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青《荒漠暮色》的地域色彩与新音色

2017-04-29 00:00:00赵姝博
当代音乐(下旬刊) 2017年5期

[摘要]《荒漠暮色》在音色上的追求与新的音响理念主要体现在对不协和音响的使用和对新音色的探索。乐队采用非常规编制,大量的新音色、特殊演奏法、地域色彩性旋律与声部横纵向叠置构成的点线面式的结合,共同形成了全曲的独特音乐风格。本文将针对隐含地域色彩的旋律与新音色的聚合在杨立青《荒漠暮色》中的具体运用,进行深入、富于逻辑地解析、探究,从中梳理出一条核心音列和具有地域色彩性的旋律与新音色结合的新思维与新技法。

[关键词]《荒漠暮色》;地域色彩旋律;音高结构; 旋律骨干音组;音色组织

[中图分类号]J607[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7-2233(2017)10-0052-04

中国民族乐器在音色方面的资源极为丰富,为当代新音色音乐的创作提供了深厚且具有独特艺术魅力的音响基石,中国当代作曲家们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现象,从而进行大胆而富有创意的探索与发掘,使中国民族乐器与西方交响乐队结合使用所形成的音响空间与艺术表现力得到了更为宽广的拓展。

当代音乐创作风格纷繁复杂,探索路径上,就实际听觉音响、风格走向及语言和结构的组织等,无论作曲家、理论家乃至听众,多少均会有些困惑,甚至是焦虑。

杨立青的《荒漠暮色》以其独特的创作视角,根据中国西域民族民间音乐特征中独具特色的音阶和调式而构成的色彩性旋律,结合西方现代音乐创作技法,尤其是与二十世纪音色音乐技法的结合所产生的新颖而独特的音乐语言,对创作中如何将中、西音乐文化中各具特色的元素相融合、交汇,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

一、旋律骨干音组与音色组织的呼应、回声与转接

全曲是基于一个九音列的人工音阶构建而成。(见谱例1)该音列是以小二度、纯五度与三全音为核心音程,通过移位、交叉、相互叠加与渗透等方式来增加其音程含量丰富全曲。作曲家在创作过程中精心安排了横向与纵向上的音程布局,形成了复杂的音高结构。

【谱例1】

从这个九音列中提炼出全曲的核心音程:纯五度、小二度及三全音。以《梅花三弄》的起首G、D开始,向上方按纯五度排列可得出G—D—A—E—B—#F这几个核心音,剩下的三个核心音又可以依附于这些核心音得出小二度、三全音这两个核心音程关系。(见谱例2)

【谱例2】

通过上述谱例还可以发现,以五度为框架的三音音组集合。在这个三音组里面包含了全部的核心音程,在全曲中无论是横向的旋律发展还是纵向的和声叠置上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运用。在使用过程中,作曲家并未拘泥于九音列的音高组织,而是通过音程变量进行变奏,以凌驾于理性思维上的感性控制音高组织,形成复杂多变的形态且又自由灵活,这也正是作曲家的创作特色之一。作品的和声也正是来自这些核心音高材料,通过以不同的形式纵向叠合而成,最主要的便是以三音组集合纵向叠置的和声贯穿全曲。

另外,除了以上三个核心音程还可以从这个九音列人工调式音阶里衍生出其他的音程变量:大二度、三度、六度、七度及变化半音。(见谱例3)

【谱例3】

引子部分由一个六音和弦开始,除#C音外出现了九音列中的五个骨干音。同时在钢琴、第一小提琴声部用震音的形式融进和声织体层。在引子部分的前三小节,始终围绕是音列中心骨干音D,主要运用核心音程小二度关系不断强调,并用相异音色来装饰织体中的骨干音。竖琴、钢琴与第一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构成了一个颤动的音色层面,打击乐器组在不同的出音点上做色彩性的装饰强调,木管组的气声伴随着铜管组的金属音色与弦乐组和声背景长音叠合在一起,大量的半音与三全音关系横纵向交织叠置在一起,这种不协和的音响效果通过带有地域色彩性的音高结构与新音色的结合,产生了具有浓郁西域异邦特征的音乐风格。

