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宫廷音乐表演中的“西凉伎”

2017-04-29 00:00:00成军
当代音乐(下旬刊) 2017年8期

[摘要]根据史料与发掘文物相互参证,西凉伎当是中原、羌胡、龟兹甚至印度音乐长期交叉融合的产物。在孝文帝“汉化”运动中,中原传统钟磬之乐、羽衣歌舞大肆进入北魏宫廷。伴随佛教东传,处在丝绸之路交通要塞的西凉古国不断吸收外来文明,印度佛乐、胡腾歌舞及其酒歌文化不尽东流于此。隋唐宫廷表演的西凉伎既有佛乐、胡腾歌舞,又有五行思想影响下的“方色”歌舞以及源于男根崇拜的羽衣歌舞。在一定意义上说,西凉伎既是汉族传统音乐、胡乐、佛乐甚至波斯、伊朗、阿拉伯音乐交叉融合的产物,又是那个时代历史与文化发展的缩影。

[关键词]隋唐;宫廷音乐;宴乐表演;西凉伎

[中图分类号]J6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2233(2017)16-0012-03

西凉,又称凉州、西凉国(今甘肃武威一带),鲜卑人长期生活在这片水草丰美的广大地区。处于丝绸之路以及东西方文化交流之枢纽地位的西凉国,便于不断学习包括乐舞在内的外来文明。长此以往,西凉伎乐歌舞日趋成熟,朝野上下备受青睐。

伴随佛教东传,处于文化交流之要道上的洛阳、大同、武威等城市,佛教文化非常兴盛。与印度佛教一道,佛教音乐及其龟兹乐大肆进入中原。东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1],京城贵戚竞相仿效。孝文帝拓跋宏统一北方地区后,不仅迁都洛阳,而且采取了一系列“汉化“运动,汉族音乐大肆进入北朝宫廷。文帝杨坚掌权后,遂将西凉乐奉为“国伎”。

据《隋书·音乐下》记载,隋代宫廷“西凉伎”表演,所用乐器有钟、磬、弹筝、搊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大觱篥、长笛、小觱篥、横笛、腰鼓、齐鼓、担鼓、铜拔、贝等19种,参演乐工27人。其中,曲项琵琶、竖箜篌等乐器出自西域,《杨泽新声》《神白马》之类的音乐本生于胡戎,时常表演的歌曲有《永世乐》、解曲《万世丰》、舞曲《于阗佛曲》。[2]《乐府诗集》曾收录北齐人魏收创作的西凉乐《永世乐》歌诗一首:“绮窗斜影入,上客酒须添。草羽方开美,铅华汗不沾。关门今可下,落饵不相嫌。”[3]歌诗尽情描绘了良辰美景之日宴乐歌舞表演的恢宏场面:绮窗影射之下,高堂内宾朋满座。觥斛交错,美酒飘香。粉妆美人,羽衣歌舞。如此说来,河西节度使杨敬述为大唐王朝敬献的《霓裳羽衣曲》[4]乃与羽衣歌舞表演的《永世乐》应是有着某种渊源关系。

诚然,论及羽衣歌舞的文化渊源,学者秦序指出:“远古时代的人们以为鸟羽具有神秘的力量,可以使人飞升,可以交通人神。……后成为道士的服饰及象征。”[5]笔者认同这一观点。两汉时期,尤其汉初黄老道学一度兴盛。羽衣、羽人歌舞蔓延开来。关于这一论点,不仅有大量的文献记载,而且还有很多羽衣、羽人歌舞的壁画、帛画为证。倘若沿着秦先生的思路继续追问,我们还不得不逆向考察中国古代先民生殖崇拜祭仪表演的“羽舞”。其实,这也涉及中国文舞的源头问题。印度佛教“珈琳颦伽”鸟神歌舞是否源于中国的男根崇拜?如此追问,也有待以后探之、考之。

