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金手表

2017-04-29 00:00:00琦君
阅读(书香天地) 2017年2期

母亲那个时代,没有“自动表”“电子表”那种新式手表,就连一只上发条的手表,对于一个乡村妇女来说,都是非常稀有的宝物。尤其母亲是那么俭省的人,好容易父亲从杭州带回来一只金手表给她,她真不知怎么个宝贝它才好。

那只圆圆的金手表,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是非常笨拙的,可是那个时候,它是我们全村最漂亮的的手表。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到我家来,听说父亲给母亲带回一只金手表,都要看一下开开眼界。母亲就会把一双油腻的手,用稻草灰泡出来的碱水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楼去从枕头下郑重其事地碰触那只长长的丝绒盒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打开来给大家看。然后眯起近视眼来看半天,笑嘻嘻地说:“也不晓得现在是几点钟了。”我就说:“您不上发条,早都停了。”母亲说:“停了就停了,我哪有时间看手表。看看太阳晒到哪里,听听鸡叫就晓得时辰了。”我真想说:“妈妈不戴就给我戴。”但我也不敢说,知道母亲绝对舍不得的。我只有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才偷偷地去取出来戴一下,在镜子里左照右照一阵才脱下来,小心放好。我也并不管它的长短指针指在哪一时哪一刻。跟母亲一样,金手表对我们来说,不是报时,而是全家紧紧扣在一起的一种保证,一份象征。我虽幼小,却完全懂得母亲宝贝金手表的心意。

后来我长大了,要去上海读书。临行前夕,母亲泪眼婆娑地要把这只金手表给我戴上,说去读书要有一只好的手表。我坚持不肯戴,我说:“上海有的是既漂亮又便宜的手表,我可以省吃俭用买一只。这只手表是父亲留给您的最宝贵的纪念品啊。”因为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了。

我也是流着泪婉谢母亲这份好意的。到上海后不久,就由同学介绍熟悉的表店,买了一只价廉物美的不锈钢手表。每回深夜伏在小桌上写信给母亲时,就会看着手表写下时刻。我写道:“妈妈,现在是深夜一时,您睡得好吗?枕头底下的金手表,您要时常上发条,不然的话,停止摆动太久,它会生锈的哟。”母亲的来信总是叔叔代写,从不提手表的事。我知道她只是把它默默地藏在心中,是不愿意对任何人说的。

大学四年中,我只知道母亲身体不太好。她竟然得了不治之症,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生怕我读书分心,叫叔叔瞒着我。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就用第一个月的薪水买了一只手表,要送给母亲,也是金色的。不过比父亲送的那只江西老手表要新式多了。

那时正值对日抗战,海上封锁,水路不通,我于天寒地冻的严冬,千辛万苦从旱路赶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家中,只为拜见母亲,把礼物献上。没想到她老人家早已在两个月前,默默地逝世了。

这份锥心的忏悔,实在是百身莫赎。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我是不该在兵荒马乱中,离开衰病的母亲远去上海念书的。她挂念我,却不愿我知道她的病情。慈母之爱,昊天罔极。几十年来,我只能努力好好做人,但又何能报答亲恩于万一呢?

我含泪整理母亲遗物,发现那只她最宝贝的金手表,无恙地躺在丝绒盒中,放在床边抽屉里。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但绝不是母亲逝世的时间。因为她平时就不记得给手表上发条,何况在沉重的病中。

手表早就停摆了,母亲也弃我而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忍心去上发条,拨动指针,因为那究竟是母亲在时,它为她走过的一段旅程,记下的时刻啊。

没有了母亲以后的那一段日子,我恍恍惚惚地,只让宝贵光阴悠悠逝去。在每天24小时中,竟不曾好好把握一分一刻。有一天,我忽然省悟,徒然无益,这绝不是母亲隐瞒自己病情,让我专心完成学业的深意,我必须振作起来,稳定步子向前走。

于是我抹去眼泪,取出金手表,上紧发条,拨准指针,把它放在耳边,仔细听它柔和有韵律的滴答之音,仿佛慈母在对我频频叮咛,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把从上海为母亲买回来的表和它放在一起,两只表都很准确。不过都不是自动表,每天都得上发条。有时忘记上,它们就会停摆。

时隔40多年,随着时局的混乱和人事的变迁,两只手表都历尽沧桑,终于都不幸地离开了我,不知去向了。现在我手上戴的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不锈钢自动表,式样简单,报时还算准确。但愿它伴我平平安安地走完以后的一段旅程吧!

去年我过生日时,外子为我买来一只精致的金表,却是电子表。他开玩笑说我性子急,脉搏跳得快,表戴在手上也一定愈走愈快。而且我记性又不好,一般的自动表,脱下后忘了戴回去,再戴时又得校正时间,他才特地给我买这个电子表,几年里都不必照顾它,也不会停摆,让我省事点。他的美意,我真是感謝。

自动表也好,电子表也好,我时常怀念的还是那只失落了的母亲的金手表。有时想想,时光如真能随着不上发条就停摆的金手表停留住,该有多么好呢?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母亲的金手表》一书)