标号5—11,中胡主题旋律的第一个音#F在引子部分先现,由双簧管奏出,作曲家选用双簧管的中音区来演奏,使本来运用地域性特征的增减音程及小二度半音关系构成的旋律线条,更加富于表情。到达这句的长音B时,用木管组其他乐器演奏气声与弦乐组的音色叠置在一起,其中第一小提琴的bC音实际上可以看作是B音的回声,再加上打击乐器组色彩性的装饰,构成人工回声的和声背景层,使音响获得极好的共鸣。与此同时,旋律骨干音#F并未结束,由钢琴——第一小提琴(bG音)——钢琴——钢琴+钟琴——单簧管——第一小提琴+钢琴——单簧管+双簧管+中提琴,这一连串的不同音色转接引出中胡主题的#F音。骨干音#F经过不断转接与旋律声部的骨干音B构成了核心音程纯五度在纵向上的呈现。通过音色上的回声与转接,使音列在结构上的横、纵向分布得以贯穿。在标号9这个连接部分,柱式和声的进入是以带有地域性特征的弱拍进入和切分节奏呈现的,打击乐、竖琴、钢琴和弦乐构成块状的和聲层,而木管组是以点状的锯齿形线条装饰和声背景层。这样就使得地域色彩性不仅体现在音高结构方面,还同时在音色布局与节奏等要素上体现出来。

从引子部分的骨干音#F转接至双簧管,并与中提琴声部人工泛音的#F构成八度复合音色,同时用三角铁点缀,音色轻薄而透明,从而引出独奏乐器中胡,乐曲的内部始终渗透着地域性特征,中胡同样用#F音从弱拍进入,并用玛林巴做色彩性的强调,玛林巴在音高上与中胡以半音叠置同时进入,由核心音程三全音奏出的震音与其他乐器纵向叠置,保持了核心音程关系三全音在横纵向上的分布。骨干音#F以双簧管点状的音响效果叠加中提琴的长音与中胡形成三个八度的叠置,这种由点及线构成的面,无不显示出作曲家的巧妙布局。双簧管引出中胡后,木管组退出,只剩下色彩性打击乐器组与弦乐组来衬托中胡主题旋律。标号13处的中胡主题旋律,出现了影响全曲的三音组动机,锯齿形旋律线条是少数民族音乐的特征之一,通过三音组动机对骨干音的装饰,就使得旋律线条呈现锯齿形的特征。三音组动机的音高构成均是运用核心音程小二度、三全音与纯五度及由此展衍的变量音程关系。(见谱例4)

【谱例4】

标号13处的三音组动机在标号15处再次运用,足以说明作曲家对此的精心安排。标号13处,三音组动机修饰的是骨干音G音,随后,三音组以装饰音的形式出现,修饰骨干音D音。(见谱例5)

【谱例5】

这两个骨干音之间又构成了核心音程纯五度关系,可以看作是古曲《梅花三弄》起首动机的间接使用。而标号15处第二次出现的三音组动机修饰的是A音,与随后的骨干音 ?偔r E音又构成核心音程纯五度关系。(见谱例6)

【谱例6】

标号16处的骨干音D音与标号19处的A音再次构成核心音程纯五度关系,这样便形成了骨干音的模进。伴随着骨干音的每一次模进,旋律也在不断发展,通过三音组的不断变化推进,最后到达中胡主题第一次陈述的最高音A音,引出了作曲家使用的完整九音列。在中胡主题旋律呈示的时候,弦乐始终作为和声背景层衬托,打击乐以不同音色对骨干音进行色彩性的点缀装饰,只有在中胡演奏长音时打击乐以稍活跃的锯齿形线条音型填充。标号15处弦乐与竖琴音色叠合,对旋律骨干音bA给予色彩性的强调,在弦乐组每一个出音点都用竖琴点缀强调,而这些音又与中胡的骨干音构成核心音程在纵向上的关系。标号19处,九音列以散点化发音的方式出现,音色分布在全乐队各乐器组,各声部骨干音的力度动态幅度较强,形成光点闪烁般的音响效果。

二、旋律骨干音组在点描织体中的体现

《荒漠暮色》中大量运用“点描化”的织体写作手法,但作曲家并没有将点描作为一种单纯的配器手段使用,而是与音列进行有机结合,构成音乐张力的展开,使之成为一种结构力手段不断向高潮推进。