关于西凉乐表演,还有一个重要事件不得不提及。大业五年(公元609年),隋炀帝率大队人马巡查河西,“西域诸胡,佩金玉,被锦罽,焚香奏乐,迎候道左”。在这次视察中,西凉古国的艺术家们尽情歌舞,一展风采。尽管我们不知其具体表演哪个节目,但从“金玉”“锦罽”以及“焚香奏乐”等具有西域風情的语汇来看,西凉乐一定带有域外音乐的某些元素。如此艳丽的歌舞表演,炀帝还命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饰纵观”“衣服车马不鲜者,州县督课,以誇示之”。[6]可见,来自西凉乐故乡的歌舞表演,对于全面把握宫廷表演的西凉乐之风格特征,当是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

《新唐书·礼乐十二》曰:“周隋始于西凉乐杂奏。至唐存者五十三章,而名可解者六章而已。……其余辞多可汗之称,盖燕魏之际鲜卑歌也。”[7]

北魏、北周等鲜卑血统建立的少数民族政权,音乐歌舞自然不离歌颂自己可汗的佳作。大隋政权开创者杨坚也多少带有鲜卑血统,其建立的“七部乐”宴乐表演体制中,西凉乐就被奉为“国伎”,位列“七部乐”之首。因此,隋唐宫廷表演的西凉乐当有不少歌颂可汗的先代作品。

有唐一代,西凉乐更是赢得众人青睐。“立部伎”八部乐舞中,除《安乐》《太平乐》两部乐舞乃为周隋遗音外,《庆善乐》独用《西凉乐》,音声娴雅,颇受欢迎。[8]不仅如此,“西凉伎”在着装、舞员人数以及乐队编制等方面均是有着特殊的规定:其一,化妆表演方面:乐工头冠平巾帻,身着绯褶。舞蹈演员,白舞一人,方舞四人,他们头戴假发髻,冠玉支钗,着紫色丝布长裙,白色大口袴,五彩接袖,蹬乌皮靴。[9]其二,关于乐队编制:钟、磬各一架,弹筝、搊筝各一面,卧箜篌、竖箜篌各一面,琵琶、五弦琵琶各一面,笙箫各一支,大小觱篥各一支,笛、横笛各一,腰鼓、齐鼓、檐鼓各一,铜钹一对、贝一只。仅就八音乐器来说,钟磬、笙箫等多为汉族传统旧乐;箜篌、五弦琵琶、铜钹、贝多出自西域,乃为羌胡、印度甚至波斯、伊朗等地的民族乐器。在隋唐多部乐中,如此规模庞大的乐队,实属罕见。

当然,论及西凉乐的风格特征,还必须考察西凉古国的历史及其人文环境。首先,西凉乐中的钟磬之乐应是伴随中原文化的蔓延扩张而流传到这一地区的。西汉时期,为抵御匈奴入侵,汉武帝曾派大将卫青、霍去病进行卓有成效的抗击,并在打通西域古道(丝绸之路)之后又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魏晋时期,汉人一直统治黄河以西的大片地区。尤其西汉常山景王张耳第十七代孙张轨控制这一地区后,中原文化源源不断西流于此。想必西凉乐中的钟磬之乐乃与汉人建立的政权及其相关的文化交流大有关系。其次,关于西凉乐中的龟兹乐。“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旣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10]淝水之战,前秦苻坚战败。一国无主,国将不国,其大将吕光索性攻破西凉,并一度占有凉州地区。其实,早在苻坚淝水战败之前,吕光曾奉命征讨西域,降焉耆、破龟兹,远近30多个小国来降。劝离龟兹时,吕光“以驼二千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技、异戏”还国。[11] “奇技、异戏”,应是包括龟兹歌舞伎乐。攻占凉州之后,熟知龟兹乐舞的吕光“变龟兹声为之”,遂改良为“秦汉伎”。

