正式成了我班上的老师。

这时我的知识成长已经极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词,好争好辩,颇为张狂。当时班上同学很吃不消我,王文振甚至写匿名信丢在我书包里痛骂我;施启扬(后来做了国民党的“司法院长”)喜欢同我辩,但他实在很笨,又做少年老成状,令我总要用口舌修理他。由于我张狂好辩,在严侨课堂上,也就常常在数学以外,扯到别处去。

严侨上课,才华四溢,大而化之,许多机械的题目,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学生座位上,叫吴铸人等数学极好的同学“站板”(站到黑板前)去做。

他常在课堂上聊天。有一天居然说:“我要把你们的思想搅动起来!”还有一次为了证明他说得对,他近乎打赌地说:“我若说错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写!”说着就用极熟练的笔画,把倒写的严侨两字写在黑板上,俨然是“镜子书法”(mirror writing)专家,我们鼓掌呼啸,师生之情,融成一片。

那个时候,我们的数学作业有专门印好的“数学练习簿”,我在练习簿中做习题不在行,但扯别的倒有一套。我来了一段“簿首引言”,引用 Oscar W.Anthoy的一段话,说:“数学是人类智力的灵魂……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领域,告诉我们宇宙是这样的悠远,光线曾经历百万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后来,“数学练习簿”发回来了,在“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一行下,被严侨打了一条红杠子,下有朱笔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时!”—这就是严侨的可爱处,他是数学老师,但他在精改习题以外,还会跟学生的引文打笔仗!

严侨真是迷人的老师,我愈来愈欣赏他。

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写了一封长信给他,信中细述我成长的历程、我对现实的不满、我对国民党的讨厌等等。严侨看了,对我有所劝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师生了。1952年我升高中二年级后,编到高二戊,数学改由黄钟老师来教。

严侨虽然不再教我数学,但他和我的交情却与日俱深。

他爱喝酒,方式是粗犷的,没有情调、没有小菜,用牙齿把瓶盖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大喝起黄汤来。严侨喝酒虽多,但我从没看过他有泥醉的现象,他只是喝得很兴奋而已。黄汤下肚后,他往往大背和醉酒有关的诗词。他最喜欢背辛弃疾的那首《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

要愁那得工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

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

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

以手推松曰:“去!”

每背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也总是伸开十指,双手向前推去,郑重表示不要“松”来扶他。中国国学非严侨所长,她自然不知道《汉书·龚胜传》中“以手推松曰:‘去’”这一典故,也不知道龚胜79岁成了殉道者的悲剧,但他那醉后一推曰“去!”的真情,如今事隔半个多世纪,却使我记忆犹新,永远难忘。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