标号52—57,点描织体在弦乐组中展开。音高如下:(见谱例7)

【谱例7】

标号56—57,弦乐点描层音高不变,中胡旋律声部与对位旋律声部的骨干音发生了变化,中胡的A音与部分第一小提琴和部分中提琴的骨干音A—G(二度关系的变体),围绕着长笛声部的骨干音D叠合,构成了以D为中心上下纯五度的核心骨架关系。并在标号57处对中心音D做了更加复杂的音高结构处理,由之前延续过来的C与#C音叠置小号声部的 ?偔r E与中心音D音纵向交织在一起,将核心小二度关系高度发展。

其后的四次点描变化展开,作曲家不再拘泥于九音列的运用,将从中提取的核心音程及其变量关系自由发挥,但在关键的音高结构点仍旧使用九音列,这时的音列发展过程中起到了结构力的作用。

在标号92—97这一部分运用点描的手法,通过无一重复的音色配置加上灵活多变的演奏法,将音列骨干音在中胡聲部的展开进行润色。在骨干音的出现与持续过程中,作曲家精心设计音列与音色结合的布局,由点及线构成星星点点的色斑面,散布在织体中。例如,对于中胡声部骨干音#F的修饰,作曲家用延迟的效果对其进行点描,点描织体的音色音高结构配置为——英国管bD音+圆号II的bG音+玛林巴的bG音+钢琴bG音+中提琴“巴托克拨弦”的bG音,均以重音强调,但音值长短不同,这样便人为地形成一种“人工泛音”式的回声效果。那么在点描织体音高布局的选择上,作曲家除了运用九音列中的骨干音叠合中胡声部外,还从音列中抽取出包含三、六度等音程关系来丰富其音程涵量,为构成“人工泛音”式的音响效果积累了丰富的材料,使这一部分在音响“造型”上极富个性。

三、隐含地域色彩的旋律与音色组织的结合运用

杨立青先生在他的《管弦乐配器教程》中曾提到过美国艺术理论家L.坡林的观念,“艺术最终还是个组织问题”“它追求的是秩序,是形体”。艺术家的任务是“把混乱的经验,经过剪裁与安排,变为有意义的、有趣味的结构”。

《荒漠暮色》是以“音诗的形式”写作而成,所以很难用传统西方的曲式结构来框架分析,《荒漠暮色》的整体结构体现出中国传统音乐中散、慢、即兴式的结构特征。 全曲的旋律发展呈线性叙事结构,中胡与乐队的旋律发展始终是交替而行, 并且将旋律骨干音贯穿展衍在乐曲各部分,形成一种“散—慢—中—快—散”式的结构布局,浓重的即兴式表达创作手法正体现出中国传统音乐中所固有的典型特征。

全曲以独奏乐器中胡为主线,乐队在全曲中主要承担意境上的烘托,起到辅助主线的作用。乐队在呈示、展开、高潮三个部分中都是以渐强式的推进方式,并配合中胡主题旋律推进音乐的发展,具有引子—呈示—展开—高潮—尾声的结构特征。地域色彩性的旋律在全曲的横、纵向各乐器声部间交织叠置贯穿使用,并始终围绕核心音程不断展衍。而音色的布局遵循着结构逻辑随着旋律线条不断变化展开,呈现出极具特色的立体化音响效果。

标号1—1011—2021—3233—4445—4849—110111—130131—149地域色彩旋律乐队中胡乐队中胡乐队中胡乐队中胡段落结构引子呈示展开(33—72)高潮(73—130)尾声

引子部分木管组演奏的旋律与乐曲结构有着密切的联系,采用与中胡主题相同的起始音#F。乐队运用回声、转接的手法,衬托木管组的旋律线条,音色的处理上极其细微、精致,在引子部分就奠定、暗示了作品的音乐风格样式。