不仅如此,早在公元349年前凉王张重华在位时,天竺国(今印度)使者就为西凉国派送了一个由12位技术精湛的演员组成的歌舞团,并带来了印度本土的《沙石疆》《天曲》等优秀作品。同时,还带来了凤首箜篌、铜鼓、毛圆鼓、都昙鼓以及四弦、五弦琵琶等珍贵乐器。[12]西晋永嘉之乱,太常乐工多避地河西走廊一带,“(魏)平凉州,得其伶人、器服,并择而存之”。[13]可见,“西凉伎”当是中原、羌胡、龟兹乃至印度音乐长期交叉融合的产物。

曾被隋文帝奉为“国伎”的西凉乐,今日是否能够从尘封的历史中寻觅到它的踪迹?无独有偶,敦煌壁画第156窟彩绘的张议潮

张议潮,晚唐汉族人,出生于沙州敦煌。羅振玉补《唐书张议潮传》曰:“张议潮者,沙州人。少习文史,长通韬略。虽生长虏中,而心系本朝。阴结豪俊,密谋归唐,苦未有当。……懿宗咸通元年庚辰,议潮开窟为功德,画壁多幅。为《莫高窟记》,书之窟壁。”“统军出行游乐图”和“宋氏夫人出行图”,乃是反映河西风情的历史画卷,图中乐舞更为我们研究这一地域古代乐舞文化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

宋氏夫人出行图局部图画(图1)似有本地“方舞”表演的画面。依字面理解,四人“方舞”表演大致有两种情形:其一,四位舞蹈演员各立一方(东西南北)进行乐舞表演;其二,方整性乐舞。与一人表演的独舞相对,集体性质的乐舞讲究方整,动作整齐化一。但从舞者身着不同颜色的服装来看,西凉“方舞”之冠名应和方位有关。画中歌舞表演4人,各自独占一方,每人服装颜色也各不相同。她们发髻高耸,头冠花钗,长巾逶迤,长裙飘逸,左手弯曲展袖,右手上扬飞舞,犹如下凡天仙正翩翩起舞。伴奏乐队7人,能够清楚辨认出的乐器有笙、拍板、横笛、琵琶、筚篥、鸡娄鼓等,所用乐器中西合璧,与《新唐书》相关记载基本吻合。可能因为出行不便,删减了编钟、编磬等大件乐器。可见,从画面构图及其乐舞元素来看,“宋氏夫人出行图”局部4人乐舞大体反映了西凉古国“方舞”表演的原始风貌。

“统军出行游乐图”局部画面(图2)也有彩绘乐舞场面,其舞蹈演员 8人,每列4人,正对视表演。他们均身着不同颜色的套装长裙,身披假发长辫,一手高举,一手合腰,动作整齐划一,从舞姿形态来看,可能是四人“方舞”的革新发展。其伴奏乐工12人,其中背大鼓者2人,鼓手2人,其他8人各执不同乐器。前排左起依次为拍板、横笛、觱篥、琵琶,后排左起依次为箜篌、笙、担鼓(一说鸡娄鼓)、腰鼓。敦煌学研究专家陈明从晚唐河西地区的乐舞背景入手,全面分析了归义军时期的乐舞状况,进而指出张议潮出行图中的歌舞表演是西凉乐,舞蹈乃为《万年丰》《永世乐》等。[14]

除“方舞”表演,《胡腾》独舞更是风靡一时,深受中原达官贵族的赏识和喜爱。唐代李端《胡腾儿》歌诗曾对其舞姿舞容进行了着力刻画:

“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帐前跪作本音语,拾襟搅袖为君舞。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胡腾儿,胡腾儿,故乡路断知不知?”[15]

歌诗首先记写了胡腾舞男的家世,然后对其容貌、装扮、舞姿进行一一描绘。其舞蹈动作主要包括扬眉动目、环行急蹴、拾襟搅袖、反手叉腰、踢踏翻腾等,明显具有马背民族雄健、奔放的乐舞风格。

盛极一时的胡腾舞,也有相关文物予以佐证。1971年,安阳县文物管理部门在漳河洹水附近的洪河屯村发掘了凉州刺史范粹古墓,上图(图3)黄褐色扁平乐舞瓷壶就是该墓出土的一件珍贵文物。[16]该壶最引人注目的是5人小组表演的歌舞图画,中间一人独舞表演,“扬眉动目踏花毡”,双脚踢踏舞于前。左手“叉腰如却月”,右手高举似扬鞭。左边两人,一人吹横笛,一人似应节唱和;右面也两人,一人横弹琵琶,一人似击钹。唐代刘言史《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歌诗“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氎胡衫双袖小。……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17],正是对这一场面的高度“写真”。其蕃帽顶尖、胡衫袖小、宝带、锦靴等语汇,是对胡腾演员装扮的特写;跳转带鸣、弄脚靴软、乱腾新毯、傍拂轻花,是对胡腾舞姿的描绘;“横笛琵琶遍头促”,指明了胡腾歌舞表演的主要伴奏乐器;酒喝干,歌舞竟,丝管声绝,所谓“酒阑舞罢丝管绝”也!对于那些流落他乡逢场作戏的胡腾儿来说,又有谁能知其难言心事?“西顾忽思乡路远”“木槿花西见残月”,他们何时才能见到故乡的明月?思乡、念远与怀归之情油然而生。

在考量分析西域粟特人审美文化时,学者孙武军指出,胡腾舞与酒文化关系甚密。[18]的确如此,《全唐诗》有不少描写胡腾舞者借着酒劲腾踏起舞的场面。如刘言史《王中丞宅夜观胡腾》“手中抛下葡萄盖”,李端《胡腾儿》“附却东倾又西倒”,元稹《西凉伎》“胡腾醉舞筋骨柔”等歌诗,均不同程度反映了这种酒筵歌舞的文化风貌。不仅如此,西安北郊安伽

安伽,姑臧昌松(今甘肃武威)人,应为昭武九姓之安国后裔。墓出土的围屏石榻胡腾舞表演图像中(组图4),多有酒坛、酒壶、酒碗等酒器形象。

[参 考 文 献]

[1] (南朝·宋)范 晔.后汉书·志第十三·五行一(卷103)[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272.

[2] (唐)魏 征等.隋书·志第十·音乐下(卷15)[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78.

[3]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曲歌词十五(卷75)[M].北京:中华书局,2003: 1064.

[4][5] 秦 序.唐玄宗是《霓裳羽衣曲》的作者吗?——《霓裳曲》新探之一[J].中国音乐学,1987(04).

[6] (唐)魏 征等.隋书·志第十九·食货志(卷24)[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87.

[7] (宋)欧阳修,宋 祁等.新唐书·志第十二·礼乐十二(卷22)[M].北京:中华书局,1975:479.

[8] (后晋)刘 煦,张昭远等.旧唐书·志第九·音乐二(卷29)[M].北京:中华书局,1975:1060.

[9] (后晋)刘 煦,张昭远等.旧唐书·志第九·音乐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5:1068.

[10] (唐)魏 征等.隋书·志第十·音乐下(卷15)[M].北京:中华书局,1982:378.

[11] (北齐)魏 收.魏书·列传第八十三·吕光(卷95)[M].北京:中华书局,1974:2085.

[12] (唐)魏 征等.隋书·志第十·音乐下(卷15)[M].北京:中华书局,1982:379.

[13] (北齐)魏 收.魏书·乐志五第十四(卷109)[M].北京:中华书局,1974:2828.

[14] 陈 明.张议潮出行图中的乐舞[J].敦煌研究,2003(05).

[15] (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284)[M].北京:中华书局,1979:3238.

[16] 河南省博物馆集体小组.河南安阳北齐范粹墓发掘简报[J].文物,1972(01).

[17] (清)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卷468)[M].北京:中华书局,1979:5323—5324.

[18] 孙武军.北朝隋唐入华粟特人墓葬图像的文化与审美研究[D].西北大学,2012.

(责任编辑:崔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