呈示段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中胡以富于西域民族民间特征的色彩性旋律主题式陈述;另一部分是乐队对于中胡主题旋律的色彩性呼应与展衍。为了突出中胡主题旋律的陈述,作曲家通常将乐队部分作为织体背景衬托,运用点描等手段对旋律进行色彩性的强调与装饰。在中胡旋律声部,全曲最重要的核心音程小二度与三全音,作为旋律横向发展的主要音程关系材料,被作曲家精心巧妙地安排在乐曲结构与旋律布局的点、线、面中贯穿使用。并结合锯齿形的旋律线条,同时糅入特殊演奏法的新音色——打击乐器声部的尾音用使琴槌颤动的方式来增强回响、竖琴强击低音区和弦来模仿大锣的效果、用弓弱力度拉奏颤音琴、弦乐器随着力度的渐强逐渐靠琴马演奏等,与中胡音色结合,形成了富有个性化的声音,使中胡异域风格化的旋律更加浓郁。中胡主题旋律呈示部分既是现代音乐思维和技法的灵活运用,又具有强烈的地域性旋律特征,极大拓展了音乐的表现空间,将传统与现代进行有机的结合。

展开段的旋律性被弱化,主要以旋律骨干音的单音化发展及从音列中提取的核心音程要素进行展衍。作曲家对于单音的音色处理极其细化,标号33处开始的中胡F音由不揉弦逐渐过渡到尽可能多的揉弦,并与弦乐加弱音器靠指板的音色与拨弦进行叠合。(见谱例8)

【谱例8】

尽管展开段以发展旋律骨干音及三音动机为主,但带有地域色彩性的旋律线条却始终贯穿出现,经常在乐队声部以对位旋律的形式与中胡旋律声部做呼应。作曲家的目的是为这纵横交错的旋律线条增添异色,同时又使主题动机材料在中胡与乐队间相互转接、呼应。高潮段中胡的个性被完全释放出来,大量特殊的演奏法和新音色的使用与粗犷的旋律线条相结合,乐队中大量色彩性打击乐器的进入与竖琴、木管组、铜管组、弦乐组的特殊演奏法所形成的新音色,与中胡旋律声部的音色相融合,使整部作品的音响色彩达到最大化的丰富。从旋律中提取的素材,在中胡与乐队声部的横、纵向发展过程中始终贯穿运用,并将核心音程关系作为一种结构力要素,在乐队和声背景织体中不断地向高潮推进。

尾声部分回到以中胡为主的旋律陈述,乐队以打击乐器组与弦乐组做背景衬托,为中胡旋律即兴式的呈示做和声背景以及色彩性的装饰。最后,音乐消失在由短笛、色彩性打击乐器碰铃、玛林巴、颤音琴、钟琴及竖琴的泛音与弦乐组除低音提琴外,以散点发音的形式构成的“光点”中。

结语

中胡与乐队在全曲以两条相互平行的线索形成一种近距离的呼应关系, 但同时它们各自基于以核心音程与三音组动机在旋律与音色结合基础上的组织,又使彼此紧密联系、相互交织、渗透构建成这部独特风格的作品。

整部作品结构一气呵成,贯穿使用悠长的旋律线条陈述发展乐句、力度、速度与节奏上的布局自由随意、变幻无穷、伸缩性极强。作曲家淡化了西方音乐的曲式结构,着重在凸显所想要描绘意境的感性表达上,在理性的创作技术层面又渗入对于东方文化的思考,这些特征无一不凸显出带有浓厚东方神秘色彩与韵律的美学观念。

作曲家对于东西方文化的思考与独到的见解,在作品中得到充分体现。地域色彩性元素与现代音乐思维和技法结合所产生的独特风格融会贯通于整部作品当中,音乐语言虽有地域性、原始性,但依然是现代音乐语境下的色彩性体现。整部作品运用西方现代音乐技法的同时又揉入了中国传统民族音乐元素,着重描绘意境,注重气息、韵律等,将作曲家所要表达的内心情感、美学思想及所要描写的音乐画面与西方现代音乐技术有机结合在一起。

杨立青为中胡与交响乐队而作的《荒漠暮色》在创作观念与现代作曲技术手段等方面凸显出浓厚的地域文化特征,融匯了东西方多元音乐文化,运用带有地域性少数民族音乐素材和乐器来与交响乐队相互交汇、对比,色彩处理变换多样、地域性色彩浓郁,为中国民族音乐交响化的发展探索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同时作曲家精湛的配器技术手段也是这部作品成功的关键所在,特别是把中国传统民族乐器中胡与管弦乐队的音色结合运用,透露出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更显现出作曲家高超的西方现代作曲技法,充分展示出了作曲家的创作个性,形成了作曲家独特的音乐语言表达方式。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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